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稍等一下,等人来了再说。”殷如许等的是徐中使,人很快到了,跪在帐中朝二人行礼。
殷如许介绍了徐中使,语气平淡寻常,说:“等到下月起,会陆续有殷国商队过来,盐、茶、丝绸、陶瓷……什么都会有。”
沃突回过味来,絮絮这是听说了商队那边的事?
“你知道了?”沃突也没遮掩,大大方方问。
殷如许点头,眼中有些微笑意,语气仍是寻常和煦,“商队而已,我想要多少,便有多少,部族里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的。”
公主殿下一言既出,少不了过来这里的殷国商队了。其实殷国商队各国游走,也有人想往草原过来,奈何之前草原上不安生,部族间常起斗争,这块牧场今日是我的,明日是他的,往来商旅商队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要是遇上些不讲究的,直接杀人抢货,因此从前来这边的商队少。
但现在不同了,草原这一块被乌图部族全部收进麾下,又与殷国联姻,如今总算是保证了一条安全的商路,哪怕殷如许不吩咐,日后来这里的商队也会越来越多。
“往西,有西廊等地,那里从前也很萧条,如今商贸往来,繁华堪比殷国都,他日,这里也可以成为另一个西廊。”殷如许单独和沃突走在族中游览时,这样对他说。
她是个柔弱女子,但说出这话的时候,眼中细碎的光芒,看上去那般锋锐。
“我们祖祖辈辈过着这样的生活,从我小时候,我们就是随着四季迁徙,我还真没想过有一日,会有什么不同的。”沃突紧紧牵着她,“但是我也觉得会越来越好。”
“你看,那片横断雪山。”沃突指向远处的雪峰,“那片连绵雪峰是我们的屏障,也是我们的障碍。”又高又长的山脉阻挡了他们去往另一边的通路,而如果他们想要有更好的生活,更广袤丰富的土地,只能往另一边扩张,也就是殷国和晋国,其中殷国和他们接壤的地方更多。
草原内乱平息,接下来他们只能往中原地区发展,殷国国主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当机立断提起联姻,而沃突之所以接受,是因为他也并不想打殷国,虽然他曾有过这个念头,但他并不傻,草原初定,他必须守好如今的地盘,要与中原之国发生战争,还太早了。
殷如许同样知晓这些事情,她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清醒。和平是一时的,终有一日,战争会被挑起,远的不说,便是赵国,也已经对殷国虎视眈眈,对乌图部族,赵胥同样不会放过,她知道这个男人会做什么。
所以,她会促成殷国与乌图部族,以及其他几国之间的联系,只要联系足够紧密,赵国就不会那么轻易夺得六国,只要有喘息之机,他们定能壮大,再不会有谁失去家园故国。
她的沃突,不会只能在异国他乡,唱着苍茫悲凉的草原小调。他会一直如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奔驰于这片草原。
第136章 第九章
乌图部族近来多有商队往来,连带着周围的其他依附小部落,也一天天更热闹起来。为此,沃突令人清理出一大片商帐,按照殷如许的建议,先弄出了个大市的雏形,如此一来,除了那些商队,其他小部族也会过来在这里和人换些东西。
沃突带着殷如许在部族里认路,给她介绍各处的时候,和她一起去过那市集两次。虽然在殷如许眼中,这所谓的‘市集’十分简陋,但里面来往的部族人脸上都带着高兴的笑容。这里很多人一辈子都在草原上,甚至从未去过殷国与草原交界的边境小城,眼前这种场景,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新奇了,连族里的小孩子这段时间都爱聚集在这里跑来跑去。
殷如许听不太懂这些繁多的各部族语言,但光看他们比划也大致猜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拿来交换的东西也各色各样,殷如许还看见有个半大少年拿着一大块闪亮的石头,想和一个商队换一块糖。
那石头不知是什么东西,但着实好看,所以那商队主人给他换了,少年喜出望外,喜滋滋拿着糖走了。
草原上物产不丰富,但商人自有不寻常的头脑,他们低价换走的东西,若是带回去稍加处理,卖出去转手就是高价,若是没有这种高昂利润,也不会有那么多商队往来。而有一些眼光更是好的,随时都能发现商机,殷如许瞧着一个商队已经主动去找那少年询问,大约是也想换那种石头。
用来做首饰倒是适合,那样的话,国都中的贵人们大概会很喜欢,到时候就不是这一两块糖能衡量的价值。
殷如许没管他们,她希望这片草原上能多出现一些吸引人的东西,现在首先要紧的就是吸引更多的商人来此,带动更多人流。祖母未过世前曾与她说,商队如同水源,一地干涸,必要水来滋润,而水要活,必得有流通。
许多世里,她确实什么都不能做,但她偶尔会忍不住想,若是这样如何,若是那样又该如何。然后她发现,战争大多是因为贫瘠,因为没有的人,不得不去抢。她心中早有个隐约的念头,想若是这天下处处升平,人民富有,不必去抢就能过上好日子,是否战争也会就此消失?
