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须知道,自来婚事用的东西,俱是要求个一双一对儿的,若是短了,头一样兆头便不好。偏柳家却在这里失了脚,由不得晴雯一家子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后头又出了些事体,明面儿倒不曾闹出来,暗中却实让人心里生了嘀咕。比如酒席摆几桌,请甚个亲朋来,又要什么回礼,如此种种,柳家俱是有些不足,那通报回事的丫鬟秀燕,原是出嫁的柳家姑母柳氏使来的,言语做事儿又每每显得轻蔑不屑。
  种种事儿出来,晴雯兄嫂便觉这婚事渐生不妥,只不敢出声悔婚,又无从声张说道。倒是晴雯晓得后,一时恼了,竟要亲自询问明白。只她一个出嫁女孩儿,这些事哪里能自己张罗,立时被拦了下来。她见着如此,只得往顾茜处诉说一回,虽不曾泪眼汪汪,却也实在焦心。
  因着着恼,又实不曾经手,里头的细故她不曾分说明白,顾茜一时也不知从何着手,便只劝了一回,又让她将嫂子多姑娘请来说话商量。至如后头,便是顾茜自个儿的想法:依着她看来,旁的且不说,头一个必要将那丫鬟拿下,生要做个下马威,至如旁的,却要细细查访,看着哪一处出了差池。
  紫鹃看完,便自皱眉:“既是柳家求亲,晴雯也不是高门大户,没得图帮衬的想头,总归是诚心的。想来不是那柳家姑太太、柳大爷的缘故,只不知哪个下人作祟,倒将一桩好事做成这么个模样!”
  “这却未必。”黛玉眉尖微动,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便自道:“柳大爷许是真心诚意,可他本自大家子,又家业倾颓的,难道他那姑母便不曾想过与他求一门好亲,也好帮衬?若有了这样的心,弄些小道也是常有的。”
  紫鹃动了动唇,到底没说出话来,只在一边叹气。黛玉见了,也自回转来,幽幽道:“只盼我想岔了,不过底下的仆役小人作祟罢了。”
  两人由此担心晴雯,不料那边儿顾茜已然渐渐查到了根由。
  却说她请多姑娘过来,然而晴雯婚期将近,真真儿的事多人忙,她家又只一个多姑娘周罗,一发没了空闲。两日过去,多姑娘才在将将昏黄的时候登门来,精神却比头前差了不少:“姑娘可是安好?晴雯那丫头,越发没了规矩,倒让你费神费心了。”
  顾茜便笑着请她坐下来,又令端茶来,口里笑着道:“旧日里我们一道儿长大,也是处得极好,如今各个归了自家门,离着近的竟只得她一个了,常日里往来走动,越发亲密。她的大事,我心里怎不关切?只盼着能帮衬着一些,方不辜负我们旧日的好来。”
  “瞎,那些也都是小事罢了!”多姑娘坐在一边听了,便端起茶吃了小半盏,方嘘出一口气:“依着我说来,只消那柳大爷是真心实意,旁的又算什么?不管是他姑母心里存了嘀咕,还是那头小人作祟,到底抹不去这一桩婚事!若真因此生了成见,将好好的婚事毁了,方是称了那一起子小人的心!既如此,明明堂堂出嫁,做了那柳家太太,她们且要气个倒仰!再有,若真是他那姑妈使的手段,成了婚她也就消停了,总没得让外甥再娶个继室来!这世道,除非皇上,甚个做继室的,都要比头前差两层,能有甚么好人物?至如仆妇丫鬟这一类,后头她做了太太,该是怎么打发自打发了,也是清清静静。”
