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梦里都是和钢琴有关的,还有他父母的事儿,像是他的记忆,又像是另一个人的。
  那是一个跟他血脉相连亲密无间的人,他们幼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都坐在那张琴凳上,拼命练习,不敢跑,也不敢哭出来。
  他觉得手指痛,手腕也痛,整个右手要断了一样无法再抬起来,但是却还在勉力支撑,不敢有半分松懈。
  父母还在争吵,没有人看他,但是他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回过头来一起安静的看着他,仿佛这一切的错误根源是来自于他停下的手和沉默的琴键……
  他弹了一夜的琴,痛苦疲惫的无法出声。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大海里游泳,无边无尽,永远看不到出路,到最后疲惫到呼吸都不顺畅,他拼命去抓才抓到了一块浮木,用尽全力去攥紧它……
  梦很快醒了,李蹊睁开眼,大口喘息着,过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身旁有人在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用了眨了眨眼睛,抬头去看,却是丹尼尔,而他自己正拽着丹尼尔的胳膊。
  丹尼尔有些担心的看着他,道:“你没事吧?”
  李蹊觉得脸上有些湿润这才发现自己哭了,他松开丹尼尔,狼狈的用手覆在眼睛上,哑声道:“没事。”
  丹尼尔起身离开,紧接着李蹊就听到小厨房有声音,悉悉索索的。很快丹尼尔又折了回来,这次他端了一杯水过来扶着李蹊坐起来,道:“你好像有点发烧,起来吃点药。”
  李蹊吃了药,跟他道谢。
  丹尼尔笑了下,道:“你跟我客气什么。”
  药效发作的很快,李蹊也确实累了太久,很快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丹尼尔坐在他床边,伸手握住他的手,去碰李蹊右手指节上的那个疤痕,低声道:“对不起。”
  丹尼尔坐在床边一直没走,小心照顾李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身边照顾,李蹊后半夜的梦境也渐渐变得没有那么冰冷,皱着的眉心也慢慢松开了一些。
  梦里依旧是那个童年,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开心的事。
  他梦到了十岁之前的那个自己。
  小小的男孩站在几块积木搭建起来的简陋“舞台”上,毫无顾忌地露出正在换牙的小豁牙,大声唱着歌。
  旁边一个和他穿着一样衣服的男孩在弹琴,翘着的脚甚至都够不到地面,一边弹琴一边看着他,等他唱完了就迫不及待的第一个鼓掌,比旁边的卷毛高个子小男孩动作快的多。那个男孩看着他,眼中既自豪又得意的道:“小蹊唱歌这么好,以后一定可以做歌唱家!”
  幼年的他耸了耸鼻尖,大声道:“我要做明星,让大家都看得到的那种,才不要只穿燕尾服,要穿好多漂亮衣服!”
  对面的小男孩从琴凳上蹦下来,几步跑过来牵着他的手,笑嘻嘻道:“好,那我就跟你一起,我们干脆组一个组合好啦,穿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话筒~站在那让别人猜我们谁是谁,哈哈!”
  旁边长得略高一些模样漂亮的卷毛小男孩小声抗议道:“但是我妈妈说你们长得又不像,我一下就能认出来……”他话没说完就被那个霸道的小男孩揍了,即便是穿着跟李蹊一样的小衣服,留了一样的头发,他们的外貌和性格也截然不同,一边揍一边喊“夏乐你给我闭嘴”……
  小卷毛夏乐捂着脑袋四处跑,大声讨饶,哥哥笑了,李蹊也跟着大声笑了出来。
  ……
  丹尼尔摸了摸李蹊的额头,知道他不再发热,才略微放下心来。李蹊吃了药睡得很沉,丹尼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脚,“再睡一会吧,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也不管李蹊能不能听到,小声跟他做了告别,这才起身离开。
  与此同时,夏乐也从宿舍里悄无声息的起身,慢慢走了出去,他戴了帽子,刻意压低了帽檐,躬着身体迅速离开宿舍楼,走到外院的时候伸手招了出租车就跻身上去,低声报了一个地址。
  正是当初李蹊第一次被李昉喊出去的时候,说的那个地址,夏乐跟着去过一次,那个地址记得清楚。李蹊被欺负成这样,李蹊能忍,他咽不下这口气!
