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节

  “四六分账,我六你四。”王源道。
  “什么?”杨国忠差点摔了杯子,谁敢在和他分钱的时候反而占他的便宜,这王源简直是疯了。
  “这不可能,我六你四。你知道,若我无法将这些盐卖成钱,那些盐就是废物,铺路填坑都嫌不合用。你知道要将私盐纳入官盐售卖,我要担多大的风险么?这可是砍头的罪名。”杨国忠低吼道。
  王源道:“左相此言差矣,着风险我们共担。事情败露,左相被砍头,我难道会保住脑袋?左相也不想想,我要攻野牛城还要守住那里,我要冒多大的风险。没准我攻野牛城时一直飞羽便要了我的命呢。若论风险的话,谁也不比谁少多少。这盐湖可是我发现的,我六你四这本就公平合理。”
  杨国忠道:“绝对不成,五五分账是我最后的底线。你可不知道我要在此事上花费多少。你以为我分的钱便全部是我的么?章丘兼琼不要给一成堵住他的嘴?下边办事的人不要给钱堵嘴?我杨家最后拿到手的不会高于三成。”
  王源道:“即便是三成,那也不是个小数目。左相你坐在家里年入百万贯,这还舒坦么?五五分账我同意,但从剑南到京城的运输车马需要左相提供,这部分的运费我可一文不出。挖出来的盐要从沙漠里运出来,还要提纯熬煮,这些人工柴薪驼马的费用我还没着落呢。我拿到手的也多不了多少。若我冒这么大风险却赚不了几个钱,那这事儿我可不干。”
  两人一个是当朝左相,一个是节度使大员,在此时却像两个市井小人一般讨价还价,争吵不休,相互间进进退退,都想争取最大的利益。
  秦国夫人在一旁哭笑不得,只得在旁调停,最后终于达成协议。双方五五分账,所有费用双方平摊。杨家先拿出三十万贯垫付前期的费用。王源负责将盐运出沙漠提纯打包,秦国夫人将命人在成都设立车马行,专门负责将成品盐运回京城。剩下的事情便交于杨国忠通过户部的盐务专卖渠道去销售。
  协议达成的一刻,两人立刻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模样,举杯互敬,像是没发生过争执一般。共同的利益可以将一切矛盾化解,更何况两人之间不仅是此时的共同经济利益,而且有着共同的政治利益,更是无不可谈,无不可解决了。
  第551章 故地
  从秦国夫人府中告辞,一上午的折腾和酒桌上的讨价还价让王源觉得甚是乏累。回到府中,和阿萝打了个照面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来京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王源心中最大的石头落了地,所以睡得安稳。
  王源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才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时,见夕阳透过廊下长窗照射进来,在屋内的地面上投射下斑驳的金光。静谧之中,阿萝在窗前正托腮呆坐的身影落入眼帘。
  王源起身的动作惊动了阿萝,阿萝忙站起身来回身道:“二郎,你醒啦。”
  王源揉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哑声道:“口有些干渴,帮我沏杯茶水来喝。”
  阿萝低低的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倒了杯茶走到床沿边递给王源,王源接了茶盅在手,无意间看见了阿萝脸上的泪痕,心头一震,诧异问道:“你怎么哭了?”
  阿萝忙伸手将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擦掉,低声道:“没什么,是迷了眼,并不是眼泪。”
  王源皱眉将茶盅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伸手拉着阿萝的衣袖,让她坐在身旁,低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阿萝低声道:“没事。”
  王源道:“是我怠慢了你是么?带你来了京城,却让你呆在宅子里,比之成都还嫌气闷。那个……我是去办事,没法带上你一起去……今日事情都解决了,明日我便带你出去游玩,你不要着急。”
  阿萝摇头淡淡道:“我没有着急,你不必管我。只管和那秦国夫人喝酒谈事去,只管留我一人在家里呆坐好了。”
  王源拉起她的手道:“你是不是心里不开心了,我承认今日是去找了秦国夫人,但有些事没有杨家的支持我是办不成的。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我知道和秦国夫人之间的事情让十二娘和你们心里都不痛快,但目前我不能失去杨家的支持,否则我将举步维艰。你也要理解我。”
  阿萝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说的话,我也并不是拈酸吃醋,只是觉得心里气闷难受。你和那国夫人的事情在认识我之前就有了,我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十二娘她们都忍受了,我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你们大唐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平常,我既跟着你便从没有过这方面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你没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所以有些伤心罢了。”
  王源道:“什么事我没放在心上?”