  她说得利落,顾茜也有几分听住了,停了半晌才道:“嫂子真真是个明白人,话说得极精到的。然而晴雯素日里是个暴碳,如今虽好了些,性情却还是明白爽利的。只怕她一时恼了,面上显出来,或说那柳姑妈的不是,或恼了柳大爷,一来二去的,那头柳大爷再真心实意,不免也要生芥蒂的。这好好儿的一件事,总要顺当才是。再有,若是柳姑妈也就罢了,场面总归要拢得住。若是仆役小人作祟,或是私心嫉妒,彼时嫁娶的时候闹出什么笑话来,好好的婚事也须得搅合了。倒不如现今盘算明白,知道了根由,也好早早预备妥当。”
  她这话在理,多姑娘垂头一想,也是点头,只又有些踟蹰:“一应都是我经手了的,只要说根由两字,倒是难以分辨
  第一百五十三章 言直白金钗化嫌隙
  “嫂子关心则乱,倒看不分明了。”顾茂见她神色犹疑,便知这一桩好婚事迷住了多姑娘的心眼——细说来,晴雯虽好,到底身份在那里,失了这一件婚事,后头再要寻这样的人家,也是难事。怕也是因为这个,多姑娘方将种种事俱忍了下来,只图着日后:“依着我看,虽说碍着一个柳大爷,这事不好发作,免得晴雯与他生了嫌隙。可那姑太太便愿侄儿与自己生分不成?只消将事儿明白道来,道理在我们这里,半分不差的,难道为了一个丫鬟,竟要毁了这一门婚事?真要不看重晴雯到这地步,头前便不会上门提亲的。”
  这话便如当头喝棒,立时让多姑娘明悟过来,拍手道:“果真不错!我们碍着柳大爷,难不成那姑太太便不是?将这里头的种种直说了来,不论是她自个儿使的手段,还是那丫头作祟,横竖说破了必是要赔罪,将东西再重头送来。且这一回后,那柳大爷也不是糊涂人,日后甚么事,自然比头前经心。到时候万事妥当也还罢了,若那里还要做些手脚,他看在眼里,心里能不偏着我们姑娘?”
  顾茜见她也赞同,就知道这法子合宜,因笑道:“只盼从此以后,事事竟都妥当才好。到底也是晴雯的好事儿,样样齐整,欢欢喜喜的,总强过旁的百倍。”
  “可不是。”多姑娘一时开了窍,一面点头,一面盘算:“只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与柳大爷说,必要那老货去——须得打点齐全,且要教一教!他从来呆嘴笨舌的,没得几番话在肚肠里压着,必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这话顾茜自不好接茬,只将话题一转,说到嫁妆上头去。多姑娘细说了一番,也都是样样齐整了:“旁的俱是慢慢备着了,照着单子都是齐全的。只那打家具不比旁的,又要刷漆又要阴干的,这三四个月还是急了些,须得多催催。”
  这是常理儿,顾茜在旁笑着听了:“这等事,样样都要嫂子经心,待得晴雯回门,他们夫妻两个必要大礼谢过了嫂子才是。”如此说说笑笑,将这事儿抹了过去。
  待得多姑娘回去,她立时便寻了吴贵,将一番商量分说明白,又道:“你是不中用的,妹妹更不必说,再没的管这些的道理,竟只我一个撑着,万事总有想不到的地方。亏得这顾姑娘打小与妹妹好,寻我过去商量了一阵,倒出了这么个主意。只可恨我不好当面锣对面鼓的与那柳大爷说明白,偏得你这老货去!你可得仔细,这一句一句的,不能短了少了分毫,必要将事分说明白!”
  那吴贵听了,只搓着两只手赔笑:“我没你那口齿,怕是耽误了妹妹的大事。”
  多姑娘伸出一根指头狠戳了他额头一下,口里啐道:“怕什么,我一应都预备妥当了,只消到时候你将东西往他跟前一放,说两句硬气话,必是妥当!”那吴贵心里还有几分不敢,可当着多姑娘的面,又想着晴雯,到底将到了舌根的话都咽了下去,连声道:“那你放心,放心!”
  你这么个阉样,谁个放心!要不是老娘早想明白了,将那东西摆上去,凭着你那一张嘴,甚个用处也无!