商队往来,殷国商队最多,还有来自于宫廷的队伍,是她的母亲王夫人派来的,给她送了不少草原上没有的东西。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王夫人虽然气恼她不听话,心里却也挂念着。
殷如许握着王夫人的家信,眼睛微红,坐在案前给她写回信。仍是那些,劝她不要再试图和赵国那边接触,劝兄长不要轻信赵胥此人,还劝她进言父亲,与鲁国交好。就像母亲不能不管她,她也不能不顾自己的母亲。
她正写信,沃突进来了,手里还拿着块亮晶晶的石头,见她含泪写信的模样,他脸上笑容一收,把手里的石头往小桌上一放,自己上前扭过殷如许的脑袋,端详她的神情。
“为什么哭?”
沃突笑着说话的时候,是个爽朗青年的模样,可沉声将怒的这会儿,又显得可怕起来。
殷如许眨了眨眼睛,眼眶里的一颗泪珠就掉下来,被沃突用拇指用力擦掉。
“我很好,只是在写家信。”
沃突这才松开她的脸,“你想念亲人?”
殷如许摸了摸脸,坐回去写字,“我……已经习惯离开他们了。”她把信写好,仔细压在一边,不太好意思地看了沃突一眼,依偎在他怀中,说:“沃突,我想……要一个孩子。”
沃突一愣,随即摸了摸耳朵,不敢置信:“难道我还不够努力?”他都怕自己太随心所欲给人弄出个好歹来。
不是他努不努力的问题,是殷如许看上去弱质纤纤,实在不像是能做母亲的模样。沃突看惯了部落里粗壮的女人们,她们一膀子能打三个殷如许了,生孩子对于她们来说也不是个轻松的活,殷如许这个模样就更不用说了,沃突想了下她怀孩子的样子,顿时心惊胆战。
“不用这么急,等你身体再好点。”沃突把殷如许抱起来,抱回床边坐着,“等我再把你养壮一点。”
“嗯。”殷如许伏在他的肩上,感到很安心。
她曾有一个孩子,是她无数次痛苦的原因之一。她从第一世就知道那个孩子会来,也知道他会死,可是之后每一世她还是只能看着他出生又看着他死。沃突的无数次生死几乎磨灭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感情,而那个孩子,几乎磨灭了她作为母亲的感情。
她如今想要一个孩子,并非是为了填补这个长久的遗憾和痛苦,而是因为,她需要这么一个孩子。这片草原需要一个有殷国血统的孩子,他会是未来的王,像他的父亲一样,强壮而健康,并且继承她这个母亲心中的愿望,守卫他们共同的家。
所有和上一世不同的事情,她都会去做,所有上一世曾失去的东西,她都想得到。
因为被公主‘嫌弃’了不够努力,沃突干脆就没压抑自己,好好解了一次馋,于是殷如许第二日午饭都没起来吃。
和乌日珠阿姆熟悉起来的宫女们瞧了,跑去乌日珠阿姆那边吹耳边风,说族长实在太乱来了,都不顾及一下公主的身体。乌日珠阿姆就去念叨沃突,让这个愣头青族长收敛点。
沃突是不想收敛也得收敛了,因为他要带人出去打一个部落,得离开族里一阵。
此事源头是因为一个商队,有个商队在来乌图部族的路上,被白族杀人抢货。事情一出,刚刚热闹起来的乌图部族又少了不少商队。沃突哪肯让人在自己的地盘这样撒野,前两年他带着族人把这片草原上强盛的部族都给吞了,乌图部族就是当之无愧的草原中心,而白族在当初就与他不对付,被他打过一次灰溜溜躲远了,如今风头刚过又敢来惹他,他自然忍不了。
“公主招来的商队,他们想抢就抢?我不仅要把东西抢回来,还要把他们的脑袋割回来。”沃突带着一批部落勇士准备去追寻白族的踪迹,彻底解决了这个祸患。
跟着他去的那批勇士里,有一群狼骑,就是驯养狼的骑兵,那些狼忠诚又凶悍,对草原的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是最有用的哨探。
殷如许去送沃突,才第一次看到了这支只从宫女们口中听过的狼骑,高大的狼跟随在那些高壮的男人身边,一双双冷森森的狼眼,绝不会让人把它们错认为犬。
也难怪在当初沃突带人去接她的路上遇到狼,他们会是那个反应,他们自己驯养狼,比那些野狼不知凶多少倍,相比起来,那些野狼可不就比他们的‘看家犬’还不如吗。
“我去几日就回来,族里有什么事,你都能自己决定。”沃突坐在马上,探身下来按了按殷如许的肩。
殷如许一愣,“我处理?”
