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节
让褚韶华有些意外的是,孙夫人也是极擅言辞之人,今晚的话却很少,偶尔还会向孙先生那里投去担忧的一眼。
这场宴会持续约一个半小时,待宴会结束,方将军亲送孙先生,褚韶华也与汪夫人说着告别的话,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孙先生的脸色带着疲倦与苍白,褚韶华的视线落在孙先生的唇上,血色浅淡,褚韶华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的直觉是:
难道孙先生的身体不大好?
送走孙氏一行,闻氏夫妇也向方将军辞行。
出了将军府,法国梧桐的叶片落在地上厚厚一层,汽车的车轮轧出清脆的叶片碎裂的声音,半明半暗的路灯与汽车白炽的车灯交汇,车窗外传来深秋的风声。
褚韶华脸色凝重忧虑,如果孙先生的身体当真败坏到让孙夫人担忧的地步,广州局势必要生变。这个时候,褚韶华才想到一事,好像从未听说过孙先生儿子的消息。
有孙先生这样一个伟人爹,孙公子当然不可能是无名之辈,只是,褚韶华真的没留意过。孙先生身边有着天人之姿的英俊青年汪先生,同盟会的元老胡先生,还有今天方将军特别请来的与国民党交好的游仙散人一般的严先生,如今在广州任军校校长、深受孙先生信任的年富立强的蒋先生。
孙公子?
还真没留心。
到家的时间已经九点钟,闻太太哄着小闻韶先睡觉了。阿双阿芒接过夫妻二人的厚外套,玉嫂问二人可要用一些宵夜,厨下有备着红枣莲子粥和小汤包。虽然去将军府前用过一些吃食,现在也有些饿了。褚韶华吃着宵夜问儿子和婆婆什么时候休息的,晚上吃了些什么,待用过宵夜,夫妻二人也便回卧室洗漱休息了。
靠在床上要睡觉时,褚韶华方问起孙先生是不是脸色不大好的事。
闻知秋一向心思细致,他掀起被子一角上床,也说,“我瞧着似有些病容,谈吐倒依旧兴致很高。”
“孙夫人很担心,担心到有些分神。”褚韶华侧过身,目光灼灼的看向丈夫,“你说,会不会孙先生病的很厉害。”
闻知秋心里算一算孙先生的年纪,属于现在死了也不能说短寿的年纪,闻知秋看向妻子,“孙夫人这么担心?”
“非常担心。”褚韶华笃定。孙夫人不论身份还是她自身的教养,如果不是特别担心一件事,不会在社交场合这样的沉默。而且,如果你爱一个人,那种真心的忧虑目光是骗不了人的。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闻知秋说,“孙先生去年刚把陈司令赶出广州,如果他身体不支,广州群龙无首。”
“要不要把我们的推断告诉方将军?”
“告诉他也无妨,方将军疑心很重,不一定信,但足以证明我们的坦诚。”
褚韶华要关床头灯,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听说,孙先生以前曾学过医,你说,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是不是非常清楚?”
闻知秋眉心一蹙,“胡先生是国民党元老,这次留在了广州,跟在孙先生身边的汪先生,深受孙先生信任。还有一位李将军,定也是孙先生极信任之人。”摇头,“孙先生大半生都因不能掌握武力之事被军阀掣肘,他应该深知军队的重要,不然,不能与陈司令翻脸,令蒋先生在广州建立军校。可是,国民党之内,胡汪皆文人,蒋李军旅出身,深受信任,资历不足。猜不出孙先生的安排。”
褚韶华啪的将灯按熄,干脆的说,“睡觉。”
这事愁的也该是广州与其他各路军阀,关他们啥事!
送走孙先生一行,就是小宝贝闻韶的周岁酒了,夜晚有幽幽月光从窗帘缝隙中透入卧室,褚韶华好笑,“以前不管你回来多晚,妈都要等你的。现在都是跟着阿韶一个作息了。”
“妈现在眼里都是阿韶。”闻知秋自己也疼儿子疼的不行,笑道,“赶明儿预备个抓周礼,也让阿韶抓抓看。”
“南方也有抓周礼?”
