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田五畴怔怔地望着,眼前恍然织起一片雨雾,雨雾中,一个女子娉娉婷婷地站在屋檐下……
  光芒越来越亮,而女子的身影却越来越小,最后竟然缩水成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十分漂亮可爱。
  小男孩与田五畴久久相望,而后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嫣然一笑,明媚如春光,最后,小男孩朝田五畴深深一躬,消失在那片光芒中。
  田五畴久久无法回神。
  我不后悔以女子的身份与你相识,却又自私地希望,在你见到我时,是我洁净的最初。
  结束完宋绣绣的事,夏芩怔然良久,慨然良久。
  而外面,定逸师傅正在操持捐助者的事情。
  捐助者是一对夫妇,夫妇俩有一名爱女,却不幸在几个月前离世。因一家人平时笃信佛法,爱女死后,夫妇俩便把女儿生前抄写的经卷,遗留的笔墨,干净的衣物以及一些布匹等捐助了寺庙。
  定逸师傅亲自出来接收,并在庙中为逝者安置了一个牌位,以示她可以永远享受寺中的香火。
  夏芩去仓库帮两位师妹搬放东西时,见两位师妹正背对着门口一边忙碌一边聊天,两人中间夹着一颗头颅,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不时发出“啊,真的吗?”“后来呢?”“快说,快说!”等热情洋溢的现场评论。
  夏芩的额角狠狠一跳,她按了按头,不禁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两位师妹回过头来,诧异道:“师傅让我们把东西放这里呀,师姐你不知道吗,你来是……”
  夏芩含糊地点了点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中间的那名少女。
  少女“呀”的一声从置物架上跳下来,惊喜道:“天呐,你能看见我,我来这里找我的荷包,可是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说话。”
  夏芩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真在一叠积压地衣服间看见一只荷包,便对两位师妹道:“我来取一只荷包。”
  然后在两位师妹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径直取过那只荷包,微微颔首,离开了仓库。
  徒留后面的两人面面相觑。
  到了没人的地方,夏芩叫了声少女的名字,然后把荷包烧掉,少女的手上便现出了荷包的影像。
  少女把荷包打开,掏出一方折叠的纸笺,缓缓展开,嘴唇翕动轻念了一遍,脸上悄然浮现一抹绯红。
  即使没有听清内容,夏芩也知道,那是一首诗,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少女的脸上如笼上一层梦幻的光芒,不自觉地噙着笑:“小时候和邻家姐姐一起读书,感情非常好,后来没几年,姐姐去了城里,我还为此大哭了一场。
  记得那时,我向爹爹哭诉这件事时,爹爹非常恼怒,说,那根本不是姐姐,而是一个怕养不活当女孩养的男孩子,他也是刚知道此事。把左邻右舍都蒙在鼓里,还和自家女儿一起读书,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当时年纪小,听得懵懵懂懂,见爹爹生气,也就不敢再问了,但也隐约知晓,和自己一块读书的原来是位哥哥。
  去年清明,和侍女一起出去踏春,在河边不小心碰到一位路人。结果那位路人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呆住了,路人红着脸告诉我说,他就是小时候和我一起读书的某某某。
  我惊奇地看着他,当时一个没忍住,竟然笑得直不起腰来。”
  少女想起当时的情景,犹自忍不住满脸笑意:“他的脸更红,小小声告诉我说,他一直没有忘记我这个妹妹,后来见侍女走过来,便慌慌张张地把一只荷包塞给我,说是我刚刚掉的。
  我没有在意,便顺手揣在了身上。回到家后,左看右看,都不是我的荷包,就把它扔到了一堆衣服里。”
  少女笑容未变,神情却带了丝甜蜜的怅惘:“其实,我也没有忘记他……想想小时候一起读书的姐姐,再想想河边俊俏的少年,我就忍不住想笑,但笑着笑着不知怎的又不由自主地叹气,整个人傻傻的。
  直到后来,他让侍女问我,看过那个荷包了吗?我才恍然悟到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当天,我就喘病发作,离开了人世。”
  少女怔然过后,脸上的笑意重新明媚起来:“现在好了,我终于看到了这只荷包,原来……他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
  夏芩微微点头,再次念起经文,一片灿烂的光芒升起,少女满脸笑容,握着荷包走了进去。
  待所有的事情完毕,时间已过去大半天,夏芩和慧静赶紧再次下山。
  到了镇东陆裁缝家,尚来不及休息,便由陆家人领着来到了堂前,陆裁缝的灵柩就摆放在那里。
  念经刚要开始,夏芩就看见,一个老者暗搓搓地从棺材中坐起,转着眼珠观望了一下四周,然后慢腾腾换了个姿势躺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翘着胡子摸了摸棺材的厚度,再次察看四周,嘟嘟囔囔地躺了回去。躺下还没有一眨眼的功夫,一个鲤鱼打挺,再次从棺材中坐起来,扒着棺材左张右望。
