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节

  黄良才说起经商之道来,自然是头头是道。
  “出身皇商家就是不一样啊,经济之学精通的紧!换了我我可不做这么吃力的事,也想不出。”
  钱舍人心中嗤之以鼻,面上却和颜悦色地肯定他的举动,“听说从小教导陛下的太妃之中有一位就是出身昔日的巨贾王家,所以陛下也很是重视商业,说不定你的疏略陛下会赞赏。”
  “前提你的东西能递到陛下那里,被陛下看到。”
  钱舍人心道。
  他们这些低级的舍人没有直接上折的权利,黄良才做的很可能只是无用功,所以虽然见到黄良才如此“钻营”,可他却没有一点嫉妒或暗恨的心理,只是觉得他实在是功夫用错了地方。
  无论是朝廷还是宫里,等级森严就是等级森严,像是薛棣那样平步青云的多少年才出一个,而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出身太过特殊罢了。
  黄良才这样的,能进宫当舍人都算是祖上烧高香了。
  钱舍人拍了拍黄良才的肩膀,笑眯眯地走了。
  钱舍人一走,黄良才勤奋努力的表情顿时一变,手指状似无意地在墨中搅了几下,继续提笔疾书。
  那墨汁被他的手指搅过之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松香,倒有些松烟入墨的感觉。自前朝起,松烟入墨便是文人最爱的一种墨品,宫中即使是低级文官也能用上,倒不稀奇。
  黄良才写了一会儿,运笔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他看了眼手中的奏折,表情越发挣扎,直到完全写完,他更是状似疯癫地一把将折子从案上推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要换了另一人也在这里,恐怕要被他突如其来的异态吓得夺门而出吧。
  等他的痛苦稍稍平息,黄良才看着自己发黑的手指,竟低沉地哭了起来,哭的犹如一个心慌意乱的孩子,那眼泪不停的流淌而下,顺着脸颊滴在他的手上、脖子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泪痕。
  一时间,整个宫室中不停的回响着他低沉着抽泣的声音,可宫中有伤心事的人何其之多,一到夜深人静之时,听到有人啕号大哭都不为奇,更何况只是轻声的哭泣,这一点点愁音,自是像宫中无数的悲歌一般,飘散在夜色之中,消失的无声无息,不会有人想起它,也不会有人在乎它。
  良久之后,哭累了的黄良才咬着牙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在屋角的水盆里仔细的洗了洗手,又开窗将水泼到外面的地上,这才又返回案前,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封折子,将它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怀里。
  他的折子自然是不能直接上达天听的,可他算是陆凡的半个弟子,如果将这封折子先投在陆相那里,自然是能辗转上呈至皇帝手中。
  西域和中原通商,带来了很多财富和见闻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麻烦。除了两边度量衡单位不一致使得通商中出现很多支付上的问题以外,胡商和中原商人在税费上也无法接受两国的差距,刘凌因此不得不发送公函希望摩尔罕王能够体谅中原入西域经商的危险和不便,稍稍降低一些税入。
  最有效地方法就是将税定为几等,根据交易的不同额度和数量的多少征收市税,可是商人精明,如果不能比商人更聪明,便总是能让商人找到逃税的法子,所以黄良才费尽心血才炮制了这么封折子,企图引起皇帝的注意。
  只有他的折子能越来越多的递到皇帝的手里,他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
  可是现在……
  黄良才瞪着通红的眼睛,按住胸口的折子,微微哆嗦了一下,强迫着自己摆脱脑子里的诸般杂念。
  是他欠他们的……
  他欠他们……
  ***
  随州。
  “这就是我师兄的坟茔?”
  看着面前墓草已经有人高的孤坟,一向性子和善温柔的张太妃气的浑身颤抖。“李兴呢?当初李兴不是收了各方送给我师兄的祭礼扶灵回乡的吗?还说要在孟氏族内置办祭田,为我师兄找一嗣子传承香火,怎么坟上的杂草都有人高了,这才几年?”
  护送张太妃来的几位少司命看见这位老太妃居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也吓得不清,连忙出声安抚:“也许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我看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是师兄托付错了人!”张太妃看着坟前高高的荒草,一咬牙:“他们不来扫墓,我来扫!”
