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这正是独属于帝王的制衡之术。
  朱南羡道:“柳卿,沈卿,苏卿,内阁行事条例明细,朕已命曾尚书写在分发于各部的咨文里,你等稍后自可细看。”
  “臣等领命。”
  “家国疮痍,民生调令,外患不止,朕今日,将政务,民生,与安南邦交交给你三人,望尔等勤勉不怠,帮朕守好朝邦。”
  “臣等谨遵圣命。”
  一声号角长鸣,数名内侍自咸池门畔鱼贯而出,为晋安帝与众臣递上浇了黄土的烈酒。
  朱南羡一口饮罢,翻身上马的同时,众臣起身跪拜。
  他勒马转身,看着这一地臣工:“众爱卿平身。”
  柳朝明,苏晋,沈奚,率先起身,尔后,苏晋领着随行人等再转身与送行臣子对揖过,往左而行,登上出使马车。
  号角声又起,扬鞭之声脆烈得要划破长空,两行卫队分别向北向南各自起行。在渐渐凛冽的风声中,疏忽一下就走得很远。
  天云低垂,行路到一半就落了雨。雨水绵密,不过些许时候就浸湿外衣。
  身后的侍卫打着马上来:“陛下龙体要紧,可要找个地方避避雨?”
  朱南羡听了这话,扬唇一笑:“这点雨算什么?”随即挥手扬鞭,策马而奔,神情中是一如往昔的恣意飞扬,“再走快些!从这雨里冲出去!”
  雨水浇在车棚,淅沥沥作响,覃照林在马车旁唤:“苏大人,打雨点子了,可要俺找个地方歇脚?”
  苏晋掀开车后帘一看,雨不大,却十分绵密,远望而去,整个宫禁犹像锁在一团烟雾中,恍惚一下就如旧日故里。
  “不歇了。”苏晋道,“早日去,早日归。”
  沈奚刚从衙门里迈出步子,身后户部一名主事便追了出来,举着伞全为他一人遮了雨,自己反淋成个一身湿:“沈大人当心身子,您如今可不同以往,等闲要是病了,可是要叫下官等,要叫天下百姓烦忧。”
  沈奚听了这话,一把推开挡在头顶的伞,抬步迈入雨帘子里,广袖阔步走得恣意潇洒,嘻嘻一笑:“病了最好回府睡大觉,朝政公务,天下民生,叫柳昀一个人且操心。”
  柳朝明自谨身殿取了奏本出来,站在奉天殿檐下看着这疏忽而至的雨。
  一旁为他抱着奏本的内侍道:“首辅大人,小的为您取伞去吧。”
  眼前是广袤的墀台,身后是巍峨的宫楼。
  柳昀抬目看着这自无穷无尽的苍空里盘旋着,急浇而下的细丝,淡淡道:“不必。”
  这数十年不休不止的风雨啊。
  他抬起手,举在额间,往前一步便迈入雨帘子里。
  身后内侍惊呼:“首辅大人,您徒手怎么遮风雨?”
  可他偏要徒手遮风雨。
  (第四卷 完)
  第182章 一八二章
  第五卷
  一八二章
  (两年后)
  夏末寅时, 天际一团亮白,正是破晓时分, 流照阁内的灯火却已燃了一夜。
  佥都御史言脩站在阁外,抱着今早新取的邸报、军报与急信轻叩了叩房门。
  “进来。”须臾,阁内传来一个清寒的声音。
  言脩推门而入:“柳大人, 今日通政司与兵部同时送来了几封急函。”
  柳朝明正在批阅奏本, 提笔蘸了蘸墨,没抬头:“捡要紧的说。”
  “是。”言脩道,“湖广近年屡犯桃花汛,内阁议定重筑堤坝后,工部派去查探江堤的人已将缮造所需款目送回京师,比预计的多出一百五十万两。”
  柳朝明笔下不停:“知会沈青樾了吗?”
  “已禀报沈大人了。沈大人那里回话说,此事他会派户部的人去武昌府一趟, 然兹事体大,仍让下官来告知首辅大人一声。”
  柳朝明道:“知道了。”
  这是沈奚与柳朝明之间长久以来达成的默契。
  自晋安元年九月,朱南羡重整内阁, 任他二人为首辅次辅,两年来, 凡遇与民生财资相关的政务, 大都由沈奚先行料理,除此之外, 若是涉及刑案审查, 官员考绩, 军政要务一类奏折便会率先递到柳朝明案头。
  言脩又道:“陛下自两月前大破赤力三皇子达木尔所率二十万大军告捷, 如今已带着西北新军追出流沙关外,再次击溃达木尔‘铁鹰之师’,内阁五月时已去信赞贺陛下,而今是否要再去信一封?”