  夏芩的眼皮抽了又抽,口中的经念得曲里拐弯,心中暗自猜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到处都能遇到这样的事。
  正琢磨着怎样和陆家人述说,把这个老者真正“度”过去,却听老者一声兴奋高呼:“乖乖,你可来了,老哥我可想死你了,快快快,快把衣服脱掉,让老哥我好好看看----”
  夏芩一个激灵,眼睛不自觉地睁大,只见老者一个健步跨出棺材,兴奋不已扑向一个虬髯大汉,一只爪子直直朝大汉怀中摸去。
  ☆、第46章 碑上兔(2)
  第50章
  看着在大汉身上左摸右摸的老者,夏芩实在无法淡定,她终于忍不住中止了念经,去找陆家人交涉。
  陆家长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念经的量额不够而不好看,还是因为听说自家老爹变鬼这件事不好看,不过,他还是把虬髯大汉请到了内室,听夏芩说话。
  夏芩微咳一声,看着那在大汉身上不停忙碌的老者,厚着脸皮问:“不知前辈您这是要做什么?”
  老者惊奇地回过头来,“哟喝”一声,说道:“想不到小尼姑你还有这份眼力神儿,我前几日不是刚给这位老弟做了一件新衣服么,他今天正好穿了过来,我有一件重要的物事落在里面了,快让他帮我拿出来。”
  夏芩连忙把这句话传达了过去,大汉一听就惊了,也不顾夏芩是个女孩子,当即就开始解衣服,一边战战兢兢说道:“前些日子陆老哥从外地探亲回来,说路上顺手给我缝了一件衣服,那天大家很高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饮了许多酒,谁知第二日陆老哥就没有醒过来……”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脱下衣服,里里外外地摸,终于在一个内兜里摸出一张犹如狗啃的纸片,傻着眼举着道:“是这个?”
  陆裁缝摸着胡子点了点头,陆家长子把纸片接过去磕磕绊绊地念了一遍,茫然道:“好像是个地址,什么意思?”
  陆裁缝撩袍坐到了椅子上,悠然道:“我探亲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相州府旬阳县的人,他听说我是彰德府松山镇的人后便告诉了一件奇事。”
  老者摆出说书的架势,侃侃而谈:“他说,有一年他路过我们镇的郑家庄,走到村外的野地时,突然听到一个土堆下面好像有人叫喊,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处新坟,坟挖得很浅,棺材也很薄,一看就是草草掩埋。
  他把棺材打开,里面竟然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当时天色已晚,他急着赶路,没来得及打听孩子的住址,便把孩子带走了。
  他说,大约孩子没死透他家里人就把他匆匆埋了。现在那孩子都长到快二十岁了,他年纪也大了,正好碰到孩子的同乡人,便托同乡的我给孩子的家里捎个信,要我告诉他们孩子没死,这个就是那孩子现在的地址。”
  夏芩把老者的话叙述完,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老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反应,撅着胡子道:“快点告诉我那傻小子,让尽快把这件事办妥,老子还急着睡棺材呢。”
  夏芩:“……”
  听到长子忙不迭的保证声,老者这才笑眯眯下了地,弹了一下衣襟,悠然道:“老头子这一辈子没做过亏欠人的事,现在,终于可以安心地去睡棺材了。”
  说完,迈着四方步悠哉游哉地出了门。
  陆家的事结束后,慧静又恢复了最初对夏芩的态度,戒慎、疏离,一路上,恨不能离她八丈远,脚下迈得飞快,夏芩初时还用力追赶,叫她等一等,结果换来她更快的跑路后,夏芩便有些悟了,不再勉强,自己慢腾腾地缀在后面。
  回到松山寺,见过师傅,简单地回了一下陆家的事后,便告辞出门。
  她不想把自己的小肚鸡肠展露给画中君,便抓着变相君大力吐糟:“她明明都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故意做出这副样子做什么,当自己是未出闺阁的大家小姐吗,真是可笑。”
  变相君不予置评,一边指使着她在纸上写下药名烧掉,一边在药柜上张贴。
  如今的接鬼室又是另一番气象,一排排药柜沿墙而立,前面柜台围绕,当中一张木桌,俨然药房模样。
  夏芩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怨念:“我原本还想着她爱学医,一直想像师傅那样,不如把你介绍给她,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人家害怕呀。”
  变相君这才抬眼看她,语调淡淡:“要学,不如你跟我学。”
  夏芩回过神来,顿了顿,说道:“我现在要学的东西很多,习字,读书,念经,还想练琴,每一样都需要全神贯注,学医……着实分不出精力,一知半解害死人呐,我还是给你当个下手就好……”
  环顾四周,目光惊奇:“你把这里弄成这个样子,说实话,你才能碰到几个病人啊,摆这么大阵式?”想了想,猜测,“莫非你想给阴界的鬼魂们看病,所以开个医馆?”更加好奇,“鬼鬼们也会生病吗,还是和人一样的治法?”