沃突大笑,“当然是你,你是我的妻子,部族我与你共有,你有什么不能处理的。”而且公主聪慧,处事稳妥,他当然放心她。
殷如许凝望着他,这个男人和赵胥真的完全不同,赵胥眼中只有权力,他是绝不会放心将权力交给一个女人,她的父亲也是如此……不,这世上大多男人都是如此,那些男人们都觉得,女人不需要野心和权力,只需要有男人的宠爱。
因为他们都害怕,害怕女人觉醒后,会夺走他们作为主人的权力,可沃突不害怕,不是因为他爱她,而是因为他自信。哪怕落魄,这种自信他也从未失去。
“好,沃突,我等你回来。”殷如许朝沃突伸出手,被他捉着手亲吻了一下。
“走!”沃突放开殷如许的手,一声令下,率先打马而去,众勇士一阵呼喝,络绎跟上。对于这种出征,族中的男人女人们都没太大的反应,这对他们是很寻常的事,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且他们的族长,是他们心中不倒的信仰,他们都相信着,只要沃突在,不管是什么样的敌人,都不足为惧。
雪山上的狼神会护佑他们的狼神之子,带着胜利归来。
……
赵胥娶了晋国一位公主,虽不是王后,也给了不低的夫人之位,两国算是进入了和缓的状态。赵胥这边稳着国内局势和晋国那边的情况,暗地里也吩咐了人去探查草原上的情况,尤其是殷如许的情况。
打探回去的消息令他焦躁不安,心中急切更甚,如果可以,他马上就想发兵草原,趁着乌图部族还未壮大,先彻底断了他们的路,可是晋国那边推三阻四,不愿配合,他数次打探口风都被堵了回来。
晋国想要他赵国先联合打鲁国,等胜利之后再来谈入草原之事。
晋国国君不懂赵胥为何要执着于一个远离赵国的草原部族,只能怀疑他有什么阴谋,比如说借入草原之名从他晋国借道,实际上意在他晋国沃土。这么一想,晋国国君就更不愿配合赵胥的行动了。
赵胥无奈,只能先暂时放下乌图不管,派出大军与晋国联合,去打鲁国,给晋国卖个面子,好让他们看到诚意。
然而赵胥没想到的是,在他设想中,能轻易打下的鲁国,这回却突然成了个硬骨头,战局竟然僵持不下,许久都没能突破。不仅如此,晋赵两国的军队连连失利,消息传回了两国都城。
“一定是赵王没想出力,他之前就几次三番找理由推阻,甚至编什么理由说想先打乌图部族,真是可笑!他的赵国军队人数只有我们晋国一半,能有什么大用!”晋军主将在晋国国君面前不遗余力地把战败的黑锅往赵王头上扔。
与此同时,赵国的主将也在赵胥面前痛斥联盟的晋国,“那晋国军队真是欺人太甚!把我们当做马前卒,什么危险的仗都让我们顶上,他们那么多人在后面躲着,畏畏缩缩没有半点血性,这仗还怎么打!”