  于是乎,一干伺候张太妃的宫人和保护她安全的少司命只能认命的开始拔草、扫墓,到处去找圆石。
  只是张太妃毕竟年纪大了,就算身体一直强健,这么反复地站起又蹲下也很是累人,没有几刻钟的时间就累的眼睛发黑,被一直伺候她的宫人扶到了一旁去休息。
  于是这孟太医的墓,最后是宫里的人整理完的。
  这时正是清明时分,天色阴暗,眼看着随时都会下雨,可比天色更加阴暗的,却是张茜此时的心情。
  张茜其实一直都有出宫来为师兄扫墓的念头,这念头随着薛芳出宫在玄元观修行、王姬被王七接出宫在京中妹妹的宅邸做老主子,赵清仪也假死出宫跟着萧逸走了之后越发强烈。
  可她毕竟跟她们不同,她们或多或少都在这世上还有家人活着,可张家当年一门医官而已,既不是门生遍天下的大儒名门,也不是有奇人异士庇佑的豪商,她们张家被灭,就真的是灭了。
  更何况她的心最软,其他人都走了,她反倒更舍不得刘凌,总觉得能多陪他一时都是好的,直到这几年刘凌渐渐比他的父亲还要沉稳了,张太妃才起了远行的念头。
  张茜知道肯定有很多人不能明白刘凌为什么会对祖父剩下的妃子如此“宽容”,虽说民间鼓励寡妇再嫁,可那也是民间,宫中除非皇帝驾崩,继承皇位的新帝开恩允许兄弟藩王将母妃接去藩地荣养,对于后宫无子的妃嫔,一贯是算不上多“恩惠”的,更别说让她们出宫了。
  更何况这一群太妃,在大义上确实是有亏的,拘禁于冷宫里也不为过。
  但她们确实对那位“平帝”一点感情也没有,她们也肯定平帝对她们也没有任何感情。这种“无情”的态度从小传递到刘凌那边,就造成了刘凌对于当年的事情并不看重,反倒从内心里同情起这些“祖母”们。
  他是个好孩子,他希望她们都能幸福,而她们也确实向往幸福。
  张茜也是如此。
  张茜是个私心很轻的人,也没有什么野心和大志,她对于幸福的理解不过是跟着家人一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但造化弄人,即使是这么小的愿望,她蹉跎了大半辈子也没有实现过。
  而原本她视为家人的孟师兄,也因为她的缘故而去了。
  这几年间,她给自己许多借口在宫中多陪刘凌一阵,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她没有做好直面师兄坟茔的借口,在内心里,她是怕见到师兄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成为黄土一坯的。
  还是刘凌看出了她这种挣扎,命人准备好了车驾和随员,在初春之际送她出宫,让她去了结这个心中的“夙愿”,之后无论她回宫还是选择在外定居,刘凌都尊重她的选择,依旧会按家中长辈的方式去照顾她的余生。
  正是因为如此,张茜才来了孟师兄的家乡、来到了孟师兄的坟前。只是因为一来她秘密出京,二来她也不愿意叨扰当地官府,所以才没有通知孟氏族里和当地的官府,在打探清楚孟师兄的墓在什么位置后径直来了这里。
  “给我去查。”
  张茜跪倒在清理干净的墓前,伸手抚摸着字迹已经开始变淡的“孟帆”二字,语气冷硬。
  “我要知道那扶灵的李兴现在在何处,是不是卷了打理我师兄后事的财帛在过自己的好日子。我还要知道孟氏一族明明置办了祭田,为何没人为我师兄扫墓,也没有嗣子来烧点纸钱?”
  几位少司命知道张太妃一定是心中气急,其中一人心中叹了口气,上前领命。
  “是,我等这就去查!”
  他们出来时领了御使的牌子,这等小事,自然是很容易查到。
  李兴倒没有食言,当年扶灵回乡之后将孟顺之还算风光的下了葬,也为孟氏一族置办了几亩祭田,用于打理孟顺之日后的祭祀,甚至亲自挑选了一个孟家看起来就聪明伶俐的孤儿作了孟顺之的嗣子,为他披麻戴孝、打幡摔盆。
  然而孟顺之死的毕竟并不风光,他是罪人之身,入不得光宗耀祖的祖坟,而他死之前甚至连个官职都没有,坟墓的规模注定也不能做的太大,有些人甚至提出过将孟顺之这样的“逆臣”逐出族内,还是孟家族长考虑到一些其他原因,最终没有将他除名。
  可是对于祭祀上,也不见得有什么上心。
  李兴也是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师父并不怎么得人望,他这一生,活的太“独”,整个族内连个朋友都没有,亲戚和熟悉他的人说起他来也是皱眉,他年幼就被送入京中治病,年少到年轻时期都在外面行医,而郎中对于孟氏一族来说算不得什么光彩的行当,根本没有读书人当官光耀门楣,也就没给孟顺之提供过任何的帮助。
  孟顺之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所以当他当上太医令之后,也没有给族中任何“照拂”。
  他身负那般的心事,当年即便是无子无妻,也是不愿收族中什么孩子做“义子”继承香火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族人都忘了孟氏一族里还有这么个曾经叱咤宫中的“太医令”,更别说只是一副薄棺抬回来的罪臣,连个官职都没有,能让他在当地葬下,孟氏族里都觉得他们很“仁慈”了。
  李兴心中有鬼,孟家这般“怠慢”,却正中他下怀,除了花钱将面子上做的事情做好,没有更费心麻烦孟家去照料什么。要是被人发现了馆中尸骨不对,那岂不是更麻烦?