  心内这么想,多姑娘却没张口,到底这些个事都要吴贵办去的。不慢慢催着他做去,难道日后都要自个儿张罗?这男人顶梁柱的事,她哪能桩桩件件都做去,总要他慢慢做起来。既如此,当着面便不能让他消了心口那股子气!因此,她便一径打点督促,一件件再三嘱咐。
  吴贵不知她心里思量,却也知道这一家子他才是男人,才是能出去应酬的,虽然不安,却也狠狠点了头,口里却还是发紧,嘴巴动了动,左右总说不出话来。
  只这一番愁,到了翌日,因着多姑娘将一件件事物出来,总归放到一个匣子里与他带着,令他彼时与柳湘莲查看,又教了话,却比头前少了许多,不过五六句紧要的。他便觉比头前容易,心里一松,倒能说出两句中用的话了:“放心,我总把与他瞧了。道理在这里,还有什么难的。放心,放心。”
  多姑娘瞥他一眼,道:“我有什么担心的,总归事在这里摆着的,你只管放心说去才是。”那吴贵陪着小心应了,又瞧着日头差不离,忙要换衣裳去:“既是定了时辰,早些去才是。”
  口里说着,他立时回屋子里换了好衣裳,出来将那匣子拎走,便往早前约定了的一家酒馆里去。多姑娘送他到了门口,心内暗想:这老贼头也不知能说得几分,自家却还要理一理事,万一不凑手,竟好回转过来。
  她这头担心,却不想那吴贵一路上越走越想越是轻快,等到了酒馆,见着了那柳湘莲,竟不似往日情状,略说两句场面话,便将事情分说明白,又将那匣子开启,将事物一件件摆开来。桩桩件件,他都办得妥当,与多姑娘嘱咐的一般无二。且又能说出一番妥帖话来:“论理,这一件婚事我们姑娘原是高攀了的,小门小户的不大配得上,可我们不曾哄骗了什么,却是柳大爷一心求娶的。如今又是这么模样,倒让我们疑惑——要真有什么事,只管说明白才是。”
  那柳湘莲伸手将几样事物细看明白,见上头皆有表记,果是送过去的聘礼,又有一对钗儿,原是柳姑妈旧日与他看过的,另一只原作一对儿的,偏少了两颗珠子。他心中信了八分,面色不由沉了三分。待听得那吴贵一番言语,他越发恼怒,拍桌而起:“竟有这样的事!”嚷得这一声,他便生生将后头一通话咽下——这且在外头,又是婚事,须不能声张出去。
  然而,这怒火越是积在里头,他面上便越发紫胀,竖起眉头恨声道:“好个恶仆贱婢,竟连我与姑妈都不放在眼里!”吴贵心头一松,忙起来拉着柳湘莲坐下来:“这底下的人做事马虎,也是有的,何必生气,先吃两口茶。”说着,他便提壶与他倒了一盏茶来,又依着多姑娘的话,叹道:“这些原都是小事,我们也不在意,描补描补也就过去了。只后面数一数,一件件竟不少,唯恐不说出来,那些个人做惯了,等到了成亲的日子闹出什么来……”
  柳湘莲一径点头,目光在那些东西上扫了两眼,诚心道:“吴大哥一番好心,可恨那些恶仆却是辜负了。放心,待我回去,必要整顿了,至如这些个事务,也必得让我带回去,竟做了更好的来才是。不然,越发委屈了吴姑娘。”说着,又要赔罪。
  吴贵哪里敢受这个,忙伸手搀扶了,却也不知如何劝说,只得一径劝他吃茶。柳湘莲哪里还吃得下茶来,勉强吃了一盏,便要理了东西辞去。吴贵知道这事须得早日理会了,又是笨口拙舌不甚能说话的,实挽留不得,便送他出了酒馆,自个儿家去,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与多姑娘。那多姑娘听得眉头挑了挑,一根青葱指便顶了他额头一下:“今儿你倒能干!”说得这一句,又寻思道:“听这话音儿,事儿倒似与他姑妈无关,竟是底下的人做的。要真是这样,咱们就能放心了。”
  她这里放心,那边柳湘莲提着匣子一径到了姑妈那里,一路上心里却是有些迟疑:这事,当真就是下人做的?他们竟有这样的胆量?
