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紫鹃送客回来,见着她如此,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正说着,春纤也从外头端了汤羹点心过来,见着这场面,忙搁下托盘上前来。黛玉见她们来了,便伸出手一手拉住一个,一面落泪,一面哽咽着,半晌才先对春纤道:“我瞧着你也早早定下心来,回那顾家的好!”
  她往日里虽也劝春纤,却再没这般神色。
  春纤不由一怔,坐在她身侧,反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里一片冷汗滑腻,不由变了神色:“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若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便是。好不好,总有我们在的!”紫鹃见她们如此,也是往前两步,心下焦急,口中的话也快上三分:“究竟是什么事?”
  黛玉却只是不理,依旧道:“紫鹃是家生女儿,便有了身契的,若是一时乱将起来,也未必能脱身的!却不如早早出去了,虽艰难些,总比日后落到污糟地儿强!”
  这话一说,紫鹃只觉黛玉是魔怔了,春纤却是心头一紧,忙拉住黛玉的手,且将她细细打量两眼,心里暗想:这又是哪一出?怎么好像她看到了贾府末日一般?难道……
  她还没想出个由头,紫鹃已是琢磨出个由头,当即忙道:“姑娘可是为着鸳鸯姐姐这一件事?且放心呢,休说这事没成,纵有什么,也断没有哪个求了我们去的!”这话却是正经的道理,哪怕贾府的男人糊涂透顶,也没有将亲戚家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纳了做妾的。
  黛玉却只是怔怔出神,半日过去,才低低地吐出一句话来:“紫鹃不懂,春纤总合听过一句话——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春纤听得这话,不由面皮发白,握着黛玉的手也松开来,只一味拿眼睛来回细看她神色,口中呐呐着,想要说许多,却说不出来,好一阵子过去,才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姑娘!”
  听得这一声,黛玉泪珠不觉簌簌而下。半晌过去,她才拿帕子拭去泪珠子。春纤忙将那一盏白果银耳羹端过来,且与她吃了两调羹,又用了一块枣泥糕。紫鹃便倒了一盏茶送到她唇边。黛玉漱了口,抬头看着她们两个,眉眼里一片朦朦胧胧的忧愁,却终归能说几番话来了:“舅家百年煊赫,若论起来,已是四代。若说起东府那里,更是五代。百年之族,里头枯枝败叶多一些,也是常有的事。我原身在其中,只说是寻常的。可今日大舅舅的事儿一出,我细细想了一阵。不是我目无尊长,没个尊重,可从大舅舅起,到表兄他们,乃至于东府那里的贾蓉,哪一个男丁是能支撑家业的?不是庸碌之辈,便是纨绔!似这样的人家,便有爵位,又有什么前景?一日招惹什么事来,怕是要落得树倒猢狲散!”
  说到这里,黛玉眼中一痛,不觉又盈盈含泪,只还忍着不曾滴落下,只拉着春纤的手,低低着道:“因着你爱读史,我是个好为人师的,不觉多读了些日子,倒是慢慢领悟些道理来——自来兴也有兴的景象,亡也有亡的样子。舅舅家里,哪里还有兴旺的前程?往后头看去,宝玉虽好,却是厌恶庸碌仕途的,并无心支撑家业;琏二哥更别说,不过帮衬家务而已。若说句造次的话,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低低说着,春纤却听得心头复杂,只细细看着黛玉,见她娇怯怯不胜,哀戚戚婉转,不觉暗暗想道:原说着黛玉灵窍,却再没想到她竟能想到这些来!不过若是细细计较起来,她自来生在世家,又是经历过家业倾颓的,如今又不同书中,与宝玉不过些兄妹之情,自然超脱些。一条条算起来,她能想到这一处,也是有些缘数的。
  虽怎么说,春纤却也十分感佩。这样的眼界心思,世上能有多少人?身处繁花锦绣堆里头,便是才高精明如探春,也不过是遇到抄检大观园一事的时候,方嚷出一句自杀自灭,心里却还是不曾十分明澈的。
  她这厢想着的,那边儿紫鹃已是细细劝了起来,又道:“姑娘何必伤心这些?纵姑娘说的是,可这样的大事,原是爷们的,你又能如何?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呢。至如我们,原是随了姑娘的,姑娘若是为着这个赶我们走,是姑娘真心。可若我们走了,我们成了什么?”
