第156节

  顾茫休息期间,曾有不长眼的小厨娘来差遣他去帮忙烧火。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劳累的事儿,只是脏了些而已, 何况顾茫之前就总是负责劈柴生火这一类的活儿的, 于是也就跟着去了。结果墨熄外出回府,听闻顾茫被拉去烧柴, 径直就去了伙房,在众仆伺的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中一把将顾茫拽出来。
  厨娘惶惶然:“主、主上……”
  “胡闹什么?”
  厨娘:“我就是看他闲来无事,想、想让他帮个忙。”
  “他还是个病人,怎么能来帮忙。”
  又对顾茫道:“躺回去睡觉。”
  厨娘:“……”
  谈及此类事件,有感触的还不止伙房的仆人,平日里负责羲和府珍玩保养的小厮也有话要说——
  “烧火这件事算什么?我跟你们说个更匪夷所思的,那天顾茫去捉饭兜,饭兜跑得快,顾茫追得急,一不小心撞翻了条案上的那只釉里红梅瓶,没错,就是全府最贵的那一只,摔得那叫一个粉碎啊!”
  他每说一段,周围听他讲述的人就发出“哇”“嘶”一类的惊叹声。
  有小厮心急道:“然后呢然后呢?您去通报主上了么?”
  那仆人一拍大腿:“那可不?那只花瓶都够买一套城北的五进宅院了,我能不通报吗?我立刻就去跟主上把情况说了。”
  “天啊……主上最喜欢那只花瓶了,他该有多生气……”
  “他是挺生气的,你们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众小厮齐齐摇头宛如拨浪鼓。
  那仆人模仿墨熄的严肃语气:“为什么要把花瓶放在那种地方?砸到人了怎么办?他受伤了吗?”
  “………………”
  几许静默后,有个小厮发出了一声令人极度尴尬地感叹:“哇哦。”
  没谁知道墨熄和顾茫之间具体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不过墨熄对顾茫的态度转变却是每一个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的。所幸羲和府人员清简,对墨熄也算忠心,加上李微管束得当,所以府外之人暂时也并不知情。
  “李管家,您说主上这是怎么了,顾茫再怎么说也是个叛臣,他现在待他这样,君上该怎么想,旁人又该怎么想啊……”
  李微笼着衣袖站在风雨连廊下面,望着院中池水粼粼,说道:“主上的为人你信得过吗?”
  “这是当然了,重华有谁比他更正气?”
  “那咱们就信任他,旁的就别再过问了,他行事一定有他的道理,而我们作为他身边的人,要做的只有一个。”
  “什么?”
  李微道:“守口如瓶。”
  在悉心调养下,顾茫的伤口很快就结痂了。由于淬了妖狼之血的缘故,他的体质比从前好了很多,但令人难受的是,姜拂黎虽然能治得好顾茫身体上的伤,却无法阻止时光镜效用的减退。那些被山膏“闪回”的记忆,慢慢地都开始从顾茫的意识中流沙般消散。
  顾茫大概也知道自己有些话若是现在不讲,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他拥有的清醒,到底也只是一场上天垂怜,赐予的镜花水月而已。
  于是他问墨熄讨来了纸笔,墨熄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与墨熄说话,墨熄不在的时候,他便独自在房中,将一些他回想起来的事情写在纸上,每天醒来,他都会看看头一天写下的内容,如果有淡忘的,他就会再去记一遍。
  他在努力尝试着延长自己的清醒。
  墨熄曾在他睡着的时候,看过他放在枕边的浣花纸,纸上最显眼处就写着他们在学宫的初见,信纸上顾茫写道——“他坐在树下吃粽子,虽然是抬头看了我一眼,但可惜此人面无表情,唉,应该对我毫无印象。”
  刚想再仔细看下去,顾茫就睁开眼睛醒了。他见墨熄在翻看他写的纸页,一下子坐起来,连忙将纸张从墨熄手中抢过去。
  “哎哎哎!不许瞧不许瞧。”
  “……”墨熄怔了一下,“你介意?”