  柳氏浑不知里头的缘故,听说侄子来了,忙请了进来,又笑着令他坐下来,且吃茶果:“这是你素日爱的,如今又正当时令,快尝尝味道。”
  见姑母这般热切,柳湘莲心中一热,忙笑着接了过来,但吃得两块糕,他终放下来直言道:“姑妈,今日有一件事,我须得问明白。”柳氏笑道:“我们姑侄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只管问。”说着,又劝他吃果子。
  柳湘莲伸手接了个鲜果儿,也不吃,直将前番种种说道明白,又将那吴贵把与他的匣子放在案上,掀了盖子推过去:“他且拿了这些做凭证,我虽不曾十分理会,这钗子却是旧日姑妈与我看过的,方有几分信真了。”
  那柳氏听得前头的话,便是惊住了,待又瞧了那匣子里的事物,竖起两道眉细细想了一阵,不由气白了脸:“这里头的东西,俱是我与秀燕办去的。且这一对儿钗子,只略略不同,越发是她的首尾了!”说着,她将里头那两支赤金嵌宝鸳鸯钗取出来,且比着与柳湘莲细看:“我头前便与你说过的,这钗子原是你母亲旧日的陪嫁,不必再说。这一支肖似的,却是先前我瞧着那钗儿十分心爱,便缠着你祖母也照样儿打了一对,只不好全似了,就在这鸳鸯上少镶了两颗珠儿。后头你母亲过世,我瞧着它伤心,便将它们与了身边两个大丫鬟秀鹊秀燕一人一支。”
  见说到亲娘,柳湘莲心里也有几分酸涩,垂头不语。
  柳氏原在娘家的时候,与嫂子极亲近的,说及旧事,不免伤心。她这心里的恼恨被伤感一冲,倒是平和了些:“秀鹊前儿定了婚事,且戴着这个妆扮了与我磕头,又因着她的喜事,你的事她俱不曾经手,唯有那秀燕,一则经手的,二又有这钗儿,一发可疑。只她为着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我再不明白。”
  “许是有甚旁的缘故,也是未必。姑母不必伤心,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因小故姻缘遂人愿
  正在此时,外头帘子一动,柳氏两人抬头望去,见着一个穿着桃红比甲的丫鬟笑着进来了。却不是秀燕,而是头前方定了婚事的秀鹊。她原是翘着唇笑盈盈着的,但瞧了内里一眼,便忙收了笑意,提着裙蹑足上来,柔声细语着道:“太太可有什么吩咐?秀燕她去了外头,虽使人过去叫唤,一时半刻的赶不回。我怕误了太太的事,就先过来了。”
  柳氏摆了摆手,犹豫片刻方道:“你与她原是一个屋子的,又素来仔细稳妥,行动间可见着她的异样不曾?”秀鹊一怔,越发不敢依着平日的模样儿来:“太太知道的,这几日她事多了点。我瞧着有些躁,只说是常情,倒不知太太说的异样是指……”她口里应着,心里早盘算了一回,先前不曾细想,却还罢了,如今细细想来,一些儿事不免浮上心头,登时面色微微发白。
  “她忙,自是忙着我吩咐的事,我心里明白。只她言语口角里,可曾带出什么来?”柳氏看一眼柳湘莲,将晴雯两字咽下,淡淡道:“比如说到吴姑娘的时候。”
  这话一说,秀鹊不由悄悄用眼角往柳湘莲处瞟了一眼,见他神色沉凝,浑不似旧日形状,便知里头的缘故怕是不小。且秀燕素日张扬,便自己遮掩了,旁处人多嘴杂的,终究要显露出的。因此,她踟蹰片刻,到底道:“这、这个她是说过几句,道是大爷人品家世,原可挑更好的,吴姑娘般配不上。”
  柳湘莲脸色一沉,那边柳氏已然冷笑道:“什么般配不上?吴姑娘般配不上,她倒般配上了?”这一声落下,湘莲不由怔住,脑中忽而闪过旧日秀燕在他跟前种种言语,一时竟不能言语了。那边秀鹊心里一个咯噔,不觉变了颜色,又瞧着柳氏盯着自己,目光森然。她身子微微一晃,又强自稳了下来,心想:太太已是知道,竟遮掩不过去了。
  到了这里,她不敢再遮掩分毫,忙跪了下来,连咳了两个头:“太太恕罪,那些个话,我、我实不敢说的。”
  见她这般神情,柳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竟是自己猜准了!她自来痛爱侄子,再没想到自己身边有这等痴心妄想的蠢货,登时大怒,伸手往案几上一拍,将个茶盏震得哗啦两声,差点儿便摔在地上:“你不敢说,竟敢不回我两句?她白日做梦,只管念着也还罢了,如今连那些污糟事都干出来了,你还半个字不说!”说着,她便将那钗子比在秀鹊眼前,差点戳到她脸上:“瞧瞧这是什么!”