  春纤方回过神来,心底且生出些苦涩来。黛玉虽想得明白,可这桩事上头她也无可奈何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想来是如此,方有这样的痛楚——自家倾颓,如今舅家也是如此,此身无计,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她自来伤春悲秋,如今只怕越发受不住的。由此,春纤心头琢磨一番,便道:“紫鹃姐姐说的是。这府里虽是姑娘舅家,到底是客居,这些上头又能如何?倒不如保重自个儿,真、真有那一日,也是能帮衬一二的。”
  黛玉低低抽泣了一声,却是默然无语。
  春纤细看她神色,又慢慢着道:“再者,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姑娘所说,原是常理,可我们过日子的,却是数着年岁来的。便有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到底我们这一辈子,也不过数十年的光景。谁想到又是哪一年了结的?说不得姑娘出阁了,儿女老大的时候,府里头还是这么着。虽乱了些,到底还是荣国府呢。”
  听得这一句句的,黛玉一怔,倒是渐渐听进去了。半日过去,她才轻声道:“你说的也是。可若没个长远的计较,一时天塌地陷的,我也罢了,好歹身份上头无碍的,你们却是不同。若是一时闹出什么乱局来,怕是难保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晴雯定心春纤遭阻
  紫鹃便垂下头去。
  她的身契已是与了黛玉,若是太平时节,再不必担心什么。可若是贾府败了,只这一个身契,又算得什么,到时候卷进去也是常有的事儿。若是从这里说起,春纤却还好的,到底不是家生女儿,贾府的花名册上没她家的名儿,身契又不在,自然明白的。何况,如今又有一个顾家时时记挂着她。若是早早脱了身去,更加稳妥。
  这事儿摆在那里,最是明白不过的。虽说她自觉断不至于如黛玉所说一般,但也不能拿自己都不信的话哄人。由此,紫鹃想了想,终归只得一句:“我是一心跟着姑娘的。姑娘去哪儿,我便去哪儿。纵真的如姑娘说的,我也认了。如今要我出去,却是再也不能的!我家里虽有妹妹,却与我不是同母的,爹也早去了,真个出去了,我也没个去处的。倒不如与姑娘在一处,任是怎么样,都是好的。”
  这话一说,黛玉也再说不出让她出去的话。又有春纤相劝,三人絮絮说了半日的话,才算将这事压下。然则黛玉本是病弱的身子,如今心思一重,两三日不曾好生睡着,便竟酿成一病,数日不得出门。
  不说贾母立时使人请了太医来细看,又是开方熬药的,就是李纨、三春、宝玉、宝钗等也不免过来坐一坐,探视一二。里头宝玉尤其经心,常独个过来。黛玉见着他来,便几回起身换了衣裳,不肯再似小儿时亲密无间。几回下来,宝玉看在眼底,记在心底,虽是酸痛煎熬,却也不敢造次,后头便都随着众人过来探望。
  李纨等见着了,也只做不知。独有一个宝钗,瞅见这般情景,心里却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滋味儿,比之平日更多了些深思。黛玉于此虽心有感念,却不愿再沾惹什么,又有那一重心思在,整日里斜倚床头翻看书册,偶尔与春纤说些诗文典故,竟越发有些懒懒的。如此,这病虽未再重些,却也不曾减去什么。只是这么一来,她便不能亲自过去与江澄添妆,只好使春纤并两个婆子带着匣子送过去,又郑重写了帖子,道了缘故,且赔不是。
  这于春纤而言也是小事,她自来不同这里的女孩儿,出门一趟也多有惴惴的,只管大大方方地过去,将那匣子呈送到江澄那里,先是恭喜一回,次则代黛玉解释两句。
  江澄也是知道黛玉自来体弱多病,当即细问了病情。听着是常有的小病,只需将养的,她方松了一口气,因笑着道:“林妹妹虽则多病了些,却都是只需将养两日便好的,我听母亲说来,这般虽是难熬的,却偏能长命百岁。想来老人说的话,都是有七八分准数的。我就等她好了,再过来吃酒吟诗,赏花游园。”
  春纤笑着应了,略说两句话,便告辞而去。
  她从屋子里出来,正要下了台阶,往那小车里去。谁知才出院门,抬头她就见着远远站着个儒衫少年,正直眉楞眼地盯着自己看。春纤吃了一惊,不由多看两眼,方认出那是前头见过两面的,好似是江澄的堂兄。这认不出也就罢了,认出了人,她反倒越发疑惑,暗想:这江澄的堂兄只盯着我作甚?可是奇了!