  柳朝明听了这话,笔下略略一顿。
  朱南羡的确是难得的帅才。
  两年前,他轻装简行抵达西北后,达木尔趁他没来得及休整,召集十万大军对凉州卫发起总攻。当时的西北正是军怨沸腾之际,朱南羡在一夜之间连斩三名统领重肃军纪,随后趁着天寒,召集士兵们在城墙上泼浇凉水。凉水霎时间结冰,城墙湿滑难攀,成功阻挡攻城。随后聚齐一万弓箭卫放箭雨,将达木尔十万大军消耗得差不多了,才亲率轻骑卫出城,一鼓作气以少敌多首战告捷,令西北军心大震。
  翌年春,达木尔重整四十万大军卷土再来,此战朱南羡虽战败,却也重创了铁鹰之师,为等待援军争取了时间。此后两月,兵部与都督府迅速整合了北大营驻军及各驻地军卫征伐西北,朱南羡将这支大军命名为西北新军,率其对强占凉州卫的铁鹰之师发起突袭,大获全胜,夺回凉州重地。
  自此以后,双方屡次交手,西北新军胜多败少,直到今年,即晋安三年五月,朱南羡于沙洲卫大破赤力二十万大军,并率兵追出关外,痛击敌寇。
  柳朝明道:“陛下这一役过后,就要整军返京了吧。”
  “是。”言脩道,“西北送去兵部密信上说,陛下大约会于初秋时节启程返京。”
  柳朝明道:“不必额外去信赞贺,将陛下返京时日与行程告知礼部户部,传令沿途州府准备接驾。”
  “是。”
  言脩应完声,将手里的急函与邸报整理了一番,自最底下取出两封类似家书的普通书信,续道:“另还有两封信是通政司送来的,其中一封,是苏大人写给大人您的。”
  柳朝明的笔头又是一顿,却没作声,在奏本上不疾不徐再提数行批语,尔后拉出长长一撇收了尾,才道:“写了什么?”
  “苏大人说,她有些急务要料理,要把原定的返京日子推迟两日,要五日后,七月十二才回来。”
  柳朝明沉默片刻:“说是什么急务了吗?”
  “没提。”言脩道,“但通政司的人说,苏大人给您来信后,还另给沈大人去了一封,里头写没写明白急务的内容下官就不知道了。”
  柳朝明没接这话,问:“不是说还有一封信?”
  “另一封信是四王妃写来的,说四殿下在回京途中又犯病了,一行人要在济南府休整些时日,进京复命的日子也要推迟,但八月的秋礼还是赶得上的。”
  “赶得上便好。”柳朝明道,“回信让他们以殿下身子为重,且慢行罢。”
  言脩应是,又一叹:“真是可惜,四殿下守了北疆十余年,胸怀韬略,骁勇善战,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患了痴症便罢了,还惹上这恼人的头疾。当年殿下落马受伤后,大人还去信令他在北平府好生休养,殿下若肯听大人的劝言,大随也不至于又痛失一名将才了。”
  两年前朱南羡亲征前夕,朱昱深中箭落马。
  翌年夏,朱南羡率西北新军突袭赤力军后,达木尔的铁鹰之师一度溃不成军。后探子来报,说赤力与北凉意欲合力进攻大随。朱南羡于是与朱昱深决心同时率军出击,破坏敌方的合谋计划。他二人虽各自得胜,但因朱昱深受伤后一直负伤作战,在此一役中又亲为先锋,率军破敌,追到珲春岭不幸遭敌暗算,落马坠崖。
  四王妃沈筠带亲卫在崖下不眠不休地找了三个日夜才找到了朱昱深。当时朱昱深只剩了一口气,也亏得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十分好,随行大夫才救回他一条性命。饶是如此,朱昱深醒来后却成了痴人,不言不语,不识人不记事。
  柳朝明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四殿下率兵击溃了北凉军,与陛下一起阻挠了北凉与赤力结盟的计划,如今的北境也不会有这年来太平,倘若军费沉冗,又哪来钱财为湖广一带重筑河堤?”