“当然有了。我周岁时一抓就抓到了毛笔。”
“可别跟贾宝玉似的抓盒胭脂。”
闻知秋往地上空啐一口,笑斥妻子,“胡说八道。这话不算。”
躺在床上,入睡之前,或者是说了贾宝玉的话,褚韶华迷迷糊糊的想到《红楼梦》中一句话: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
如孙先生、方将军还有胡大帅、何总理等人,按红楼观点,自是大仁大恶应运应劫而生。再远至袁先生那一代人,皆可称一声乱世枭雄。再往前想,前清朝廷如曾李之人,亦一时人杰。袁先生和平立宪,一时昏头,于万人唾骂中死去,自此北洋分裂,军阀各自为政。先是北洋三杰明争暗斗,最终各自失势,退出权力中心。今北洋方将军等后起之秀,依旧争端不断。可是,今在北京的胡大帅、马大帅,都非北洋之人,一个何总理亦只是有名无实。
那遥远的权力中枢,是不是已经没有了北洋中坚势力的位置?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黄金年代,论年纪袁先生、北洋三杰、孙先生,这是一代人。想到袁先生去逝,北洋三杰亦在权力与军务之争中各自落败,不复往昔。孙先生在广州正该宏图大展,却是身体抱恙到令孙夫人忧虑深重。
这一代又一代的人哪。
他们是应运还是应劫,褚韶华从不关心虚无飘渺的天命,在沉入梦乡之前,她却是忍不住在心中长声一叹:这一代又一代的人哪!
第281章 优秀上
第二天,孙先生一行北上,不知方将军有没有亲自相送。
闻知秋依旧要去警察局忙碌,褚韶华上午照便要和儿子玩儿一会儿,和婆婆商量小闻韶周岁宴的请客名单。这是闻太太第一个孙子,闻知秋的长子,闻太太很重视,自然希望能热闹一些。褚韶华也不会委屈儿子。
褚韶华写了一张条子,打发阿芒给方将军送去。
看过闻言列出的请客名单,褚韶华略做调整后同闻言道,“就按这个单子写请柬。”外面飘着小雪,小家伙跑在廊前贴着玻璃窗看个没完,非要出去玩儿,褚韶华说,“不行”,小家伙坚决不依,扭着小身子发脾气,钱嫂子去抱他,脸上被打了好几下。
闻太太跟个面团儿似的,还说,“过来我抱过来我抱。”
褚韶华气的,两步过去,拎起来就朝屁股给了好几下,小家伙哇哇大哭。褚韶华怒,“你还敢哭!”不等闻太太跳起来说情,褚韶华一拎他背后棉衣,就把他拎屋里去教训了!
闻太太事后跟儿子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我的心哪,疼了好半日,阿韶屁股都叫打肿了,你瞧这屁股上的巴掌印,还没下去哪。”扒开孙子裹着尿布的开裆裤给儿子看肥屁股上两个淡淡的红印子,心疼的给孙子揉一揉。
小闻韶睡的似头小肥猪,呼呼呼,呼呼呼,根本不知自己肥屁股被人参观的事。
闻知秋也摸了摸儿子宣软的小屁股,把尿布给儿子裹上,拍拍小家伙的背,“为什么挨揍啊。”
“不大点儿睡,就是今天下雪,阿韶没见过下雪,想出去玩儿,哪里敢让他出去,怪冷的。阿韶闹起来,你媳妇就急了。这还亲娘哪,这可太狠了。把阿韶教训了半日,我在外敲门就当没听到,我可怜的阿韶,嗓子都哭哑了。”闻太太说起来还心疼的直抽抽,跟儿子告状。
闻知秋听着他娘的话,倒是说,“孩子是得有个怕的,有点规矩才成。”
“谁说我们没规矩了?这不是还小嘛。”闻太太白儿子一眼,“你这也是亲爹说的话!”
“要不怎么说,我去把他妈打一顿。”闻知秋笑问,“中午吃的什么?”