  秀鹊浑身一颤,却不敢躲开,只跪在那里瞧了一眼,连着唇上也失了颜色:她从才留头的小丫头起,便在柳氏屋子里,又做了四五年的大丫鬟,这鸳鸯钗的根由自是明白的。这会儿一见着钗子,她还有什么不知道,一面心里发慌,一面又自发狠:那死丫头,原听她赤眉白眼地咒两句话,一意与那吴姑娘比肩,只说是为了莲大爷,存了痴心妄想罢了。如今瞧着,她且不是痴心,竟是蠢货!这样的事如何能瞒得过人,这会闹出来,能有什么下场!
  心里咒着,秀鹊也没了法子,只得重又磕了头,将旧日知道的事回说明白,又道:“太太,我原只说她痴心妄想,并不曾想她竟做出这等事来,想是钻到针眼里,竟糊涂了。”至如求情一类的话,当着柳湘莲的面,她不敢说一个字。
  柳湘莲却冷笑道:“似这等,也是糊涂?若事情不曾发作出来,她什么不敢做!连着我的婚事,都在她手掌心里把着了!”
  “将她拿过来,我再不能容这样背主的奴婢!”柳氏早气得面皮紫涨,她自来心疼侄子,一意让他事事如意,平安度日。因着如此,便是他有心娶个晴雯这般家世的姑娘,她念着安稳两字,也是容了下来,且要细细筹备周全。如今倒好,她身边的丫鬟竟也觉得自个匹配!下了这么些龌龊手脚,还不是存了婚事不成,她许能攀上来的心!
  想到此处,柳氏面皮越发阴沉,连声呵斥了秀鹊后,自己想吃两口茶压一压怒火,不想这会儿正气得浑身发抖,哪里能拿稳了杯盏。一时杯盏抖抖索索发出细响来,她听在耳中,这气恼不消反增,恨恨将茶盏哗啦一声重又搁在案上:“甚个都不能顺心!”
  柳湘莲于今亲眷极少,不过两个姑妈,见她这样忙就起身劝慰,又道:“姑妈这样,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柳氏方舒出一口气,又忙令他坐下来,拍着他的手背叹道:“我的儿,可是让你委屈了。”说道这里,又想着兄嫂的好处,眼里一红:“若是你爹娘还在,哪里要受这样的气。我只盼着你事事顺遂,在这京中安安稳稳度日,再不必去甚个天涯海角。因此,那吴姑娘虽身家单薄,既你心爱,我也代你父母许了。不曾想,这大事未曾做定,先头倒闹了这一场!”
