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蓉姐儿, 出来接一接!”
  赵家门外响起了王氏的声音,不知道什么原因比平常沉闷了很多。赵蓉蓉应了一声, 就从房里出来, 撑一把大大的清油布伞,提着裙子小心地穿过前院去给王氏开门。
  天上下着大雨,水流如注。雨水落在地上汇聚成涓涓细流, 最后往低处走,从特地挖开的排水渠流走。但即使是这样, 地面上的积水也不少,赵蓉蓉怕脏了裙子, 自然十分小心。
  打开门, 是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 看不出男女老少——这也就知道为什么刚刚声音那样沉闷了。穿着这样不方便一身, 说话多少会有些瓮声瓮气。
  普通人家避雨无非两样, 一样是雨伞, 一样就是蓑衣斗笠了。王氏不是不想打一把轻便的雨伞,只不过现在雨下的十分大, 像赵蓉蓉一样在院子里走一走也就罢了,要是出门, 非得一身湿淋淋的回来不可。
  因此王氏换上了蓑衣斗笠出门。
  赵蓉蓉接过了王氏手上的菜篮子,等到王氏进来又赶紧关上门。
  菜篮子里头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倭瓜,剩下的都是一两寸长的小杂鱼。
  王氏到了正屋堂屋里,解下蓑衣斗笠, 赵莺莺就拿来了干毛巾。接过女儿手里的干毛巾,王氏一个劲地揩干自己头发上多少沾到的水。然后擦擦手道:“这雨下的太大!”
  赵莺莺踮脚看了看外头的水帘,笑着道:“下这样大的雨,我还以为买不到菜了呢,那些菜贩子居然能在这种天气里把菜运进城来。”
  王氏听了暗笑女儿见识少,不晓得过日子。把擦过手的毛巾递给她道:“下雨算什么,下刀子都得做生意。都不是有钱人,哪里敢歇息!有些人是一天赚下一天的吃饭钱,今日不做这营生,明天吃什么!”
  说着又皱眉道:“不过因这雨菜市上的确少了一些菜摊,最后看来看去就只有南瓜还算齐整,其余的菜要么细细瘦瘦不成样子,要么乱七八糟的。还好最后有个卖鱼的过来了,像是趁着谁涨起来,先去网了一回。”
  南瓜就是倭瓜,不同的叫法而已。赵莺莺看了看赵蓉蓉递过来的菜篮子,笑着道:“这南瓜好,今日我们做南瓜饼吃吧!”
  南瓜饼最后要用油来煎,一般人家轻易不动这种锅火。不过王氏并不在意这个,她本就不是一个在吃穿上苛待孩子们的,在家里的光景逐渐好起来之后就更不用说。
  于是点点头:“随你们姐妹摆弄,不过记得早些把那些麦穗鱼收拾出来,待会儿煮汤喝!”
  赵莺莺再看那些小杂鱼,才发现虽然是杂鱼,各种小鱼都有,甚至还能看见几只小虾米。但是其中最主要的还是一二寸长的麦穗鱼,显然这是王氏特意拣择过的。
  同样都是杂鱼,可是行家眼里也是不同的。王氏这种主妇,又是生在扬州这种吃鱼的地方,自然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看到那卖鱼的一堆小杂鱼里有不少麦穗鱼,这才动了心思挑拣出来买下。
  麦穗鱼一二寸长,因为和麦穗差不多大小而得名。当然,各地或许还有其他的叫法,赵莺莺就不知道了,反正当初王氏教她认这种鱼的时候就告诉她这是麦穗鱼。
  麦穗鱼和其他小杂鱼相比有几个优点,肉多且细嫩,而且刺少的近乎没有——王氏让他们收拾麦穗鱼,其实麦穗鱼根本用不着收拾。鱼鳞细到不用刮,肚子又不像之前赵莺莺收拾过的糠糠屁不同。那种小鱼一肚的肚肠,里面全是污物,必须要收拾。
  而麦穗鱼呢,只有一根细细的鱼肠,懒得弄也可以不弄。
  赵莺莺之前吃过一次麦穗鱼——用盐码过之后晒至半干,然后油炸。就是最一般的炸小鱼的做法,不过因为麦穗鱼肉质出众,所以做出来格外好吃。赵莺莺当零食吃,一个人也能吃一碗。
  这一次说的做汤,赵莺莺并没有吃过,不过想来味道也坏不到哪里去。
  说做就去做,赵蓉蓉赵莺莺两姊妹就进了厨房准备中饭,赵蓉蓉负责做麦穗鱼汤,赵莺莺则负责准备南瓜饼。
  赵莺莺在长期跟着王氏和赵蓉蓉做饭的过程中,耳濡目染,已经不是开始那个对厨房事一问三不知的人了。她在最开始只负责烧火,到打下手,再到做一些凉拌菜。最后到现在,一些简单的菜,只要她说想试一试,王氏和赵蓉蓉也会在旁看着她做。
  这本身也是普通人家女儿的经历,从小跟着母亲、嫂子、姐姐,然后一样一样应该掌握的手艺也就学起来了。