  阿萝道:“我阿兄呢?你不是说带我阿兄来见我么?怎地毫无消息?你知道我多担心他,多想念他么?”
  王源恍然大悟,原来阿萝是为了这件事而责怪自己,确实自己路上许诺来了之后立刻让他们兄妹团聚的,难怪阿萝不开心。
  王源揽住阿萝的腰肢笑道:“却是为了这件事,你可错怪我了。你阿兄的消息我已经打探清楚了,只是午间喝了些酒回来昏昏欲睡没来得及告诉你罢了。”
  阿萝喜道:“真的么?阿兄在何处?带我去见他啊。或者请他来家里啊。”
  王源呵呵笑道:“今日见不著了,不过明日上午或许我们能见到他。你阿兄在大明宫里。”
  阿萝楞道:“阿兄怎地住在宫里?难道不是住在京城中我为我南诏国国主专门辟出的馆驿中么?”
  王源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听了杨国忠今日所言才知道他住在宫里,不但住在大明宫里,而且是住在当今太子在宫中的居处西少阳院中。你阿兄来京谢恩之后,据说和当今太子一见如故,被太子请到他的少阳院中欢聚。这一住便是快一个月了。看来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阿萝惊讶道:“大唐太子么?在弄栋城分手之际,你不是告诫阿兄来到京城后不要和任何人过从甚密么?阿兄怎么和太子搞到一起了。”
  王源皱眉道:“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礼节性的交往无可厚非,但住进太子少阳院中近一个月,这便有些过了。作为一个属国的国主,这种行为是不恰当的,这不是给自己拉仇恨么?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你阿兄也许是心不由己不想得罪太子。太子若是故意示好,他不回应的话也很不好。总之,我回京的消息今日之后朝廷上下都该知晓了,我相信明日太子一定会宣我觐见。你阿兄得到消息也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阿萝道:“你难道不能主动求见太子么?”
  王源摇头道:“我不可能去主动见太子,我的身份不允许我那么做,除非是太子召见。你放心,我不去见他,他也会找我,他好不容易等到我回京,怎会放过这个再一次拉拢我的机会。”
  王源的后一句话阿萝并没有理解,因为她并不知道王源和太子之间以前的那些事情。不过从话音之中,阿萝也体会到了些什么。二郎和这太子之间一定是有着什么瓜葛和故事。阿萝很聪明,他绝不会强行要求二郎去做自己要他去做的事情,因为在她看来,王源在行事谋略上显然要高出自己许多,她不会当那个碍手碍脚多嘴多舌的枕边人。
  “我听你的,这事儿你放在心上就好,是我错怪你了。”阿萝将头靠在王源的肩头低声道。
  王源搂过她来亲热安慰一番,这才穿衣起床。从得知王源回到京城时开始,前来拜访的官员以及一些意图投机的文士们便络绎不绝的前来,但因王节度使醉酒酣睡,全部被挡在门外。此刻虽然傍晚,依旧有人坚持不懈,王源也不能全部拒而不见,于是去前厅见那些来访之人,与他们虚与委蛇一番。
  次日清晨,是个秋高气爽的大好天气。吃了早饭后,王源带着阿萝带着几名随从便装出行,王源要带阿萝去见识见识京城的气象。从东城一路逛向西城,阿萝对于东城的豪门大户高大宫殿没什么兴趣,和在南诏一样,这个亲民的公主对于西城的普通院落和普通百姓反倒更有兴趣。当听说王源便是出生于西城的永安坊时,阿萝立刻要求去永安坊逛一逛。
  王源拗不过她只得无奈的答应,而且永安坊自己已经很久没回来了,也确实想回来瞧瞧,回忆一下当初居住的地方。虽然这里给自己带来的都是些不好的回忆,自己对这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毕竟自己从此处起步,在这里认识了黄三兄妹经历了上元夜的那件事情,认识了十二娘,乃至一路坎坷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进入永安坊熟悉的南坊门,王源特意抚摸了几下厚厚的坊门,自己曾经便和黄三使出吃奶的劲头将这些厚厚的坊门无数次的打开关闭。当时觉得人生无望,此刻却觉得那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沿着坊间街道往里走,王源低声和身边依偎而行的阿萝指点着周围的店铺和房舍一一介绍给阿萝听。在通向自己曾经居住的小院的岔路旁,王源看到了一名身着坊丁号衣的年轻人靠在路旁的树干上。那青年面色枯黄,神情落寞,眼中满是不得意的迷茫。
  王源停住了脚步,他似乎从眼前这个青年坊丁的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自己曾经也和这青年坊丁一样觉得前途渺茫人生百无聊赖。
  “阿萝,当初我便和那人一样,穿着那样的号衣,每日在坊中巡查。你能相信么?”王源轻声道。
  阿萝笑道:“当真难以想象,我实在很难想象你穿着这样的号衣站在这街坊中当坊丁的样子。二郎你当真非池中之物,出身如此贫寒,却能达到今日的成就,我以你为骄傲。”
  王源笑道:“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么?”