  她正想着,那边江源已是往前走了过来。他走得极快,不过转眼的功夫便要到了近前。却在这时候,春纤后头忽而奔出两个婆子拦下了他:“二爷!二爷!别冲撞了人!”江源却是不管不顾,还是一位推搡着要过来。慌得那两婆子忙喊了人,又是团团将江源拉扯住,急得脸都通红起来。
  春纤往后头退了一步,一双细眉不由皱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口中说着,她心里却有几分猜疑,然而转念一想,她便索性转身上车离去——到底那是个男人,不管什么事,在这个时代,她这么个身份,还是早些避一避得好。那边江源见她要走,再也忍不住,张口就嚷道:“姐姐、姐姐,林姑……”
  “阿兄!”就在这时候,江澄忽而喝了一声,满场一时安静下来。
  春纤脚步一顿,转过身与江澄匆匆一礼,便不敢往那少年处看一眼,忙就垂头登车而去,心里却是暗暗想道:那个江家的嚷得什么!难道他见了黛玉两面,便是一见钟情?这、这也太、太……又不是话本。这么急眉赤眼的嚷嚷,也是个不知所谓的人。
  这么想着,春纤回去便要将这件事说与黛玉。谁知一入了门,她却见着黛玉正拉着晴雯的手,说着话儿:“你也早作打算才好。”她便掩住话头,只笑着问道:“姑娘这是说什么呢?”边上紫鹃已是与她使了个眼色。
  春纤便明白过来,当即叹了一声,走过去道:“姑娘也太操心了。这样的事,哪里又能操心的过来。”晴雯坐在边上,眼圈已是微微泛着红,听她这话,便抬头问道:“那依着你们说,该如何是好?我听着林姑娘说来,倒觉得是真真的,这府里头虽说是好的,可听着见着都离明白公道四个字远了去!既是如此,我还不如早些儿出去,外头纵有千百个不好,到底心里安静些。”
  她这般慢慢说来,全不似旧日明快爽直的暴碳性情,看得春纤都觉出几分酸涩来,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紫鹃叹了一口气,道:“你真个出去了,又如何营生?再说,你只瞧见府里头是这样,难道外头就没个仗势欺人的?宝姑娘的哥哥,薛家的大爷,不就是打死了人,也不过破费个银钱支应过去了?”
  她说得原就是世情,常有的事。众人也辩驳不得,只晴雯却是个骨子里有一股倔强的,当即竟道:“纵如此,也比那一处好些。”她原待宝玉有一份心意的,谁知后头色色冷眼瞧着,那一份心也渐次冷了下来。既是冷了心肠的,她再呆不下去,便出去千难万难,也总比心里熬着好些。
  由此,黛玉再一说那些话,正对了她的心意,由此竟就拿准了主意,这会儿咬着牙硬生生要从里头出去了。春纤与紫鹃瞧着她如此,便都不再说话。只一个黛玉想了一阵,忙道:“虽是拿定了主意,事儿却得婉转来。且不说日后若有什么艰难,也好使人送个信儿,我们总好帮衬一二的。就是同个屋子里的姐妹们也在呢,如今且尽一尽素日的情分,也是一场缘分——往后又能说准什么?未必能再见面的。”
  晴雯听了,一一点头,应道:“姑娘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且放心,我也是有数。”
  有此一说,她便将话头一转,说到黛玉身上去:“这些日子姑娘总是郁郁的,我原不知道,如今方知道了内里。姑娘劝我,我也劝姑娘一句——姑娘,眼前还愁不过来,何必想着日后?便拿姑娘与我说的话来,且尽一尽素日的情分,也就罢了。后头究竟是个什么,谁能瞧得见?何苦为这个耽误自己身子?旁人知道了,也只有笑话的,哪里知道真情?”