  南瓜饼并不难,只要开头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后面就很简单了。前面的准备工作主要是蒸南瓜和调面,蒸南瓜简单,赵蓉蓉不许赵莺莺动刀,所以自己上手把小南瓜的皮削的干干净净,然后切成了滚刀块。
  然后南瓜块就被盛在了一个大瓷碗里,放在了厨房三个灶眼中最小的那个灶眼上,锅底已经倒了谁,放上了箅子,瓷碗直接放上去就行。
  赵蓉蓉盖上锅盖道:“你先去和面,我去做鱼汤。”
  和面是很简单又很复杂的手艺,不过赵莺莺做一盘南瓜饼,要求不大高的话,和面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了。赵莺莺三两下就调好了面,至于剩下的就要等南瓜蒸熟再说。
  趁着这个空当她干脆去看赵蓉蓉做鱼汤——赵蓉蓉果然没有收拾那些麦穗鱼,只不过放在竹篮子里在水盆里漾了漾,把鱼身上已经掉了的鱼鳞、乱七八糟的叶子、泥水等洗干净,这就算完了。
  煮麦穗鱼是很简单的事情,赵蓉蓉一气把麦穗鱼全都倒进了大锅里,然后从坛子里舀起来一些板酱和在锅里,再放了辣椒一起煮。盖上锅盖,这就只管加火,等着这碗鱼汤慢慢变成。
  等到赵莺莺的南瓜好了,她正在用瓷调羹把南瓜块压的碎碎的混入面糊的时候。麦穗鱼汤也终于好了,这时候的麦穗鱼汤极其浓稠,不像是汤,而更像是一种糊糊。鱼肉碎碎的和板酱混合在了一起,加上辣椒,呈现出红红白白的样子。鼻子前是鱼肉香气和辣椒辛香,格外刺激食欲。
  赵蓉蓉叹道:“这两天菜不好买,不然撒一把青蒜苗上去,更香更好看。”
  赵莺莺想想那个样子,对赵蓉蓉的话表示赞同。
  赵蓉蓉一边说话一边把麦穗鱼汤盛了起来,一份用瓦盆装着,这是待会中午吃的。另一份则是用大碗来装,这是准备让它形成鱼冻,晚上或者明天吃,又是一道菜——赵蓉蓉从小学到大,也越来越会像一个主妇一样安排生活了。
  即使条件有限,也要尽可能安排地丰富、丰盛。
  赵蓉蓉这边完了,赵莺莺这边自然是加把劲,往南瓜面糊里放入适量的红糖。又是和面,觉得差不多了便要去热锅。
  火苗不断舔舐着锅底,铁锅上方冒出一丝丝白烟。赵莺莺很有技巧地舀了一勺油,围着锅边一抹。用油不多,然而整个锅面都均匀地沾上了油——这是做惯了主妇的人都会的小技巧,赵莺莺已经学到手了,对此感到颇为得意。
  然后就是铺上南瓜面糊,观察、翻检、放油,重要的是对于锅里情况的观察。总之绝不能等到锅里的南瓜饼糊了再去翻身。
  一批一批煎好的南瓜饼被拣进了盘子,堆的满满的。正在切蒸好的咸肉的赵蓉蓉看到了赞:“挺好的,莺姐儿做饭利落。”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食物,却也能看得出来一个人适不适合做饭。有的人从小在厨房里就能干、利落,等到将来学大菜的时候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有的人厨房里的小事都做不好,那还能指望她将来学更难的时候开窍吗?、
  “只不过做的有些多,干脆中午吃米饭,晚上就不做粥了,这南瓜饼做主食也很好。”
  夏天的吃食可不能放太久,赵家有水井,但是在水井上面没有盖棚子,这下着雨的时候,水井也不能用来存东西了。赵蓉蓉当然记得这件事,所以打算地很精细。
  中饭上桌,桌上摆着一瓦盆的麦穗鱼汤、一碟咸肉、一盘子南瓜饼,依旧见不到菜蔬。不过这样的饭桌在如今扬州城里的小门小户已经算很奢侈了。
  没错,天上是下雨了,但是下雨并不能解决几个问题。首先之前菜地里长的不好的菜苗不是一两天下雨就能彻底长好的,其次,夏收的粮食已经彻底没希望了,最多就是期待雨后天气恢复正常,看看田地里能不能再种上一季作物。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粮食短期内不可能长起来。唯一的指望是外地运来粮食——之前就是这样做的,所以一切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分别。
  或者说其实更糟糕了,没下雨之前无论是走水路还是走旱道都能运来粮食。但是下雨之后呢,这可不是扬州一地的干旱,也自然不是扬州一地的雨水。这一路都在下雨,河里涨水,地上泥泞,运粮船不敢开,运粮车队动不了...
