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虽然料到苏霁卿已经抵达京师,但他并没有传信回来。西闲知道他行事谨慎,这样做必有缘故,只早晚三炷香,祈念一切顺利而已。
  除夕这天晚上,因为姆妈要回老家,这院子里越发人少了。
  忠叔同两个小厮在外间吃饭,不肯进来。
  西闲想来想去,就叫阿芷请了尹西园过来吃团年饭,横竖他并没有回苏州,也是一个人在,这些日子又多劳他照应,索性就借着节下表一表谢意。
  下午趁着泰儿睡着的时候,她自己包了些水饺,又让厨娘做了几样菜,烫了一壶黄酒。
  尹西园一请就来,笑道:“下午我在院子里就闻到香气了,嫂夫人做的什么好吃的。”
  阿芷是地道的南方丫头,不认得饺子,便笑道:“先生你的鼻子可真长。只是你成日家说自己懂天懂地,你可见过这个?”
  说着就捏了一个饺子给他看。尹西园笑道:“你以为我是你这样没出南浔的小丫头呀。当年我在京城里住了半年多,这个东西跟我很熟。”
  阿芷耸了耸鼻头。
  西闲笑道:“不知道合不合先生的口味,且凑合着吃些罢了。这些日子也辛苦先生为我们操心,感激不尽。”
  举手倒了一杯黄酒:“我以水代酒敬先生一杯。”
  尹西园笑道:“酒是要喝的,只是谢就千万不必了。若嫂夫人同我客套,我就吃不安心了。”
  于是落座,尹西园吃了一个饺子,惊道:“是小茴香馅儿的,怪道香的那个样,我想了一下午竟都没猜到。”又连呼好吃,当下顾不得说话,连吃了两碗。
  门口的小幺儿罗汉是贴身跟随尹西园的,这会儿就伸长脖子看,垂涎三尺,又道:“我们爷平日是最挑剔的,今儿到底见了什么好的,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阿芷哈哈大笑。
  西闲正抱着泰儿,夹了一个饺子,小心地喂他吃里头的馅,泰儿仿佛也很喜欢,每次将馅吃了后,还要把勺子咬住不放。
  这数月泰儿奶水吃的很足,加上西闲养护的又周到,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巴掌大的小可怜了,虽然仍是不如同龄的小孩子一样的肥胖,却胜在康健,且随着眉眼的慢慢舒展,越长越见粉妆玉琢,玉雪可爱,除了西闲外,阿芷每天都爱不释手的抱着。这一夜尹西园酒足饭饱,趁兴让罗汉把自己的琴抱了来,略一调音,对西闲道:“我的琴技造诣一般,今日就献丑一曲,作为对嫂夫人的新春之贺吧。”
  说着就弹了一首《点绛唇》,他轻轻唱道:“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蘋。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行人成息驾,争拟洛川神。”
  西闲很少平心静气听这些管弦乐器,如今正当佳节,听西院唱弹双绝,一时竟觉着飘飘欲仙,此乐何极。
  低头看泰儿,却见他的眼珠转来转去,似乎好奇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西闲忙把他抱正了些,指着尹西园给他看。泰儿看了会儿,呵呵地笑了起来,手舞足蹈。
  尹西园抬头看见她母子如此,若有所思,慢慢地停了曲调。
  这会儿阿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罗汉也不在,西闲因沉浸听曲,并没在意。
  尹西园道:“嫂夫人可知道,霁卿何时回来?”
  西闲摇头。
  尹西园的手在琴弦上一挑一挑的,似漫不经心般道:“如果说……他回不来了呢?”
  西闲微怔:“先生是什么意思?难道三哥……霁卿他会遇到危险?”
  “不是,请放心,”尹西园否认,又道:“我猜,他多半会给家里人绊住脚罢了。”
  西闲才松了口气。
  尹西园道:“我近来写了一出新戏,嫂夫人想不想听听?”