  “原是小人作祟,姑妈何必自责。如今能看得分明,总好过日后磨牙生了嫌隙。”柳湘莲再三劝说,方让柳氏渐次平静下来。偏就在此时,秀燕来了。
  论说,她再不比秀鹊新定了大事那般欢喜,穿戴却比她更鲜亮三分。红衣绿裙,一色桃红比甲,偏她掐了金边绣了暗花,底下又系了翡翠撒花细褶裙,生比秀鹊的秋香绿纱裙明亮三分,倒越发显得面含春风唇点朱,腰如柳枝人风流。这会儿喜玫玫笑盈盈着,一进来腰肢一弯道了一声万福,一双含情目便似秋波荡漾,早落在柳湘莲身上了。
  只这一眼看去,却生生碰了个黑脸,她心中一怔,隐隐有些心惊起来,忙敛了笑,悄悄往柳氏面上看去:“太太唤我来有什么吩咐?”
  柳氏将这秀燕进来后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原就积了火的,再听这话不免冷笑起来,伸出手指往那匣子一指:“吩咐?原是我糊涂,才信了你,让你趁机做下这等事!如今怎还敢吩咐你,竟是你吩咐我才是!”
  那秀燕虽逞强做下了事体,心里却是虚的。虽常日里劝自个儿吴家再不敢声张,便他们声张,自己在太太跟前也是有脸面的,到时候挑拨两句,将这婚事抹了去也不难。且还能趁机在大爷跟前露面,全了一番心事。可到底是年轻姑娘不曾经过事的,哪里能全然放心。这回听得话音不对,她便有些心惊肉跳起来。再往屋子里看一圈,见着柳氏、柳湘莲面上皆是怒色,边上又跪着个秀鹊,她就渐渐有些觉悟,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浑身都有些发软,连着声音也飘了起来:“太太,我做错了什么……”
  她话音还没落下,柳氏便将那匣子把给她看:“这是什么!”
  只一眼,秀鹊再没能撑住,当下就瘫软下来,两行泪便似滚珠般掉了下来:“太太!太太!且饶了我这一回!我、我再不敢了……”
  “果是你做下的!”柳氏虽是拿准了的,可真听分明时,犹动起怒火,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你这小娼妇,素日里我抬举你,竟是没长眼睛!你想什么?别作娘的春梦!”口里骂了一回,终究不解气,要十分发作了,却又想着柳湘莲的喜事在前,现在已是闹得有些不像话了,再处置了人,越发触了霉头:“今番喜事近了,再要闹什么,越发委屈了吴姑娘。我也不说旁话,撵出去配个小厮早早完事。”
  说着,她便令婆子进来将这秀燕拖出去。
  那秀燕再没料到两句话便要被撵出去,本是身子发软的,这会儿也一个激灵振奋起来,立时往前一扑,只抱着柳氏的脚连连哭求:“太太!太太,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只别叫我出去!”
  这几声好不凄楚。若是往日,若是旁事,柳氏素来爱她伶俐,又是十数年主仆情分,必是要心软。现在却再不能容情,任凭她苦苦求情,终究令人唤了秀燕的亲娘,一句话就打发了去,连略等一等,让她收拾了铺盖包袱也不愿:“这些秀鹊后头一总裹了送出去,告诉她老子娘,给她定一门亲事,甚时候上轿子,甚时候才能踏出门槛!”