  孟氏一族领了孟顺之生前的财产办了祭田,理论上是要为孟顺之守墓祭祀的,可是孟家毕竟不是什么大族,又几代都没后人有什么出息,导致族中游手好闲之人越来越多,孤寡和老人也无人赡养,这祭田里的出产,竟全用来补贴族中所亏,到了最后,更成了新任族长的私产,外人也不好置喙什么。
  那过继给孟顺之摔盆的小孩原本靠孟顺之祭田里的出产过活,那田是上上田,既有稻田又有桑田,出产足以供养他读书到成年,帮着祭祀更不在话下,可祭田被霸占作为公产之后,他能得到的粮食和丝线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吵过也闹过,然而他不过是一孤儿,蚍蜉撼不动大树,最终只能带着仅剩的财物愤而离乡,至于去了哪里,众说纷纭,总之石沉大海。
  李兴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加之他知道人明明活着,却要看着活人的牌位和坟墓,自然是有些顾忌,当然不会老是来拜祭。
  孟顺之的墓,于是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荒下去了。
  恐怕当年铤而走险假死的孟顺之都不能想象张茜还会有出宫的一天,更不会猜到张茜看到他的坟被如此对待后会如此怒不可遏,誓要查明真相。
  张茜是从宫中出来的,查探孟家这些过往自然是容易,得知自家师兄的祭田居然被族中公然霸占之后,她立刻命人一纸状子递到了当地的县衙,以孟顺之师妹的身份告孟氏一族侵吞私产、逼迫孤儿。
  如果张茜只是一个普通的郎中师妹,这事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孟家作为地头蛇比外人当然有更多的人脉关系,可惜如今他们踢到了铁板,那县令几乎是诚惶诚恐地以一种“我还是跪着吧”的态度审完了案子的,孟家被罚的很惨,族长入狱、孟家的名声也落尽了,那位族长的独孙还被强硬的判给孟顺之为嗣子,代替被他们逼走的嗣子继续为孟顺之守墓扫墓。
  对于张茜来说,处置孟家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那股怒火,此时她最想找到的,是当年将她师兄扶灵回乡的李兴。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当年他如此伤心、如此信誓旦旦要像是对待父亲一样对待孟师兄,可却连师兄的坟都荒了也不出现?
  是李兴李医官出了事,还是他只是个贪图他人遗产的伪君子?
  好在代国人无论如何迁动都会有路引和户籍记录,否则根本无法通过城关,也没有办法生存,少司命的人拿着官牌去随州官府查找了下李兴的“公验”,便知道他是回原籍去了。
  李兴也是随州人,只是和孟顺之不是一个县的,否则当年孟顺之也不会一时兴起随手救了倒霉误诊了的李兴,他将孟顺之送回乡后,因为思忖一个人照顾不好已经疯癫的孟顺之,最终还是回了家乡。
  得了消息,张茜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李兴所在的光化县。
  找李兴的过程并不麻烦,他毕竟是辞官的太医官,出宫后要想谋生,还是得靠这门本事。只不过不知道他是怕麻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如今他并不住在光化县内,而是在城外一处山脚下避居。
  他在山上种了不少药草,平日里除了出诊给附近的达官贵人看病以外,就是靠卖这些药草为生。
  他是太医院出身,炮制药草的手法极为高明,所以他卖出去的药从来只有不够收没有卖不出的,过的比大部分商人还要安逸。
  只是他有一个规矩让许多人都不能接受,就是他从不接超过一天路程的病人,听说家中还有患病的老人要照顾,不能远离。
  所以哪怕病人家中捧上千金来请,只要离得远的,他一概不去。但如果你将病人送到他家来,他也不愿意,大多数时间是通过县里一家叫“松鹤堂”的医馆做中,病人送到松鹤堂,李兴再去看诊。
  这松鹤堂因为李兴的关系一跃从一个快要倒闭的药馆成了光化县最大的医馆和药馆,李兴便是最大的原因。
  “他如今架子好大!”
  听到李兴的规矩,张茜笑着开口:“罢了,左右也好请,你们谁去松鹤堂下个帖子,就说我是告老还乡的官员家属,路过此地时突发急症,花重金求诊。我去会会他。”
  想到当年自己在殿外看到李医官为师兄整理衣冠,见师兄含情脉脉地微笑,还以为师兄对李医官有断袖之癖的过去,张茜不由得升起一丝怀念,心中原本对李兴的那些不悦也散去了不少。
  罢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哪里能强迫别人尽全孝呢?
  能够做到这样,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此番前来,就当是见见故人,找个人一起围炉聊聊师兄的旧事罢。
  “李神医,那老夫人就在后堂。她身份贵重,不愿意到前面诊。”
  松鹤堂的掌柜带着几分讨好的声音在堂外响起。
  “知道了。”
  李兴如今已经不是太医院里被人照拂的毛头小子,声音中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
  然而下一刻,张茜就知道李兴养气的修行功夫不到家。
  “小师侄,一别数年,别来无恙?”
  张茜坐在松鹤堂后堂里,被当做上宾对待。
  见着掀起帘子进来的李兴,甚至还能心情大好地对他招了招手。
  “张,张……”
  面对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官家“张老太太”,李兴的表情简直是惊骇莫名,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了赫拉赫拉的声音。
  “我前些日子刚去了孟师兄的坟上,顺道来看看你……”
  张太妃看着因为她的话突然两腿一软,坐倒在地的李兴,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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