  她自来情大于智,虽有几分聪敏,却是个暴碳也似的性情,再没得这样徐徐而来,说得入情入理的。然而偏就是她这么一通话,却是让黛玉听得入了心,不觉点头叹道:“倒是你旁观者清了。”
  晴雯只是抿嘴一笑,到底是一件大事拿定了,她便想自个儿想一想,将事儿一块儿了结,便略说两句话,就告退而去。春纤见着她走了,黛玉虽是斜斜倚在床头,精神却振作了些,自然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又道:“姑娘,只怕日后江家那里却不合再去了的。”
  黛玉再没想到江家那样的大家子,也有这样的事,她听得眉头紧蹙,停了半晌,才是叹了一口气,道:“那是自然,江姐姐也出阁儿了,江家便旁人都好的,有这一桩事儿在,也断不能去了。”虽这么说着,她心底却有几分伤感,暗想:虽说这样的事不合说出来,但江姐姐一丝儿也不露,可见……
  她正想着,那边紫鹃已是啐了一口,道:“呸!这也是大家子?旁的都不说,只一样,他有心,也合该正经的三媒六聘着来,没得拦春纤做什么?亏得不曾喊出姑娘的名儿,没得玷污了姑娘名声!”
  “那原是旁人家的事,何必理会。”黛玉眉头微微一动,神色却平和下来。她虽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却只对入了心的人着意,似江源这般,便一腔情谊是真,她也淡淡的:“我们的事且还理不清呢。”
  “虽如此,姑娘也得仔细些。”紫鹃于这些却比春纤黛玉两个更仔细,又一想,反道:“云姑娘还小些呢,也是订了婚的。想来姑娘也不过着这两年的。这样的大事,姑娘却也要拿准了主意才是。俗语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虽说公子王孙也多了,却难得情谊两字。若是没了这一条,能尊重起来也是好的,偏这个也是难得的。我瞧着,那些王侯公子便不能提,倒是择个家世不错,又是科举进士的才俊,好歹有物议,又是读书的,才略略妥当些。”
  黛玉听得她这话,先是一怔,后头却不由红了脸,伸出个手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越发什么疯话都说出来了?再说下去,我可不敢再要你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说姻缘千里一线牵
  她虽这么说着,眼角却微微垂着,原是不好意思罢了。紫鹃瞧在眼底,只是抿嘴一笑,心底却有几分感慨:方才不敢说,其实,她一想便觉得宝玉与姑娘倒是合适的。旁的不说,打小儿一起长大,也知道彼此的性情,只这一条便胜过旁的十倍。可到了如今,这已是不止太太不愿意,姑娘心里也觉不好哩。那便再没什么可说的。自来总要合了姑娘的心意,才是正经的道理。
  紫鹃这么想着,春纤虽不知道,却念着书中试玉那一件事,及等黛玉吃药睡了去,她便拉着紫鹃到了外头,又问她来:“我瞧着你总有几句没说的话,可是与姑娘一时说不得?”
  “偏你眼尖儿。”紫鹃听了,便将心里的话说道出来,又叹道:“我也知道,姑娘说得有理。宝玉那里再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姑娘无父无母,没个依仗,虽说有个老太太,也是上来年岁的,又有几年好?更别说依着姑娘方才说的那些,府里头竟连着自己也保不准的!若是一时嫁错了人,姑娘岂不是任凭欺负了去!”