  “你看了我多不好意思啊。”顾茫护住他的纸,“你要看也等我彻底把闪回的记忆都忘了再说,反正那时候我痴痴傻傻的,脸不红心也不跳,不知尴尬为何物。”
  墨熄的眼神黯了一下。
  顾茫又忙道:“哎呀,好了好了,我也不一定那么快就忘光了不是?你看我每天都在加深自己的记忆,没准过个一年半载,哦不,是十年二十年,我都还能记得呢?”
  墨熄没说话,也没揭穿顾茫的谎言,他只是抬起手,把顾茫的后脑揽过来,彼此额头相贴。过了一会儿,他捉住顾茫的右手,结着细茧的指腹摩挲着顾茫的食指。
  明明有那么多情深意切可诉,山盟海誓可谈,可羲和君却只是抚摸着顾茫的手指,低声道了一句:“怎么手上都沾着墨了,也不知道去洗一洗。”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啊……”
  顾茫笑了:“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你怎么教训起我来了?”
  “自然是你厉害。”墨熄苦笑道,“我至今也无法想象你是怎么做到的,明明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却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跟着周鹤去做了黑魔试炼。”
  “那有什么办法,我有我的无奈。你也有你的,君上也有君上的。其实君上做的那些事情,你不要太怨恨他。人在高处,身不由己,说句实话,他若真的心中不存任何善念公正,他完全可以找机会杀了我,但他到底没有那么做。”
  墨熄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睫毛,而后重新裹住了顾茫的手。
  宽厚的指掌碰到了顾茫戴着的蓝宝石扳指。这枚扳指他之前就已经问过顾茫,得知是慕容怜给他的之后,墨熄实在有些不明所以,但当时顾茫的身子骨还很虚弱,他也没有再多询探,现在再一次注意到它,墨熄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顾茫觉察到了他在看那指环,睫毛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的这种微妙的神情被墨熄尽收眼底,但是墨熄没有点破。顾茫曾是慕容怜家里的人,和慕容怜之间的纠葛长达近二十载,有些事情经过了漫长时光的盘扭,确实是难以一言蔽之的。墨熄也不勉强他,只道:“这枚扳指,要我替你去还给他吗?还是你想亲自去见他。”
  顾茫没有立刻回答,他展开五指,看着那枚溢彩流光的蓝宝石戒指,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是想自己去趟望舒府。”
  墨熄沉默须臾,道:“好。”
  顾茫听他声音闷闷的,忍不住抬眼笑了:“你不高兴啦?”
  “没。”墨熄顿了一下,“但是要记得戴覆面,披上斗篷。”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有些黯淡,“你知道的,重华许多人都想要为难与你。”
  顾茫道:“我会注意的。”
  屋内的水滴漏慢慢流淌着,时辰已经不早。
  墨熄道:“那我先回书房了,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些卷宗要看。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来找我,没人会拦你。”
  顾茫笑道:“你也别给我太多照顾啦,千万别忘了我是罪臣身份,在外人面前要收敛一些。”
  墨熄因这一句外人而怦然心跳,陡然心酸,心跳是因为他等了那么多年,从少年到而立,等到了三十余岁,才等来一句顾茫真真切切的认可。
  心酸则是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许多崭新美好的东西都已经磨破,他们两个人都像打了补丁的布匹,虽然还完整,却终究是面目全非了。
  顾茫看出他心情不好,于是逗他:“墨熄。”
  “嗯?”
  顾茫趴在枕头上,抬头笑道:“批完卷宗回来我这里睡吧,别回你自己房间啦。你让我睡主卧,自己睡厢房,一连那么多天,传出去又说我欺负你。”
  墨熄低着头,抿着唇,不吭声。
  月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耳缘,透出些薄薄的绯红。
  墨熄最后低声说了句:“你还是好好休息。”
  顾茫的笑意便愈发浓深了,他垂着眼睫,从被褥里伸出手,摸了摸小师弟的脸:“你好乖啊。”
  “……”
  “可惜师兄没有糖可以赏给你吃。”
  墨熄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俯身,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自然是不敢吻得太深的,他心中有埋得那么深的火,而顾茫的气息会让火星成为火海。所以墨熄只是亲了一下,就坐直了:“我回去了。”
  顾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甜吗?”