  当然了,这件事并没有给大家带来忧虑。大家都认为这场雨下够了就会放晴,而在那之后一切恢复正常,粮食自然可以运进扬州城了。
  所以在满城不再急着屯粮食,等着外面的粮食运进来之后。粮食明明没有增多的城内,粮价却没有上涨——大家这个时候没有深思,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事情不都是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吗?
  一家人呼噜呼噜吃浓稠的鱼汤,十分开心。
  这几天下雨,染坊也做不了事,赵吉也清闲,大中午的时候还喝了二两小酒。
  赵莺莺知道,这是因为家里人都放松下来了。之前担忧旱灾越闹越大,最后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雨水下下来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到现在为止家里损失有限或者说没有,只不过买了一些比平常价高一些的粮食罢了。但是再往下不下雨的话,损失的事情可就说不准了。
  不只是赵家,往外推,整个太平巷子,再到整个扬州,谁不为下雨而高兴呢。
  “雨水下下来了就好,这一阵雨下过,天时就恢复正常,说不定到时候乡下还能种出一季粮食。”
  “稻子是错过了,但是还有别的粮食可以种哇!总之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乡下地方稳定下来,咱们城里就更不用担心了。粮铺外头买粮的也该陆陆续续回来了,现在最多就是下半年的粮价比往年高个一二分,不能更夸张了。”
  “一二分?现在就是和往年一个价我都买不起!前些日子干的厉害,每日买一些高价粮吃,家里本来一点儿积蓄都没了,现在还犯难下半年怎么熬过来。”
  “别多想,总比一直旱下去要强,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苦尽甘来,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就是现在所有人的想法,也就是这一点希望支撑着现在的扬州贫苦人家——旱灾是过去了,可是伤了元气就是伤了元气,有的人家在这一场干旱里,从温饱沦为了赤贫!
  赵莺莺想到这一点叹了一口气,整个扬州恐怕也只有她完全知道这一点希望何等虚幻,很快就会被打破。这雨下的很大,只两天就已经涨水厉害了!虽然现在有变小的趋势,但是赵莺莺知道这是不会停的。
  吃过饭之后家里人都聚集在堂屋里,或者像王氏一样织绸做活儿,或者想赵芹芹赵蒙一样悠哉玩耍。因为下大雨的关系,赵吉也不用做染坊的活计,一家人算是难得白日一起悠闲了。
  赵蓉蓉在绣的是一幅枕巾,从赵莺莺来看手艺一般,不过绣庄不只收顶好的手艺,也收这种中等的——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收,不然绣庄的活计可卖不完!但是赵蓉蓉不同,前有王家外婆的老关系,后头赵莺莺的活计也正需要,她的活计绣庄是要的。
  赵莺莺心里正乱着扬州涝灾的事情,根本静不下心做自己的活计,干脆在一旁帮赵蓉蓉分线。这个活儿她是熟到闭着眼睛也不会做错的,正适合现在心不在焉的她。
  一根本身就很细的丝线因为绣图的需要,要被分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甚至到六十四分之一、一百二十八分之一——这是顶尖绣娘的手艺,当年赵莺莺做到过,现在的她做不到。至于赵蓉蓉,那就更不用提了。
  她现在是绣枕巾,一幅再普通不过的鸳鸯戏水枕巾,也用不着那样。
  活计慢慢做,赵蓉蓉沉浸在绣花中,没有注意到赵莺莺的不同。倒是织绸的王氏,见赵莺莺心不在焉还思考了一下为什么。不过很快也抛开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谁知道他们想什么呢。
  正哐当哐当横纬竖经,外头敲门声响起。一家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到这种大雨天有谁会出门。
  最后是赵莺莺撑伞去看门,来的是隔壁王婆子家的小红。她一手撑着一把大伞,另一手提着一只篮子,赵蓉蓉赶紧让她进。
  她进来之后先把篮子奉上,原来正是之前王氏托付吴妈发的豆芽。小红道:“豆芽发好了,我们老太太让我送来。”
  赵莺莺递了帕子给她,她却挥挥手:“还要回去呐,这雨下的大!现在揩干了之后还是要湿的,可别糟蹋你一条帕子了!”