  第52章
  夏乐绷着脸一路到了李昉住的地方, 他陪李蹊只来过一次, 但是关于李蹊的事, 只要一次他都记得住。找到了楼层,确定了房间号,就开始敲门, 或者说带着几分怒气的砸门,他的手劲儿大,“砰砰”地落在门上没跟对方半分客气的意思。
  里面的人很快就来开门了, 相比起夏乐一身混搭, 对方即便是家里也穿戴讲究,还是白天那身西装衬衫的精英范儿, 并没有半分邋遢的样子,唯一的区别就是去了领带, 松开了一两颗纽扣,看起来略随意几分。李昉对于这个突然到访的客人也有些意外, 拧起眉头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你来干什么……”
  夏乐伸手握住门把手,加重了力气不让他把门关上:“我找你说点事。”
  对面的男人已经觉察出一些不对劲,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今天累了, 不想再……”
  夏乐没听他说完就一把将他推进了房间,自己也挤身进来,他抬眼扫了一圈,空荡荡的客厅里就一架黑色钢琴,半点不沾烟火气, 跟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样,果然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男人已经被他突然闯入的动作惹毛了,但是良好的教养让他无法破口大骂,只能看着夏乐抿了抿唇,开口讽刺道:“你平时都是这样的?闯进琴房就算了,现在连别人家里也随意闯入吗!”
  夏乐站在那比他还生气,眼睛都红了,他忽然开口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看了他一眼略微皱了下眉头,语气依旧不好,指了门口道:“请你出去,我这里不欢迎外人。”
  夏乐站在那质问他:“那李蹊呢,李蹊不是外人吧?你怎么狠得下心这样对他啊!为什么一定要扣下他,逼他练琴?!”
  男人不耐烦的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道:“我以为你要说什么事,就为了这个?”他有些不屑,语调不带起伏道,“他自己状态不好,我让他留下多练习一下怎么了?”
  夏乐双眼里都是怒火:“你真的是为了他?”
  男人冷笑:“不管我为了什么,身为老师,让他多练习总没有错,而且你们在参加比赛吧?他弹好了或许还能加分,难道我还是在害他?”
  夏乐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涌上一阵愤怒,“大哥你太过分了,你明知道他的手是因为你才伤的……你当年就比不上他,现在他的手废了,你硬让他弹琴又有什么意思!这样就能比过他吗,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对面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道:“过去的事我记不清了,我只是对他很失望。”
  “记不清了?哈,你记不清,就可以这么折磨他吗,要不要我来告诉你,李蹊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他和叔叔一起生活,每天忙于生计,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时间去弹钢琴!他和你不一样,他明明那么努力的去活着,过的再苦也从来没服过输,他就一直这样,直到你出现……”夏乐冷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要说失望,李蹊对你才失望,你根本就不是他哥哥。”
  男人被手里的烟烫了一下,自己也恼怒起来,他瞪着夏乐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用你来教我!给我滚出去!”
  他伸手推搡夏乐,却被夏乐单手攥住了手腕,夏乐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上许多,另一只手直接揪起了他的衣领,“当初是你推了他,他摔倒了,才有了今天这个狼狈、落魄的李蹊!”
  男人看着他,半点没有反思的想法,瞪回去道:“可笑,手伤了不会治疗吗!只会一味的怨天尤人,自己什么都不付出努力……”
  夏乐一拳就打到他脸上!
  “你知道个屁!”
  摔在地上的男人呸出一口血水,直直盯着夏乐,脸上也是阴郁一片。
  夏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强行控制住自己暴怒揍人的冲动,愤恨道:“如果不是当年你推了他,如果他的手没事,他不可能会变成今天这样,他会坐在比你还高、还耀眼的位置上,让你仰望!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不配,你现在回来了,你高高在上,你逼着他弹钢琴……那么当初呢?!当初你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推他,为什么毁了他的手指,现在又来毁掉他的人生!”