“吃了一个半的蒸鸡蛋,喝了一奶瓶牛奶,还吃了点苹果糊糊。”
“挨揍倒也没影响胃口。”
闻太太轻斥儿子,“我们胃口好着哪。你去说说你媳妇,跟孩子讲讲道理就行了,以后可不能这么打孩子,万一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闻知秋立刻应了,“是得说说。看把我儿子打的。”
结果,闻知秋一提,倒是挨了褚韶华一通教训。褚韶华说,“你不知道那个性子,都被妈宠坏了。钱嫂子是长辈,好意过去抱他,他打钱嫂子的脸。小时候不把这性子拗过来,不教他对错,难道等长大再教?那会儿还能教的好?”
闻知秋把晚睡前的热牛奶递给妻子,“好好说嘛。”
“你知道妈和钱嫂子哄他哄多半天,她们性子太好,管不住这小子。叫我打两下,说什么听什么,也不敢打人了。”褚韶华瞪闻知秋,“严父慈母,这原该你做的恶人,叫我做了,你还在这儿充好人说好话!哼!”
“我不是忙嘛,没赶上。要是我赶上了,我也得说说阿韶。”闻知秋笑着揽住妻子的肩,“辛苦你了,阿韶妈妈。”
褚韶华撑不住笑了,嗔闻知秋,“就知道装好人。”
闻知秋倒不是装好人,闻知秋是真的不会打孩子,用闻知秋的话说,下不去手。小闻韶也和父亲格外亲,只要父亲早回家,都要父亲看图画给他讲故事听。
当然,孩子天生亲近母亲,尤其妈妈会打屁股。小闻韶再有不听话的事,闻太太一句“把你妈妈叫回来”,小家伙立刻就乖了。
闻太太心说,真是神鬼怕恶人啊。虽心疼孙子,到底也明白孩子需要教导的道理。
闻韶的周岁宴非常热闹,褚韶华还给方将军送了一张亲手写的请柬,方将军倒是知道闻知秋去年刚得长子,想到闻知秋的年纪,方将军心说,怪道闻家要大办,这是有后了呀。
方将军自不会亲临,却也派了心腹仕官过去送了份贺礼。
王市长自主政上海以来,同闻知秋关系不错,因有不少市政厅的同僚过去相贺,王市长也去参加了宴会。有王市长莅临,闻家蓬荜生辉。
被打扮的肥肥美美的小闻韶得了块大蛋糕就由钱嫂子和阿双看着玩儿去了,闻氏夫妇招待来宾,闻太太也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太太在一起说话。
因为闻家特意选了个星期天,有一些相近的朋友带着孩子过来,就由闻雅英来招待。
闻家也给陆家送了帖子,陆家而今深居简出,陆四太太打发管家送了份贺礼,打电话过来祝贺,并没有亲自来。
今天闻家的明星既不是过周岁宴的小闻韶,也不是在方将军主政上海时期仍如鱼得水的闻氏夫妇,王市长虽然官高位显,却是年过四旬的半老头子政客。今天的明星人物是来迟了的姜亚,姜亚一身一字领的雪白长裙,这长裙如今合体,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丰盈的胸部,有长长的裙摆点缀了无数闪耀的水晶,她戴着与她高雅的发髻恰到好处的帽子,甫一出现在门口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姜舅妈几步快跑过去,满面惊喜,“小亚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的?”因为今天是闻韶的周岁宴,姜家人一早就过来了。
姜亚笑着抱住母亲,“我刚到。听张嫂子说今天是阿韶的周岁宴,我换身衣裳就赶紧过来了。”
闻太太也迎了上来。褚韶华一向喜欢聪明的女子,过去挽住姜亚的手臂,带她走进客厅的中心,笑着同大家介绍,“再没有想到的事,阿韶周岁宴最大的惊喜,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家的表妹,姜亚姜小姐,去年震旦大学毕业后去法国留学,今天是刚刚留学回来。欢迎你回来,小亚。”