  秀鹊在旁瞧得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多说一句话,得了这吩咐,忙应了一个是字,赶紧回房打点。
  柳氏方才回过头,且与柳湘莲道:“这些东西你放着,明日你随我去吴家分说明白,将它们都描补上去。”柳湘莲点头应下,又劝柳氏一回,方才辞去。
  待得翌日,柳氏亲去温言致歉,连着头前三分矜傲皆尽放下。多姑娘瞧在眼里,心里一松,暗暗道:虽说生了波折,可这柳姑妈做差了事,后头再要挑剔妹妹,怕也没脸。一进一出的,倒是好事儿了。亏得那顾姑娘敏捷,将这事说破,回头必要去谢过。
  她这么想着,事情一了便往顾家去,将一应事体回说明白。顾茜知道后,也是为晴雯欢喜:“这般就好。先前不过好事多磨罢了,想来往后必要顺遂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道旧故顾茂意雪冤
  顾茜不觉一怔,她再没见着顾茂这般沉郁忧心,必是有什么大事。可当着众人的面,她一个字不能问,且要压着急躁,带着一丝儿浅笑上前来——先是令人与顾茂去了外头衣裳,又将今日几件琐碎事体说了一回,便如旧日一般。顾茂微一点头,神色和缓了几分,她又接着道:“今日有很好的桂花糕,我使人配了酸梅汤,自家吃了两口,倒是清凉绵密两不误。哥哥不妨先用这个,晚饭迟一点儿也是无妨的。”
  “都依你。”顾茂应承下来。
  顾茜便令人端了糕点酸汤,眼见着顾茂用了大半搁下了,方屏退了丫鬟仆妇,轻声道:“哥哥今日神色郁郁,可有什么缘故?”
  见她询问,顾茂神色一顿,凝神看了她半晌,才道:“可见我城府浅薄,一点事便显在面上。连你都看得分明,竟不是能做事的。”说着,他轻叹一声,目光越发深邃,却不曾往下说去。
  “原是在亲人面前,不免松宽罢了。”顾茜越发觉得事情不小,等了片刻见他犹自沉默,就慢慢宽慰道:“便如我,若是见了旁人如哥哥这般,必是岔开话儿的,省得沾惹是非。不然,我连着略等一等也是不愿,只盼着能帮衬些,哪怕出个耳朵也是好的。”
  “关心则乱,人所难免。”顾茂眼底浮起浅浅的水光,犹如一泓冷泉:“今番事,也是如此。”说罢,他垂头将那酸梅汤尽数吃下,杯盏一放,就将里头一番缘故分说明白。
  原来,自他入了都察院,一应刑法案卷俱是经手,又因是新进的,虽有圣恩眷顾,自家却要越发周全妥帖,不免将旧日的宗卷理会明白。这都察院里头那些陈年旧案十分繁复,自然且放一放,专取那等大案或是新近未曾断定的案子审查一番。这倒不是监察甚么错处,只是似这等衙门里的事,连着文卷如何誊写,甚么情状用甚么言语,俱是有讲究的。他若不将这等细故了如指掌,日后休说甚么出类拔萃,连着称职两字也难做。
  连月用心之下,头前五十年家二三十件大案熟记在心,各色文卷也渐次明白,近日便将新近文卷取来细看。不想里头就瞧见了一宗案卷:那记着平安州一桩贪腐犯法之事。国大家大,这贪腐原是常有的事,本不必放在心上,旁人见了,怕也不过一眼扫过便作罢。独有顾茂一眼看去,便是心中一动:这犯事之人,正是旧日处置苏家夫妇的人!再往下看去,他便见着里头又记了两件旧事,似有涉苏家,又有一件古旧文藏,也非他这等小小武官所应收藏的。
  顾茜听到此处,不觉双眉微蹙,又细看顾茂形容:“既如此,哥哥只管秉公办理,与苏家一个公道,与妙玉姑娘一个公道便是,何必如此发愁?”须知道,拿小官如今已是上了都察院的宗卷,必是不得好果子的,总归是真犯了事,或是与人结仇等等,顺势细细办了也就是了。再有,妙玉与苏家虽可怜,可天下间这等事也并不罕见,又与顾家非亲非故的,顾茂再没得这般郁结的道理。
  沉默半日,顾茂方沉沉一叹,目光幽深:“事到如今,有些事我必要与你分说明白了。”说着,他却站起身来,且要往书房里头去。看他郑重至此,顾茜心里一顿,便知道这一桩事,怕是与顾家也有十分的关系,忙敛了神色,跟着往书房里去。一路上,兄妹两人一前一后,一声儿且不出,只有边上风声水声鸟鸣足音。一声声一缕缕,倒将气氛压得越发沉郁。
  及等到了书房,两人分头坐下,边上的丫鬟便要倒茶来,却被顾茂一句话赶了出去:“不必了,你们都出去,将霍达唤来守着。”
  一众人等虽不知就里,也忙应了。顾茜在旁瞧着,一声儿且不敢出,只等着霍达到了,闭门关户的,她方低声道:“哥哥,究竟是甚么事,竟要这般仔细?”