  言脩道:“虽是这个道理,但下官一想到四殿下如今的样子,心中总免不了痛惜。”
  柳朝明自案头又取了一本奏疏,翻开刚看了两行,眉头忽然一蹙,问:“苏时雨说她回京的日子要推迟两日?”
  “是。”言脩诧异道,“有什么不妥么?”
  柳朝明略想了想:“把京师的州县志取来。”
  州县志上标注得十分清楚,从大随以南回京师,最好走的一条官道途经岙城,可苏晋此番返京绕道苏州便罢了,竟还要推迟两日?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苏州府右上方,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名叫清河的县城。
  “我说沈青樾怎么不等朱南羡回京,这时候便让四殿下来应天复命,原来他与苏时雨已觉察出不对劲,打算对殿下与本官动手了。”柳朝明寒声道。
  言脩闻言大怔:“大人何出此言?”又看向桌案上摊开的州县志,“这个清河县里有大人与殿下的暗桩?”
  柳朝明没答这话,自书案前站起,吩咐道:“命人跟沈青樾带句话,本官有急案要办,外出三日,由他主持廷议。”
  “大人是要亲自去清河县?”言脩愣道,“可沈苏二位大人已对大人起疑,大人此去清河县,难道不怕打草惊蛇,更加深他们的疑心?”
  可他这一问仍没得到答复,柳朝明早已推门而出。
  此时的天全亮了,一道金霞洒落,宫阁也不再沉寂。轩辕台前的掌灯内侍刚吹熄了手里的风灯,直见前方有一气度清寒之人走来,认出是柳朝明,忙不迭跪地行礼:“拜见首辅大人。”
  柳朝明没理,径自往宫外走去。
  打草惊蛇又怎样呢?
  “杀无赦”的诏书早在这深宫里头藏了两年。草不打,蛇已经惊了,既如此,他该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反正生而为人,来去孑然,从来就没惧过什么。
  苏晋自接到沈奚的信后,命随行护卫在苏州府郊外驻扎,换了一身装束,独带着覃照林往清河县而行。
  两人着便衣,在驿站雇了马车,足足行了一日。
  得进了县城,覃照林十分不解地对苏晋道:“大人,俺是真地没整明白,您如今官都做得这么大了,沈大人咋还要您亲自去办案?不就一个小县令么,您随便写个令状,派人来一窝端了不成?”
  苏晋一听这话就笑了:“你当县衙是山贼窝?”略一顿,又道,“此案非我亲自来查不可。”
  覃照林闻此言,心中一下有了眉目:“难不成是咱们在安南查了大半年的案子终于有了线索?”
  苏晋点头:“对。”
  覃照林搓着手:“俺倒要看看这位富可敌国的土财主究竟是谁。”
  覃照林言语里的“土财主”确有其人。
  却说苏晋出使安南期间,在当地发现许多大随货物,丝绸茶叶瓷器等不胜枚举。她原本不甚在意,后来一想,大随与安南边境流寇四起,贸易不该如此繁荣才是。
  她找到胡元捷,请他帮自己追查。真是不查不知道,查了才知这些大随货物自数年前开始便成批量售入安南,源头一样,可线索没没追踪至关键一步就断,查不出那随商是谁。胡元捷精于算经,于是帮苏晋算过一笔账,若以十年计,这名将随货销入安南的随商已挣纹银万万两,富可敌国。
  苏晋深知此事不简单,且一个拥有如此巨额钱财的人,他在随境要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是不可估量的。她随即称病,在安南境内多留了大半年,收集证据账目,命人带回大随,让沈奚以户部之力举国追查。
  正是几日前,苏晋接到沈奚的密信,说此事似乎与柳昀有关,又令她急去苏州府清河县令府邸,说这名县令大约知道一些内情。
  苏晋虽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清河县,但心里直觉柳昀不该是他们要找的那个行商之人。可沈奚既查了,即便不是柳昀,也该与他脱不开干系。
  苏晋是以小心谨慎,与覃照林换了装束,沿途跟车夫打听了县令为人,得知他清廉爱民,十分尊儒,尝爱跟读书人打交道,于是自称是自南方来的秀才与随从,来府上献文章,请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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