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晓灵 跳跃的时间线(一)

  这是家里的天花板。手用力撑着床沿,她缓缓起床环目四周,光线不知怎的的只洒在她身上,犹如舞台剧中的主角享有着被注视的光环,只是她躺着的不是舞台,而是沙发。
  晓灵失去了从中环回来大埔的任何记忆。她只记得昨天跟阿芳去了荔园,她们吃过晚饭后与平常一样到Disco Disco喝酒。虽然她们未成年,化妆后的二人看上去与二十岁的女生无疑,兰桂坊总是填街塞巷,酒吧职员根本没有馀力检查身份证。更何况来酒吧的人都是为了靠杯中物忘忧解压,职员不会用这样不通情达理的理由阻碍食客寻欢。
  晓灵记得当时朱咪咪在酒吧唱着《神凤》,酒吧老闆Johnny不停请客人喝酒。阿芳问熟悉的酒吧员工小陈,为什么老闆今天这么兴高采烈。小陈说Johnny刚刚完成离婚手续,重新回到单身贵族市场。晓灵不是常客,只来过三次,她在头两次听到Johnny不时向熟悉的客人抱怨妻子,说她是什么河东狮,一天到晚只会打麻雀,又讥笑她是再世猪八怪,每天只顾吃喝玩乐,不事生產,要不是因为他念旧情,他老早休妻了。Johnny一边说着,还一边戟指怒目地拍着酒吧桌,晓灵被吓得与阿芳走到角落的圆桌,以免他激动起来,随手拿着酒杯乱摔。老婆不在场,Johnny已怨气满腹,宛如准备飞行的热气球,哪怕只是妻子的一个呵欠也能马上燃起加热器,使他就地膨胀,浮游至她找不到的地方。听小陈说两人结婚有二十年之久,晓灵不明白,既然对枕边人如此不满,对着不太熟悉的酒客也毫不留情地奚落她,倒不如索性离婚罢了。虽然香港离婚数字在去年才有二、三千宗,离婚对于两人,甚至是两方的家人带来不知是好是坏的影响,但痛苦的婚姻就该果断斩欖,还彼此自由才是。
  阿芳后来在小陈口中听到,Johnny在二十岁时从广州来港后,于妻子家经营的餐厅当厨房助理。他在工作时与太子女擦出爱火,结婚后接管女方的家族生意,一下子飞上枝头变凤凰。直至两个月前,晓灵跟随阿芳和男朋友来这里消遣,罕有地不见Johnny出现。小陈说因为老闆娘来了,Johnny自然怂兢起来,躲在厨房不出来。晓灵一眼就看出老闆娘的位置,有别于其他酒保的打扮,一头金啡色长曲发与豹纹皮草尽显主人翁的气派。黑色贴身短裙把她玲瓏有致的身材紧紧裹住,她全然非Johnny所形容的肥胖,即使生了两个小孩,体态保持高挑苗条。老闆娘脸庞清秀,琼鼻高挺,唇瓣线条分明,儘管化了个浓艳眼妆,仍遮不掉明澈双眸,唯一表露真实年龄的是微笑时稍为深邃的法令纹。她的外貌清雅如山水画,衣着却冶艳如狂放不羈的抽象艺术。近珠者赤,每个地方吸引着属于该处的人,酒吧吸引自由爱好者,图书馆吸引斯文人。晓灵觉得即使她是酒吧的老闆娘,她不属于这里。她坐在吧桌的两名男酒客,目光总是游走在她圆润的屁股上,她却视若无睹,穿着三吋鲜红高跟鞋,健步如飞地走到不同桌子前,从容地与酒客打交道。Johnny偶尔会从厨房探头观察妻子,但老闆娘环视酒吧的每一角,偏从不把目光放在他那处。她总带着温婉的微笑,与客人聊聊酒菜品质,说说明星八卦,谈到最后必定一口气乾了整杯酒,转身吃一口绵花糖,然后走到另一桌容人应酬,继而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最后她走到角落,吃了数块棉花糖后,便把糖塞在俗气外套的口袋里。晓灵眼看着依然​​风姿绰约的四十岁妇人喝了酒后吃糖果解苦,她觉得老闆娘的内心住着一位尚未入世的小女生。因为生活而在乌烟瘴气打拼,嘴掛着可掬笑容,口说着容套话,手拿着的不是维他奶,而是酒,言行举止被逐渐同化,但内心的一块强烈抗拒着。她深明自己只是为了生存,她谅解自己只是为了生存。烈酒与棉花糖,新鲜神奇的配搭。Johnny与老闆娘,违和突兀的一对。以外观来说,Johnny比老闆娘还矮半个头,皮肤黝黑,双颊陷入,以面相来说,这种男人薄情自我,绝对嫁不过。到底老闆娘当初看上Johnny什么?晓灵想着想着,突然明白Johnny讽笑妻子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他自卑。他人生最大的成就是妻子给他的,她随时可以拿走。Johnny很清楚妻子比他能干,他没法在她面前逞威风,唯有在外詆毁她来寻求自信。听到二人离婚的消息,晓灵诚然为老闆娘感到不值,青春与金钱花在一个完全嫌弃自己的男人上。不懂尊重人的男人是最恶劣的。