褚韶华鼓掌,宾客也都表达了自己的祝福。姜亚对答进退都不错,言谈也很谦逊。褚韶华从来不会抗拒提携有野心兼具有实力的人,她可不信姜亚是一下船就跑来的,头发明显是理发店发型师的手艺,身上的香氛是细心打理过的,还有这样华丽的晚礼服一样的裙子,当然是经过精心的准备。
如果是褚韶华,不会晚到。褚韶华不喜欢哗众取宠,不过,姜亚喜欢,这也没什么。
姜亚年纪不小,不论事业还是爱情,都到了该考虑的时候。如果姜亚想借一借闻家的势,只要她足够聪明,不论褚韶华还是闻知秋都乐于给她借。
姜亚在出国前与褚韶华并不算亲密,这趟出国大有长进,非但前一天阿韶的周岁宴留到最后,第二天一早带着给大姑家诸人的礼物和母亲过来,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礼品,连闻雅英闻韶的都有,还有给钱嫂子一盒法国手霜。姜亚知道钱嫂子是不一样的。
闻太太极是欣慰,问起姜亚留学的事,姜亚的研究生读的很顺利,拿到了毕业证就买船票准备回国,偏生法国那里气候不太好,耽搁了一些时间。
闻太太抚摸着侄女皎好的脸庞,对侄女说,“在家好好歇一歇,念书都瘦了,你爸你妈你哥,这一年可记挂你了。”
姜舅妈笑,“看到她回来,这颗心才算落了地。”
姜亚笑的明媚,“留学也就是一年,回来就长长久久的在家了。”见闻韶扬着小肉脖子,眨巴着大眼睛看她,姜亚摸摸闻韶肥嘟嘟的小脸儿,笑道,“阿韶长的真像嫂子,眉眼一模一样。”
褚韶华笑,“刚下生时特别像你表哥的神韵,如今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像我。”
“嫂子跟表哥有夫妻像,孩子像你俩。”
闻太太听这话直笑,“我说也是。”
小闻韶伸手要拿果碟里的桔子,姜亚不敢直接给他,看褚韶华,问,“嫂子,这能给阿韶吃吗?”
褚韶华拿个桔子递给儿子,小家伙就两只小肉手捉着桔子卖力剥起来,剥一手黄色的桔皮汁,姜亚要给他剥,褚韶华轻轻摆摆手,闻太太笑作解释,“阿韶怪脾气,除了吃饭时不会拿勺子叫人喂,吃水果都是自己吃。”
“可别卡着,桔子里有籽。”
“会吐籽,他不乱吃东西。”闻太太很自豪,“像秋儿小时候,一模一样。有一回吃枇杷,我好心给剥了皮,反是不要吃了。索性不管了,叫他自己拿着啃吧,吃的特别欢。”
小闻韶吃桔子,就是巴嗒巴嗒嚼一嚼吸桔子水,然后就吐出来。有钱嫂子和翠儿专门照顾他,并不令人操心。就是得时常换外穿的兜兜褂,一天换四五次。
姜亚过来,说起回国后的事业,姜亚想去大学教书。因为褚韶华是震旦大学的英文老师,想听一听褚韶华的意见。褚韶华也懂法语,直接同姜亚用法语交流起来,除了问姜亚在法国的学业,还说起近来法国流行的一些小说读物。
闻太太姜舅妈姑嫂两个看人家表嫂表妹突然用另一种语言交流,先是惊奇,继而都露出浓浓的欣慰:这是咱家的孩子啊,看这洋话说的,叽哩咕噜,虽一句都听不懂,可听也能听出这样流俐啊!
供孩子读书为的什么,可就是为了让孩子优秀么!
起码,比咱们这一代人要优秀!
第282章 优秀中
北方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闻太太姜舅妈脸上的骄傲欣慰可以解释前半句,褚韶华微抿起来的唇,眼神里的审视可以解释后半句。
待两人说了大约一刻钟的法语后,褚韶华改换为英文交流,再大约一刻钟后,褚韶华心里对姜亚的水准在心中有一个估量,她就恢复了国语。
大概是屋里汀水烧的温度太高,姜亚的额角微有汗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