  之后赵家给她的茶果也不要,撑开伞又闯进了雨帘当中。
  这豆芽是之前王氏亲自上门拜托发的,但是中间经过了下雨这一件大事,她就给忘记了。要不是今天王婆子让小红送来,她那里还记得。
  这种意外之喜非常好,这算是填充了一下家里见不到菜蔬的饭桌。
  “今晚上的菜算定下来了,白切的咸肉像中午一样再切一盘,再拣一盘酸黄瓜出来。中午的鱼汤还有剩,然后加上一盘炒豆芽,配着南瓜饼也很不错了。”
  自然没有人对这份饭食有意见,纷纷点头。一时之间堂屋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赵莺莺在这种平静有序中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
  “扬州遭了涝?那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扬州城里地势低的地方积了一层水——那是我和我家人先落脚的破庙,后来我们就去高一些的地方了。不过那些扬州的有钱人还是一样过日子,就是一般人家也比咱们乡下的好多了。”
  “我们乡下的地先是旱,然后又是淹,一年的收成没有了。娘说看样子第二年指望也不大,我不知道为什么娘说第二年指望也不大。总之后来就跟着里长一起跑到扬州城里了。”
  赵莺莺当时也不明白,但是后来懂了一点。无非两个原因,一个是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来扬州。遭灾的乡下跑到就近的城市那是本能,因为城里最怕的就是难民越聚越多,最后发生乱子。
  为了抑制乱子,官府还有富户都会出粮食施粥。有这一碗粥在眼前吊着,人就无法真的下定决心铤而走险。虽然那一碗粥又少又薄,有时候还抢不到,很多人就在这种越来越虚弱中饿死了。
  另一个原因则更加残酷,因为水涨起来了谁也说不好会不会决堤——一想到河堤是官老爷们修的,大家心里就直打鼓,谁知道当时贪了多少两银子进自己的腰包,最后剩下一个豆腐渣般的堤坝。
  虽然黄河两岸决堤更多一些,但是运河和长江这边也不是没有这样危险的事呢!最多就是没有黄河那边那么大的决堤而已。
  而临近扬州的地方这段时间就很危险了,因为扬州是不容有失的,所以在堤坝眼见得要出问题的时候,上头必然要选一个地方泄洪。这说的好听,叫两权相害取其轻。但是对于被选中做泄洪区的百姓而言,这是何等的残忍。
  虽然泄洪之前会提前通知撤出,但是东西财务肯定是来不及带出来了,最多就是带一点最要紧的。而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乡被淹没,不知道是骂老天还是骂官府。
  这个时候家里不可靠,只有扬州最可靠。因为朝廷是不会让这里出事的,这就是这些百姓积累下来的经验。
  “你怎么这么喜欢打听这些,怎么,你是扬州来的?”
  “对,我是扬州来的。”
  这是赵莺莺那时候和隔壁新买的扬州小丫头的对话,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是这一段,所以才能字字清楚。
  “扬州那边今年乱的很,城里人应该好一些吧。反正我们这些乡下过去的都是在破庙、会馆、烂房子凑合。不然有亲戚在城里的能想办法住到亲戚家里去,不过很多人这时候就不认亲戚了。”
  “我家也有亲戚,是个远亲,那时候敲门叫了好久,反正没人来应门。我娘说不能怪他们,这时候能保住自家就不错了,把人接进来又能怎么样?多几张嘴可不是小事啊。”
  赵莺莺还听隔壁人家的小丫头说了那时候扬州穷人家挨不住了卖儿卖女的事情——当然,大多是扬州乡下的,只有少数才是扬州城里的。大概是晓得赵莺莺是同乡,所以她说了很多。
  那些事赵莺莺记得很多,所以心中挂着事。明知道这场灾自家应该能挨过去么,但是那一刀没有落下来,心中就惴惴不安。
  看向王氏和赵吉,她忽然很想立刻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回到这个家已经一年了,过去十多年的习惯就已经被洗掉。相比较独立自强地自己忍受,她现在更想依靠家人。
  第73章
  雨一直不停地下, 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赵莺莺睁眼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窗户边看天。雨是比昨天小一些了, 但是缠缠绵绵的样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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