  见墨熄不答话,继续颇不要脸地追问:“嘿嘿,糖甜还是我甜?”
  “……”墨熄不太擅说什么情话,把他惹急了惹怒了他还能崩出一些兽性十足的短句,但当他温柔缱绻的时候,他其实嘴笨得厉害,也老实的厉害。
  所以面对顾茫撩逗他的发问,他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于是只抬起手,伸出两指,在顾茫的额心中央轻轻点了一下。
  顾茫被点了,趴在床上踹了两脚被子:“好歹说句话呀你。越长大越闷,闷死你算了。”
  墨熄沉默一会儿,还真的说了一句话。他说的是:“那……晚安。”
  顾茫:“………………”
  作者有话要说:
  墨熄:为什么隔壁表白之后情话能力up,up,而我表白之后成了语死早?
  隔壁二狗子:因为你没有经历过五年游学深造,你以为我四处游历多年,看的书只有正经的法术书吗?我也看了很多坊间话本好不好!
  第134章 恋十四年
  第二天晚上, 顾茫准备去望舒府归还扳指。
  为了掩人耳目,他披上了斗篷, 戴上了银制覆面——修真界常有些修士会做这样的打扮,倒也不会分外惹眼。
  临走前,墨熄给了他一块玉佩。顾茫觉得好奇,摆弄着那块玉佩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羲和府特使的佩件。不然望舒府的守备问你, 你该怎么说?”
  顾茫笑道:“……我就没打算走正门。我要飞檐走壁。”
  墨熄当真了, 一把将他拽过来,严肃道:“不要胡闹, 慕容怜那个脾气你不是不清楚,一会儿又被他欺负。”他的手劲大,顾茫又猝不及防,俩人挨得极近, 墨熄低着头,呼吸拂在他的耳鬓边,低声道:“站着别动。”
  他说着, 低了头, 将玉佩系在了顾茫的腰封处。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很专注,侧着脸,五官立挺,睫毛轻动的时候就像两叶柔软的小扇子, 在鼻梁处投下阴影。墨熄的皮肤特别紧绷光洁, 顾茫这么近距离盯着他,居然也看不到什么瑕疵, 就像溪水里浸润的瓷玉一样。
  “好了。”墨熄说,“你就说是我派去的人,给他们看这个玉佩,他们不敢拦着你。”
  顾茫笑着抚摸过玉佩穗子,忽然抬起手,捏过墨熄的下巴,凑近了亲了一下。
  “行,那我就说我是你的人。”
  墨熄:“……”
  墨熄望着他,看着他的师兄像他一生最好的梦一样立在他面前,忽然就有些舍不得:“要不还是我跟你一起去,我在望舒府外面等你。”
  顾茫怔了一下:“为什么?有了这个玉佩,你还怕我被慕容怜为难吗?”
  墨熄侧过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顾茫慢慢地反应了过来,笑了:“你是不是不想和你顾茫哥哥分开?”
  墨熄抿了抿嘴唇。
  他不是不想——他是怕。
  他怕与顾茫的离别。大抵是因为知道顾茫的清醒是有时限的,又大抵是因为他和顾茫曾经的分别实在是太苦又太漫长了,所以他那么强大的人,竟会如此畏惧顾茫离开他的视线。
  顾茫伸出手,兄长般摸了摸他的头,这个举动让墨熄的心坎愈发湿润。他已经很久没有被顾茫这样对待过了。
  “这件事我想单独去做,但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顾茫说着,纤长的眉眼倏尔展开一个柔和的笑,“你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这话说的过分了,墨熄道:“经常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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