  方才的愉悦跟沉醉慢慢地散去,西闲终于察觉尹西园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不知不觉把泰儿抱紧了些,西闲道:“先生且说。我听着。”
  尹西园长指一勾,琴弦又颤了两颤:“我欠了人家的戏,本来毫无头绪,那天听阿芷说起镇北王,突然就触动了灵机,所以我的这个故事,跟王爷有关。”
  西闲面色平静,实则几乎窒息。此时突然觉着整个镇子格外的寂静,零星爆竹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泰儿仿佛也不喜欢这个故事,张口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砰砰”……外间大门,似乎给人叩响了,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敲门声,此时此刻,却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第71章 0711一更
  尹西园显然也听见了这敲门声, 他侧了侧耳朵,却一笑道:“不着急。嫂夫人听我说完了这处戏。”
  “白雪凝琼貌, 明珠点绛唇。这是美人的角色容貌。”尹西园念了两句, “行人成息驾,争拟洛川神, 可后面两句却不说美人, 而是英雄, 话就从一名常胜将军凯旋归来,满城百姓争相瞻仰将军勇冠英姿的时候说起。”
  他起手弹了一段, 突然停下来, 思忖说道:“其实两人相遇的时候,这一段情节紧张, 该用琵琶才好,只是今日没有带来, 改天再给嫂夫人弹奏。”
  西闲问道:“先生还会琵琶?”
  “略通。我是没长性的人,什么都会一点,可杂而不精。”
  西闲微笑:“我看先生倒是博学广知,深藏不露……只怕, 霁卿也小看了先生吧。”
  尹西园抬头看向西闲, 眸色幽深:“正如阿芷说的,霁卿是个诚实君子。”
  西闲道:“霁卿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一直觉着,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霁卿既然是诚实君子,他所结交的朋友,自然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先生觉着对吗?”
  有夜风吹拂,烛影摇曳,光线晃乱。
  尹西园的眼神越发沉暗,长指在琴上抚过,顷刻才缓缓说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西闲隐隐觉着,这句话的意味,不像是对苏霁卿说的。
  事实证明她并没有猜错。
  有很轻微而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檐下的灯笼照在门口之人的身上,狭长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在地上闪烁。
  尹西园推琴起身,极为恭敬地躬身行礼:“您来了。”
  西闲当然也看见了来人,只是她也再想不到,此时此刻,此人会出现在这小而隐僻的古镇上,就在她的面前。
  泰儿似乎察觉到母亲身上气息的不对,神情也从原先的放松变得诧异,他转头四看,也看见了门口那人。
  目光相对,泰儿眨眨眼,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西闲轻轻拍拍怀中的泰儿,缓缓起身,俯身道:“参见王爷。”
  ***
  就在赵宗冕大放厥词想要下江南会美人的时候,对小公爷关潜来说,这江南脂粉地,他却着实的消受不起。
  他原本只是十五岁的少年郎,正是好奇贪玩的时候,如果换做以前来了苏杭等地,只怕会喜不自禁,游乐无边。
  但谁叫这一次,他是背负着任务以及如山一样重的心事而来的。
  先前在雁北的时候,关潜留在白山养伤,只盼那一夜自己是因为伤痛而产生了幻觉,同时祈祷西闲母子平安无事。
  可虽如此,每当入睡,鹿公那句“女人跟孩子的哭声”,却总是挥之不去地在脑中盘旋。
  关潜有种强烈的直觉,一定是西闲出了事。
  而赵宗冕去后月余,队伍也开始往会返,与此同时,终于有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从雁北传了过来。
  关潜听身边众人面带惊疑低低说什么“失火,一尸两命”,只觉着整个世界一片混沌黑暗。
  他养了一个月,虽然伤重,但仗着他年轻,且加上鹿公原先的护养得当,所以恢复的很快,伤口的愈合也很好。
  但自从听了这个消息后,却仿佛是阴司的小鬼把他叉起来放在火上烤。
  眼见将到雁北的时候,关潜改了主意,他要回白山。
  段珍听说消息忙来劝阻,毕竟这少年的伤很重,侥幸救回已经是神佛庇佑。但现在还不算好成十分,若是随意走跳导致伤口绽裂的话,那就神仙难救。
  谁知关潜执意要回去,段珍无奈道:“那边只留了几个驻守之人,大部队都撤了,你这会儿回去干什么?”