  “总有好男儿的。”春纤听得这话,也是一时沉默,半晌才道:“便没有,只消是个规矩人家,姑娘守着自个儿的心,却也罢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神色也有几分淡淡的:这些上面,她本就知道没什么归宿可说好的,便不如紫鹃时时挂心。
  紫鹃不曾想她这样,脑中转了个念头,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忙凑到她耳边,低低着道:“你今日遇到那个江家的,究竟如何?”春纤吃了一惊,眉头一皱,便道:“怎么说到了他?你前头还在里面啐了一口呢?”这也变得太快了吧。可转念一想,春纤又明白她的意思来。那个江家的,不论是少年慕艾,还是别的什么,到底是见过一面的,且有几分钟情的。于紫鹃看来,虽是造次,可这心意却还算一条,若是后头能有些妥帖的事办来,细细考究起来,倒是比别的强些。
  只是,春纤却觉得这事不能成的,当即便道:“姐姐也且想一想。姑娘与江姑娘交好,若真有心,那边岂不会透出信来?且那个已是不顾脸面到那地步了,若能禀明父母的,想来早就说清楚了。偏却没个响动,反倒要闹这么一出。大约早就有婚约了的。便真个没有,似这样不管不顾,父母岂有不恼的?纵能成,姑娘后头也要受累的。如今这世道,嫁人便是嫁给一家子的,见罪父母,哪怕再夫妻恩爱,也必不得好的。”
  听了这话,紫鹃一时默然,半晌才道:“你瞧瞧琏二奶奶,可不是美人儿?自嫁过来,没几年也就被琏二爷混忘了。前头为着一个偷来的娼妇,还要打要杀呢。这还是有娘家有倚靠的,又是太太的侄女儿,原是背后稳固的。我想着,姑娘必得寻一个知情解意,明白性情的,方能过得安稳。若不然,自个儿也得把自个儿煎熬了去。不瞒你说,先前我总念着宝二爷的好处,打小的情分,知情知意,旁个再也不如的。便有太太这一桩,可姑娘还有老太太并老爷呢。若是早早作定了大事,太太又能如何了去?真个待姑娘不好,休说老太太并老爷两处不许,就是她也不乐的——世上有几个人能娶得身份高的继室来?这般说来,这一桩婚事也是好的。只是姑娘心中有数,拿准了主意不愿意。我想着这个,再说起旁个来,总心里惴惴的。”
  “姐姐可念着这个,老太太是疼姑娘不假,可更疼宝二爷。且这些上头,原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爷不管这些,可不得太太心里做主?真有那般准数,再没不开口定下的。便不提这个,后头老太太去了,姑娘还是得婆婆小姑子面前过活。瞧瞧琏二奶奶,就是大太太也能给没脸呢。何况姑娘,何苦受这个累。”春纤极力打消紫鹃的念头,又道:“且素日姑娘于宝二爷不过兄妹情分,并无旁的。前头说着是太太的缘故,未必不是将他当做亲哥哥看了,自己心里都过不去。”
  紫鹃苦笑一声,道:“姑娘没心思,我自然是跟着姑娘的。你也别比出什么哥哥妹妹?你倒有个亲哥哥呢……”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目光便搁在春纤身上不动了,只细细打量。
  这眼神极古怪,看得春纤都不由抖了抖身子,道:“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说你素日看重姑娘,偏这样的大事上头却不尽心,原来是早有主意了。”紫鹃伸手一根青葱般的中指,狠狠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姑娘那里不能提的,我又有什么不好提的?还是不曾拿准了,想着再琢磨琢磨?”
  春纤一怔,前后两句话一对,她便醒悟过来,紫鹃说的是顾茂!她原想辩驳自己没那心思的,可转念一想,忽而又有些心动:那个哥哥顾茂,别的不说,待人却真个是体贴细致的。单单从自己这一件事来说,他便十分顾全,不愿勉强自己,可见是在意人心的。若黛玉真个有有意,他也有心,说不得真是一桩好事——总也算知道根底,明白品性的!
  思量到这一处,春纤再看向紫鹃的时候,便有些迟疑:“你觉得好?我前头还不曾想着的,后头一想,到底是知道些的,好似比别个好些。可姑娘又不曾认得他,他也不知道姑娘,哪里能作准了是好的?若是两下里不合……再说,顾家虽也算得名门,却也是倾颓过的,如今他的身份,却未必能厮配得姑娘的。”
  “若是少年进士,岂不就成了?”紫鹃抿嘴一笑,心里虽还念着这一桩事,倒是比先前和缓了些,又道:“罢了,谁知道月老与姑娘系了什么红绳?我们只在这里担忧,等到了时候,反倒要笑呢。如今且看着吧。”
  春纤点了点头,觉得她大约不会想着试玉,便先松了一口气。两人说笑两句,便往屋子里看了一回黛玉,方做起旁样事来。而在另一头的怡红院里头,晴雯回去,便听得袭人说起黛玉的病:“林姑娘真真是身子弱的,前头才病了,如今又起不得身,这二三年原瞧着好了不少的,怎么今年倒是差了些?”