赵胥心中当然恼怒,开始怀疑自己与晋国结盟是否错了。
第137章 第十章
“族长,我们不能继续在这里留下去了,还是尽快离开……”
“好了,阿日斯兰,你为何总是如此胆小,都对不起你的名字。”白族新任的族长不耐烦地说:“你这样恐惧沃突,是胆子都被他吓破了吗。”
阿日斯兰看着毫无畏惧与紧张的族长,心中大叹。白族这次,恐怕是难逃一劫了。
他们白族当初在这片草原里也是有名的部族之一,沃突带着乌图部族吞并其他部族的时候,只有他们白族,侥幸没有沦落到被吞并,可饶是如此,他们还是只能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四处躲藏迁徙。
阿日斯兰从前也骄傲于白族战士骁勇凶悍,觉得草原上没有敌手,可是与乌图一战,打得他至今仍心有戚戚。连他们勇猛的老族长,都是被那个沃突所伤。
老族长性格刚愎自用,听不进族人的劝告,族内勇士死伤惨重还是坚持要再与乌图部族一较高下,使得阿日斯兰等人十分心冷。去岁冬日,老族长因伤去世了,老族长死后新族长上任,阿日斯兰本期盼着新族长能带着部族里的大家一起远避出去,寻到一个新的生存之地,先调养生息,可是新族长却比老族长更加愚蠢固执。
新族长伊勒德不仅不愿避开乌图部族锋芒,还听信一个奸猾的赵国人花言巧语,带人去杀了往来乌图部族的殷国商队。
阿日斯兰几次试图说服族长赶紧带着族人离去,以免乌图部族循着踪迹找过来,可伊勒德根本没参加过那次与乌图部族之战,也没亲眼见过沃突何等可怕,完全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不过就是个年轻人,和我也差不多大,能有多厉害?一个个胆子小成这样,还算是我白族勇士吗!”伊勒德喝了一杯烈酒,意气风发道:“他要是敢来,正好,我割了他脑袋盛酒喝!啧——这殷国运来的酒就是好喝,等我们再劫他几十个商队,想要什么都有了,哈哈哈哈!”
“伊勒德族长真是好气魄啊!”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脸上笑眯眯地夸道。
伊勒德见了这人,倒是态度不错,请他坐下说:“还多亏了你给我们提供的消息,这些殷国商队一个个真的都是肥羊!”他上任不久,就得了这么大个甜头,正是飘飘然的时候。
阿日斯兰却很警惕这男人,“你明明是赵国人,为什么要来帮我们出谋划策!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引乌图的人过来,是想害我们白族!”
“诶,此言差矣。”中年文士道:“我可是奉了我们国君之命,前来辅佐族长的,我们国君欣赏白族勇猛,若有我赵国扶持,日后白族定然能取代乌图,成为草原之主!眼前这些商队,不过是一点小甜头罢了。”
“至于乌图,你们也不必担心,据说那沃突族长,如今正被殷国送去的那位公主迷得神魂颠倒,沉醉在温柔乡里呢,哪有时间来管一个商队这种小事,再者说,就算他有心要管也不可能来的这么快,等我们故技重施几次,捞上大笔金银,再走不迟啊。”文士一副事情尽在掌握之中的高人模样。
阿日斯兰半信半疑,“当真……”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狼嚎,阿日斯兰脸色骤变,猛然起身道:“沃突!”
伊勒德嗤笑:“怎么可能,就是草原野狼而已,一声狼嚎也能吓得大惊失色,我看你是真的变成胆小鬼了。”
“不!这就是沃突的狼骑!”阿日斯兰唰的拔出刀就往外冲。
“啊!是乌图部族来袭了!”
“快,吹哨!”
一片嘈杂惊呼喊叫中夹杂着尖锐的哨声,那代表着敌人来袭的讯号,这回伊勒德也是面色大变。他哪想到人会来得这么快,也丢下酒杯抓着自己的刀跑出去。
至于那方才还大言不惭的赵国文士,则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准备见势不妙赶紧跑了。
在部族里背着小孩子们玩,会聚在一起高歌的乌图部族勇士们,此刻骑在马背上,有拈弓搭箭,有提刀挥砍,俱是凶狠神情。白族勇士同样如此,面对敌人,这些草原上不同部族的男人,从来不会对对方心慈手软。
伊勒德出了帐,外面已经是尸陈满地,还有乌图驯养的狼正在扑咬族人,场面血腥恐怖,他那些雄心壮志骤然吓得七零八落,竟然呆在原地。阿日斯兰举着滴血的刀跑来,朝他喊道:“族长,快,骑上马快跑!”
伊勒德这才回过神,他双目充血,牵过马一跃而上,却没有跑,而是冲向不远处的沃突。
“沃突,受死!”
快马冲沃突而去,在沃突身旁的乌图勇士却没有阻拦的意思,反倒冷眼瞧着。沃突身下的马沾满了鲜血,他没什么表情,也一手勒紧马缰,冲着伊勒德而去。两匹马错身而过,沃突抬手挥斩,力气之大,瞬间斩断了伊勒德一只手臂。
伊勒德一头摔下马去,捂着被斩断的手臂,高声惨嚎,往地上翻滚了两圈,殷红的血就染透了身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