  变相君:“……”
  最后,变相君的回答是,指着面前一张字迹密密麻麻的纸卷,指使道:“快点把上面的药名抄完,我累了,要出门喝个茶去。”
  说完,慢悠悠地从她面前消失。
  夏芩:“!”
  到底谁才是出力最大的人?
  不知何时,夏姑娘有了个宏大的志愿,那就是,要做尼中的学究,姑中的状元,为此,她虽然不是化缘最努力的人,但绝对是读书最努力的人。
  但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理想很轰动,现实很任性。
  就在她和画中君学《左传》学得最入巷的时候,搅屎棍子来了,直接告诉她,县令大人有请。
  为此,连定逸师傅都无话可说了,空白着脸半晌,才对她说:“既如此,你自己万事小心,事情结束后,早些回来。”
  夏芩点了点头,接过铁英手中的男装回自己房中换上,然后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走出了山门。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县令大人的马车就在山下。
  客栈交锋的那一幕太过深刻,至今让她想起县令大人都不自觉地心生排斥、心中发憷,现在又要同车……夏芩迟疑了半晌,才磨磨蹭蹭地在从人催促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登上了车。
  恭谨地和车中的人打了个招呼后,夏芩便规规矩矩地坐在车门口不动了。
  变相君飘然出现,和江含征并坐在一起,相同的面孔,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那画面······
  夏芩余光看见,唇角动了动,连忙用力抿住,掩饰性地用手托起腮,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而内心却已笑翻了天,什么拘谨云云,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变相君看见,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笑意。
  江含征看她先是拘谨而后又眉眼弯弯地坐在那儿,心情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这么长时间的反思,让他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进入一个怪圈,如果对她亲近,那便坐实了自己“狎昵少尼”之名,不但她会鄙夷,就是自己也难接受自己在她眼中的这副形象。
  如果等她来亲近,想想她对自己的态度,想想自己对她所为,无异于天方夜谭。
  猝不及防的交锋来得太过惨烈,让那些旖旎的心思尚来不及茁壮成长便突遭现实的封杀撕裂,清晰的天堑鸿沟直逼眼前,让他在感受都某种难以言述的痛楚时,也理智地意识到,或许,有些事情,是该止步了。
  怀着理智心愿的县令大人,说出的话也分外理智,公事公办的口吻:“数个月前,巡按大人路过相州府旬阳县某个驿站时,发现驿站外的竹林中有一个坟墓,墓碑上被人画了一幅画,巡按大人认为此事必有蹊跷,便让旬阳县的县令调查此事,旬阳县令呈送的结果是,刁顽小民恶作剧而已。
  巡按大人不满,特委本县重新调查此事。”
  夏芩讶然点头,突然福至心灵地来了一句:“巡按大人觉得大人您很能干啊。”
  江含征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车马不停,直取旬阳,整整用了一日,来到驿馆不远处的竹林。
  斜阳暖暖,远方的青山若隐若现。一条小溪如薄薄的春绸蜿蜒而过,四下里青竹森森,芳草茵茵,真是天然的一方好景致。
  江含征带着夏芩走进竹林。
  竹林中果然有一处坟墓,墓碑上刻着“杜晴岩公之墓”的字样,墓碑中央不知被谁画了一只小兔子,兔子头上顶着一片不知是树叶还是伞盖的什么东西,把墓碑的名字都给遮住了,要说不是恶作剧,夏芩都不信。
  江含征指着墓碑道:“你看出了什么?”
  夏芩沉吟半晌,说道:“小兔子很可爱……”
  江含征:“……”
  知县大人斜她一眼,提醒:“兔而冠,你想到了什么?”
  夏芩想了想:“沐兔而冠?”
  江含征眉峰狠狠一跳:“再想!”
  夏芩无辜道:“大人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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