  她便走了进去。
  里头麝月先见着她,当即笑着道:“回来了。林姑娘可好些了?”晴雯与她点了点头,目光往袭人身上一扫,点头道:“已是好了许多。过不得一二日,想来也就跟平常似的了。”
  袭人听了,倒是一笑:“这样就好,我们那位爷知道了,必定也高兴呢。”晴雯望了她一眼,嘴里也不应,自去拿了针线篮子,就回屋子里去了。倒是后头宝玉知道了这件事,欢喜的不行,忙唤了她过来一句一句的细问。晴雯回了两句,见着他实在问得细,便冷笑道:“二爷若是有心,只管往林姑娘那儿走一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偏问我做什么?我是个粗苯的,哪里记得这许多来?没得倒是误了二爷的事!”
  宝玉见她发作,便有些讪讪然,也不再多问,只让她回屋子里去。袭人恰在一边做着的,见着这模样,却不免劝了两句。素日里她便好拿着端着,做个周全贤良人,内里是个什么,晴雯心里也是明白的,当即越发笑了出来,道:“姐姐劝我做什么?好好儿的,让林姑娘听到了,反倒要恼了我。我也劝姐姐一句,也别忒贤良了,话儿事儿都要做全了去,没得倒是让人笑话。”
  说完,她便摔帐子走了去。
  袭人固然是一怔,后头便红了脸——这做全了的贤良人,哪能是她这么个身份的,原是正经的原配嫡妻才是。宝玉也觉出一点味来,不由恼了,直说要回了贾母,将晴雯撵了出去。还是袭人麝月等人百般拦着,方将这事压下。待得后头晴雯听到了,也不过冷笑一声,并不理会,倒是越发远着宝玉了。
  唯有麝月是个细巧心思的,有意转圜,倒还时时过去与晴雯说话。一日,她到了晴雯屋子里,便提了一件事来:薛蟠被人打了。晴雯听了,也有几分好奇,细细问了一回,方笑着道:“那个柳湘莲,倒真个是有勇有谋,能进能退的。便是薛家,这会儿也拿他没法子了。”
  麝月笑着点头,道:“怎么不是?我们都这么说呢。”说到这里,她又是一叹,道:“旧日只瞧着薛大爷粗鲁,名声也不好,到底什么不好,也没见着的。听了这一桩事,才真个是见识了。说来宝姑娘那么个仔细端庄的,偏有这么个哥哥。兄妹两个竟没一处肖似的,却也是奇了。”
  “怎么没一处肖似的?”晴雯眉梢一挑,道:“你道她是个好的,依着我看来,她也就面上好看些,内里却冷呢。”虽这么说,她也知道麝月素来敬重宝钗,说也无趣,便将话头一转,反问道:“说来薛大爷身边那个香菱,素日我瞧着她倒好,只是这些时日不曾见了,倒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引香菱黛玉道顾茂
  麝月便道:“她原是薛大爷身边的人,也不常来的,有的没的,我们又怎么知道她的事儿?不过她倒是个可怜的,好好个人儿,容貌性子没一处不妥帖。外人瞧着,谁个不说是正经的姑娘奶奶模样儿?偏遇上薛大爷那等呆霸王,竟也是命不好的。”
  晴雯听她这么说来,一时也有些沉默。
  她们在这里说着话,却不曾想,十余日后便能见了面。
  说来那薛蟠因被打了,有意躲羞,便打点着行礼去了外头行商,香菱随着宝钗入了大观园里住下,一进来,先往各处见过。她生得袅娜温柔,眉心一点胭脂痣,更添三分妩媚韵致,又言语有致,行动若定的,一发使人怜爱。
  黛玉便曾与春纤紫鹃感叹,道:“真真是个好的,偏命途不济呢。”说这一句,她一时想到自己,竟自几分怔忪。春纤想着后头香菱的遭际,心里也为她叹息,当下便道:“听说她也是扬州一带的,只是好好的被拐了,一来二去的,倒是被薛家买了下来。怪道我瞧着她,便觉可亲,这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有一二分与旁处不同的。”
  听了这个,黛玉倒有几分讶异:“这个你又哪里知道的?我倒听过一耳朵,说是应天府那里判下来的,究竟家乡何处,便不清楚了。”春纤只一笑,道:“我只隐约听过两耳朵,旁的也不知道哩。说来她生得这么个好模样儿,性情也不俗,必定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只是落到如今这地步,竟没个人寻访身世,也是可怜。”
  她们正自议论,外头却道香菱来了,忙便收口不提。