  男人看着他一言不发,但是眼神里没有一点悔改,仿佛听着跟自己无关的事。他等夏乐说完了,还想试图开口辩驳,不过几个字刚说出口,就立刻又被夏乐一拳打在了脸上,匆忙举起手臂阻挡,破口大骂道:“夏乐你这个疯子!”
  “我就是,怎么了!”夏乐一连揍了几拳才停下手,揪着他衣领把人提起来骂道,“你他妈再动李蹊一下,我就跟你拼命!”
  他脑海里想的全是那天背着李蹊回去的情形,李蹊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被生生逼成最软弱的样子,人都要废了。他一想起来就心疼的要命,恨不得和眼前这个人拼个你死我活,什么都不管了。
  李昉的眼镜已经歪了,斜斜挂在耳朵上,脸上也带了淤青,还有血痕,他反手几下,却完全不是夏乐的对手。夏乐这段时间的练习也不是白练的,下手稳准狠,他对眼前这个人不再有小时候那种敬畏,只剩下一肚子的怨恨。
  李昉打不过也不忘了放狠话,怨恨道:“夏乐你别想我放过你们,你和李蹊……你们两个是不想继续比赛了吧!”
  夏乐生生被气笑了,他松开这个男人,从上到下的打量他,男人跌坐在地上立刻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狠狠地盯着他。
  “你以为我在乎这个比赛?我只不过是……”夏乐看着他,忽然失去了解释的性质,厌恶道:“早知道会遇到你,我宁愿他就没来参加这个破比赛。”
  男人声音嘶哑道:“你们给我等着!”
  夏乐食指对着他,做了一个“干”的手势,无所谓地道:“我等着你来,看看是你弄的过我,还是我把你弄下去!你不配做他哥哥,不,我应该说,你根本就不是他哥。”
  男人气的脸色发白,低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夏乐冷笑:“我也不乐意来你这,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以后李蹊不会再听你的话了,也不会再去琴房弹那个破钢琴!我也请你,不要再打扰他的生活!”
  夏乐说完,转身就走了。
  男人看着大开的门口,气的心肝脾肺都疼,他喘着气盯着门口,呼吸的动作略大就会扯动脸上的伤,让他心情更加烦躁。忽然他瞳孔收缩了一下,门口那出现了一个人,而且还是熟人。
  丹尼尔穿着帽兜衫站在他门口,冲他吹了声口哨,表情也是要笑不笑的样子,“很精彩啊,看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你好像替我做了一些事。”
  男人嘴角已经撕裂了,脸颊上也带着红肿,看到丹尼尔进来慌忙从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你怎么会来这……”
  丹尼尔放下帽兜,双手依旧插在兜里走进客厅,他脚步轻快,越过被夏乐砸的混乱的客厅,没什么家具,乐谱还是有的,这个时候混着玻璃散落一地,被踩了无数脚印。丹尼尔越过这些碎片,走到钢琴前,他没有回答对方,只是用手轻轻敲下几个琴键,笑道:“来看看啊,不亲自来瞧瞧,怎么知道你抢了我的位置啊?”
  男人眼神落在他手指所在的琴键上,抿着唇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丹尼尔耸了耸肩膀,环顾一周,道:“你还没被揍够啊,欠揍是不是,要我直说吗?刚才夏乐说的话不用我再重复一遍了吧,李承泽?”
  李承泽脸上带伤,狼狈不堪的站在丹尼尔对面,走动两步却碰到了脚下的玻璃碎片,于是站定在那僵硬地道:“我只是听老师的话,过来替她出面做一些事。你突然不辞而别,回国又做这样另老师丢脸的事,她让我看着你……”
  丹尼尔抬眼看着他,挑了下眉毛道:“哦,我妈让你来的啊,你还真是没变,我说你要做多久她身边的狗才满足?”
  李承泽怒道:“你……!”