  关潜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去寻鹿公。”
  段珍望着他泛红的双眼:“小公爷……这鹿公隐居白山深处,不是谁都能见到的,且你还有伤在身。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如我差人替你去办。”
  关潜极为执拗:“不,我得自己去。”
  段珍竟拗不过他,总不能命人将他绑了带回雁北。思来想去,就命徐统领陪护在关潜身边,又特意交代:“这是王爷重爱之人,你记得一路上好好保护,别叫他再出什么意外。”
  徐统领领命,于是又同关潜返回。路上,徐统领打听关潜到底要回去干什么,关潜只说找鹿公,其他并不多语。
  这一趟白山之行,虽然不比上一次生死之间,但却也差点真出事。
  在路上的时候,关潜乘车,不必大动,但到了白山,他执意要上山去,山路复杂山势险峻,马车是不中用,要抬也不方便,关潜跟徐统领带了十几个士兵徒步往山上去,怎奈对路径并不熟悉,走了半天找不到半个鹿毛。
  关潜的伤口却隐隐有绽裂的势头,疼了起来,他虽然强忍不说,徐统领却是个久经沙场受伤无数的人,见他脸白如纸汗流浃背,哪里会看不出来,撕开衣裳瞧了瞧,即刻叫嚷着不能再往前了。
  关潜哪里肯依,徐统领性烈如火,两人争吵起来,徐统领见说不服这少年,他的左犟性情一犯,竟要强行把关潜背下山去。
  关潜毕竟受伤在身,且又年少体弱,挣扎不过,就放声大叫道:“我不去,我死也要见鹿公。我不用你们管,放我下来!让我见鹿公!”
  少年沙哑的叫声在山林里回荡,听来竟有几分绝望的意味。
  徐统领也有些愣了,不知到底是什么让这少年连命都可以不要似的,这时候林子里一声唿哨,一支箭飞了过来,擦着徐统领身旁射入树干。
  众人忙都警戒起来,谁知回头看时,却见是先前那个曾给雁北军俘虏、还跟徐统领交手过的野人,手中拿着箭,正向着徐统领挑衅的笑。
  原来徐统领跟关潜等才进白山,这些白山族人就已经发现了,只是摸不透这些士兵才撤离怎么又偷偷摸摸地跑回来,所以一直暗中跟随监视着。
  一直到这时侯明白是关潜要见鹿公,这才现身。
  后来,这年青的白山族人还真带关潜去见了鹿公,徐统领却无缘见到,更不知他们两人说了什么。只知道自从见过鹿公下了白山后,关潜整个人就有些不大一样了,不再像是先前那样时不时流露着绝望的气息,仿佛……平静镇定了许多。
  关潜跟徐统领等返回雁北的时候,正是出殡前夕。
  棺椁一早都已经封死了。
  关潜望着那偌大的棺木,沉默垂首。
  赵宗冕并没有问他们为何这么迟才回来,甚至都没有召见关潜。
  倒是文安王询问他们为何耽搁了行程,又安抚关潜了几句。
  关潜去过真珠院,也正是在这已经变成废墟的院子里,他看见赵宗冕,他跌坐在原本是雕花床的位置上,一手搭在那已经烧的只剩下一角的床,右臂却抱着一坛子酒。
  这还是关潜自打回到雁北后第一次见到镇北王。
  关潜早听说过赵宗冕好像很受打击,整日里喝的酩酊大醉,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关潜不动声色地走到跟前,叫了声:“舅舅。”
  赵宗冕抬头。在看见镇北王眼神的那瞬间,关潜的心也跟着一缩,他没有办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像是刀锋一样雪亮,令人不寒而栗,也像是春天的雨一样潮软,令人心悸。
  那会儿关潜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直到赵宗冕垂下眼皮:“你回来了。”声音也是醉醺醺的。
  关潜深吸了一口气,烧毁的屋子里的气息冲入心肺,好像还带着沙尘灰烬,摩擦着他的伤突然又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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