  香菱此来,却是为着求黛玉教她作诗来着的。她自来羡慕这样的雅事,平日里得了闲,还偷偷看一首两首的。如今能得了这么一段空闲,旁的且不提,她先想做了这个来。黛玉自来爱吟诗作赋,又是个好为人师的,且喜她灵气,两句话便笑着应了,又道了诀窍步骤,且与了一卷王右丞的五言律。香菱将这个都细细记在心底,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旁的且不顾,只在灯下一首一首的读了起来。虽有宝钗数次催促她睡觉,她也只口中应着,竟不愿意。
  宝钗见着如此,也只得罢了。
  由此,香菱一日一日品味细度,不消两三日,竟将将领略了些滋味,又至黛玉处,且要换杜律。黛玉见她如此,便笑问读了几首,领略了什么滋味等话。香菱一一回了,言语里灵窍尽显,倒是让进来的宝玉探春两个都听得点头。
  黛玉又品度了两句话,且让她做一首吟月的诗来。待她并宝玉探春两个俱是去了,春纤心里思量一阵,笑着道:“真真是江南灵秀,旁处再也不及的。”
  “你于这些上头从来无心,这会儿倒是念叨起来。”黛玉知道她说的是香菱,便伸出根手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我也教了你许多,偏你只爱读史并杂书,诗词上头一概寻常。”
  “自然钟灵毓秀,方能做诗词呢。”春纤却只一笑,想到香菱也就这一阵的好日子可过,不免心里一叹,生出几分怜悯来:“我原是比不得的。”
  黛玉原只点头,见着春纤十分感慨,话里倒有几分戚戚然之意,不觉心里一动,暗想:若说这府里的丫鬟,上下数百个,里头自然有出挑的,可似春纤、香菱这般一意想着读书、作诗的,却是极少。春纤本是金陵顾家的女儿,自来不俗,可香菱又如何算来?难道也似春纤一般,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不幸沦落了去?扬州虽是文瀚风流之地,可真个说起诗书人家,却也不算许多,真个细细寻访,未必没个结果。
  可惜,如今自己便是有心,也是无处着手的。
  想到这里,黛玉心里越发叹息,倒是有几分恹恹起来。紫鹃从屋子外进来,见着她如此,便笑着道:“姑娘这又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怎么又叹气起来。”口中说着,她便端了一盏燕窝粥上来。
  黛玉方打点起精神,吃了几调羹。
  她这般心思,香菱却并不知道,只一心做诗。前两回俱是寻常,黛玉一一品度,细细教导。香菱也是极受教,及等回到蘅芜苑睡了去,晚间梦里也不忘了去,竟是得了一首,双目闭着,口中犹自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叹又笑,且将这事儿说与众人。
  众人听得有趣,一见香菱过来,便要了诗来看。这一首却是绝妙,新巧有意趣,不免交口称赞。探春更要补个帖儿,邀她入了诗社。正自说笑,偏有几个婆子丫鬟忙忙过来,回了来亲戚一事。
  众人细问,这亲戚却是宝钗、李纨、凤姐、邢夫人具有干系的。这般凑到一处,也是纳罕之事,他们忙去王夫人上房,却见着乌压压一地的人。旁个且不必说,贾母便要留客,又有李纹、李绮、薛宝琴、邢岫烟四个姑娘,俱是生得姿容不俗,鲜嫩非常,彼此俱是年少,厮见说话,越发显出热闹来。
  黛玉原也欢喜,次又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个无有一个,不免伤感。偏宝玉深知她性情,虽有旁人在,也是有心上前劝慰,倒是让她想起疏离两字,竟顾不得这个了。
  然而回到自己屋子里,黛玉不免仍有几分郁郁,唯有见着了春纤,忽而将亲眷并香菱两件事的思量勾在一处,竟劝了两句:“你是身在福中,须得惜福才是。顾家那里何等亲近,待你也是极周全妥帖的。我素日瞧着你却还淡淡的,这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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