  “前番我们家的冤案,你可还记着?”顾茂微叹一声,先问了一句。顾茜点了点头:“这般大事,哥哥又细细说过的,自然铭记于心的。”
  当年顾父经略平安州、广安州两处军略,将来犯北狄御于城外。虽说不得杀敌,却是将后方一应军需等物安置妥当,算得大功一件。不想回朝升迁之时,却被大将军樊通上告通敌,又有朝中御史等上奏,一时齐齐发力,后头在家中查抄出的书信等物,竟就将通敌一事做成铁案!
  彼时先帝在位,却是年迈昏聩,竟不细究缘故,一怒而下圣旨,将顾家上下人等并亲眷数族皆尽囚禁。这也罢了,他因着盛怒,竟也不等到秋刑,便将顾家数口人定了个斩立行。彼时顾家亲眷世交等俱不敢做声,待得后晌细细审查之时,方通力合作,且将一些矛盾之处显出,由此昭雪冤情。
  顾茂听她娓娓道来,一丝儿也不差,心里又是宽慰,又有些伤痛:“旧日我这般说,却是未曾料得真正的时机竟来得如此之快。如今既是有了机会,眼见着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只得与你分说明白——我们顾家的冤案,远说不得沉冤昭雪!”
  “什么!”顾茜闻言一惊,探出身来道:“那哥哥怎么能科考?”
  “这自然是有缘故的。”顾茂神色淡淡,目光沉沉,且将里头缘故道来:“旧日父亲立时被斩,虽后头查出不对来,却实无铁证,并算不得昭雪。只那日先帝一怒雷霆,并不曾细查,后又翻出这些冤情,不免有些悔意。再有,旧日祖父为官时,原也做过帝师,后又做了数十年君臣,本是先帝亲近之人。思及旧情,又觉先前潦草行事之过,便有些不曾查明的地方,先帝也皆尽赦免了。因此,我方能举业科考,重振家业。”
  顾茜听说如此,不由沉默下来,半日方低声道:“这等君王,合不如……”她话音未落,顾茂已然喝止:“这等话,你须得仔细!便在我跟前,也不能出声!”两声落下,生生将顾茜到了舌尖的话逼了回去。他却还神色不变,犹自沉声道:“你虽是女子,身处深闺之中,犹要晓得雷霆雨露四个字!父亲之事,先帝知错而改,于我们家已然是幸事!至如旁的,却是不能再提。”
  顾茜品度着知错而改,不能再提八个字,心知这是不能碰触的禁忌。她动了动唇,只得将旁话咽下,应了一声:“知道了。”顾茂见她神色恹恹,似有几分抑郁,也知道这是难免的——难道自己便不曾怨恨?然而,想沉冤得雪,重立家业,延绵子嗣等等,他没得权字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顾茂越发觉得口中寡淡,却还是将此事和盘托出的根源道来:“如今已是得了这等时机,我便不能放过,必要从此查探清楚。只是,时机来得如此之快,未免有些算计夹在在里头。我如今诸事不怕,独有你一个至亲,实在放心不下,便想让你回江南躲一躲。待得三五月后,事情了结,我们兄妹重聚也是不迟。”
  “不行!”顾茜面色一变,霍然立起身来:“你不走,我也不走!”这两句话说完,她定了定神,不等顾茂相劝,便道:“既是先前有金口玉言赦免了的,那些人想要重头污蔑什么,总也是艰难的。再者,你如今不过是查探,又有什么可算计的?必是要行险,才有这般担忧。既如此,我越发不能走。我在这里,你必要稳着。家里又有我管着,你不必操心,又有我听着事,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总比你独一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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