  向来好酒量的阿芳不停续杯,先来一杯长岛冰茶,再来几杯甜酒,这里一喝就花了阿芳好几天的薪金了。阿芳是家中的独生女,不用赚钱供弟妹读书。而且她向来没有家庭负担,父母在永吉街摆摊卖布多年,虽不算什么大生意,但足够维持生计已经不错。晓灵难得出来玩,也当然想趁机尽兴一番,但她还是看着价钱行事,喝两杯鸡尾酒就好了。凌晨十二时多,早已喝醉的Johnny走过来一边晃着酒杯,一边笑说晓灵太像他的前妻了,喝得太畏首畏尾,所以今天她和阿芳不用付钱,尽情大喝特喝了。要不是阿芳拉着她不走,晓灵早就气冲冲地回家了,说什么畏首畏尾,拜託,这叫自制好不好。这是晓灵对昨晚印象最深刻的记忆,她最后想起的是她和阿芳喝到整个人都茫了,在中环的某条窄巷吐了一地。
  她到底是怎样回来的?应该是阿芳乘的士送她回来吧,但她自己也酩酊大醉,她家距离马路有十分鐘的路程,阿芳有能力搀扶她回家吗?然而最教晓灵头痛的,不是她怎样回来,而是妈妈看到她喝醉后的反应。思想封建的妈妈开门时,看到一个穿着背心裙且喝到烂醉的女儿必定马上脸红耳赤吧。光是想像,母亲日常怒叱的声音在晓灵耳边响起,痛楚从左边耳背渐渐蔓延到整个头颅。她捂着头,蹣跚地走到厨房泡了一杯普洱茶。听说喝茶会解酒,其实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效。这是晓灵人生第一次喝醉,她向来克制力高,与朋友狂欢也是一杯起,两杯止,只是这次Johnny请喝酒,她就勒不住喝了几款新调制的鸡尾酒。金钱果真万恶之源。
  时鐘平稳有序地滴答跳,家里所有人上班上学去。婉仪应该帮她请假了,不然她应该早就被吵醒起来上班。妈妈规定她们,除非病得卧床不起,否则必须工作。这是难得悠间的平日中午,晓灵起床梳洗后,坐在木椅上扫视空无一人的房间,静心感受时间逐秒流逝。原来一个人在家是如此美好,随心所欲地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渡日。为了不白白浪费难得的一天假期,晓灵换了一件衬衫和深蓝色牛仔喇叭裤后出门逛逛。
  下楼后,晓灵如常的与坐在大堂角落的保安员打招呼。平常秃头的黄叔叔必然用他响如洪鐘的嗓子回覆,然而她这次等不到声音。她在推门而出时回眸看着保安亭,连兼职的大肚子梁叔叔也不见了,只有一名带着啡框圆眼睛,脸长得斯文的年青男子坐在黑色木椅上。顶着一头俐落短发的他对晓灵点头微笑,继而低头看报纸。保安员的制服不太适合他,他应该换上一套西装,打扮得官仔骨骨才对。晓灵仔细观察他的脸,单眼皮,小眼睛,脸长得淡雅如白纸。男人看到焦灼的目光,昂头回应她的视线。晓灵马上转看他身后的掛历上,上面写着花青的大字「一九九五年,五月九日」。
  「请问⋯⋯今天是几号?」晓灵圆睁双眼,迟疑了一瞬后轻声问道。
  「五月九号。」男生愣住后回答。
  「什么年份?」晓灵猛发一怔,脑袋快速运作。她紧张得攥住保安桌沿,牙齿恨恨地咬着唇,如在產房外等待初生婴儿降临人间的父亲,或是死者家属盼望着尸体能够寻获般,期待着一个不明的答案。
  「一九九五年。」他挑起眉头,但两道乌黑浓眉很快变回躺平的横线。
  「一九九五?你肯定?」她语调显然因焦躁而提高。
  男生嘴巴一拢,被晓灵的连番质问而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他眼珠骨溜一转后语气确定地道:「呃⋯⋯对⋯是一九九五年,肯定没错。」
  一名老婆婆拿着两袋菜,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弯着腰缓缓走来。「小妹妹,今天的确是一九九五年的五月九号,你是不是还在睡梦中?」婆婆的语速很慢,每字每句却如雷轰般刺穿耳膜,直接为脑袋带来一股又一股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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