  丹尼尔打断他道:“我什么啊,你老实说,你很嫉妒我吧?嫉妒我比你优秀,有我在的时候,你永远都得不到你老师的目光,对不对?”
  “你胡说!我这次来是以乐团首席的位置,是我自己争取来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能有现在的位置,也是我自己不放弃,自己肯努力的结果!”李承泽胸口剧烈起伏,他扶了破损的眼镜,看着丹尼尔忽然嘲讽地一笑,“你才应该清醒一下,你离开的这半年里很多事已经改变了,你以为所有的人、所有的位置都会一直等着你吗!”
  丹尼尔吹了一声口哨,丝毫没有被触怒,反而对着他微微一笑,歪着头道:“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一直看不上你吗?”
  李承泽嘴角抽动几下,没有说话。
  丹尼尔道:“因为啊,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赢不了。”
  李承泽怒道:“李昉!”
  丹尼尔收敛了笑意,眼神变得冰冷起来,扬起的唇角也带着嘲讽,“怎么,现在知道这是我的名字了?之前的时候,你顶着我的名字玩的很开心啊,不如我也来陪你玩一场,你之前很想跟我斗琴对吧,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来比一场啊!”
  李承泽喉结滚动,他的目光落在客厅中央的钢琴上,眼神炙热,带着怒火也带着战意。
  丹尼尔在钢琴前坐下,他卷起袖子双手平放在琴键上,目光也落在其上,淡然道:“一首作品的难度,不仅仅是纯粹用手指技能来评价,但是一些人并不配听到感情。”
  李承泽神色一变,还未想明白其中意思,丹尼尔的演奏就开始了。丹尼尔演奏时候是非常专注的,并不因为他离开那个属于钢琴的环境就有所改变,他整个人仿佛和钢琴是一体的,哪怕穿着不合体的衣服,坐在钢琴前也依旧是流淌着贵族血液一般,自信优雅,完美掌控。
  先是一段轻快而舒缓的音符流淌而出,不过一个小节,就让李承泽目光一变,他弹琴这么多年,自然听得出这是李斯特的《唐璜的回忆》。
  这一段是根据莫扎特歌剧《唐璜》改编的钢琴曲,也是众多改编曲中的经典,原本的歌剧长约两个半小时,被李斯特改编后,就变成了简短的钢琴曲,但最神奇的是钢琴曲没有删除原歌剧中的一个音符。将原本两个多小时的曲子浓缩到半个小时里,可想而知,这首曲子对指法技巧的要求有多高!
  整首曲子音符密集,跳跃甚多,演奏技巧也属于超高难度,不少钢琴大师在现场演奏都会有些许失误,鲜少有人弹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首炫技曲。
  丹尼尔弹的越久,李承泽脸上的表情就越难看,后面部分音符纷杂密集,手指几个大跳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八度十度高难度的一连串技巧,忽然一个音节错乱让李承泽精神一震,他抬头看向丹尼尔,刚想出言嘲讽,就被接下来一连串叠加交错的琴声给震地脸色发白!
  不是错乱!
  叠加,完美的叠加,仿佛四手联弹一般,只是坐着的人却只有一个!
  李承泽额头上流下冷汗,他身体在颤抖,看着丹尼尔的神情里不再有凝重而是完全的恐惧。是的,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有多厉害,他刻苦练习数月的曲子,这人一个礼拜就可以完美复制下来,但是他从未想过这个人可以做到这么恐怖的极限!
  李承泽看着眼前的人,恍惚间仿佛还有另一个人坐在他身旁,伸手弹奏出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曲子。
  这还是人吗……
  李承泽看着他,心里恍惚想到,已经没有了半分斗琴的欲望,刚才被夏乐暴揍一顿他没有半分发憷只余愤怒,而现在听完丹尼尔的琴,手指却忍不住颤抖起来。
  有这样一种人,他演奏完,你并没有半分想要追赶的欲望,因为你心里清楚的知道,穷极一生也无法追上他的脚步。李承泽看着演奏已入尾声的丹尼尔,心中就升起这样一种情绪,莫名的难堪席卷而来,让他无地自容。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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