  阿萝睁着大眼睛奇怪道:“为什么要看不起你?你们大唐不是有句话叫做‘英雄莫问出处’么?我们南诏国也有句话叫做‘鸡窝里也能飞出金孔雀’便是这个意思呢。”
  王源微笑道:“可是我大唐很多人以出身高低看人,出身贫贱者为人所不齿。像我这样的人可谓机缘巧合凤毛麟角,但即便我如今是节度使了,也还是有人看不起我的出身呢。”
  阿萝笑道:“让他们看不起去,谁在乎呢?”
  王源点头道:“说的很是。我去和那青年说几句话。”
  阿萝笑道:“说什么呢?”
  王源不答,缓缓走到那满眼迷茫的青年坊丁面前,咳嗽一声。那青年坊丁正在发呆,猛然间发现面前一男一女站在身前,男的面容英俊气质威严,女的貌美如花娇美可爱,宛若一对璧人。一时间觉得自惭形秽,忙站直身子结结巴巴的开口。
  “二位……二位有什么要帮忙的么?是否……是否需要问路?”
  王源微笑摇头道:“你是本坊坊丁么?”
  青年坊丁忙道:“是。”
  王源道:“干的时间不长吧。”
  那青年坊丁点头道:“刚刚做了三个月。”
  王源笑道:“坊丁这差事如何?”
  那青年愣了愣迟疑道:“挺……挺好的。这差事是求了人才有的呢。这差事挺好的。”
  王源一笑道:“莫骗我了,坊丁这差事有什么好的?起早贪黑,受人训斥,收入又少,又没什么前途。”
  那青年皱眉道:“这位公子是否需要小人帮忙,没有的话便不要耽搁小人的差事了。”
  王源笑道:“我说到你的心里了是么?你也觉得这差事没什么前途,枯燥乏味之极。你对你的未来一片迷茫是么?”
  那青年叫道:“你这位公子怎么回事?害我丢差事么?这差事挺好的。你莫来跟我闲聊,教坊正瞧见,我可就完了。”
  王源道:“完了就完了,当坊丁有什么好?你想不想有个很好的前途?我可以帮你。”
  那青年抬脚就走,口中嘟囔道:“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招惹你,干什么要害我丢了差事?你不走,我走成了吧?”
  说话间,那青年迅速走远,消失在来往人群之中。王源呆呆的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阿萝微笑道:“你很失望是么?”
  王源道:“你怎知我失望?”
  阿萝道:“你想帮他,是因为看到以前自己的影子。但这人却不是你。你将他吓走了。”
  王源摇头苦笑道:“怎么会这样?”
  阿萝轻声道:“不奇怪,你之所以能从坊丁到节度使,那是你不仅不甘于现状而且敢于去抓住机会。而这个人虽然也不甘于现状,但他缺少了奋斗的勇气。很多人就是这么浑浑噩噩的自怨自艾的终老致死的,他们的身上缺少的便是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这便是之所以二郎成为今日二郎,他们依旧是他们的原因。”
  王源侧目怔怔看着阿萝,阿萝一双明媚的双眼清澈无比,嫣然一笑道:“看着我作甚?我说错了么?快带我去看看你住过的院子吧。”
  王源一笑道:“你没说错,你是个有智慧的女子。你懂我。”
  阿萝咯咯一笑,甩开王源的手往岔道上行去。
  第552章 旧识
  那座永安坊中的老宅依旧静静的矗立在那里,和王源住在此处的时候相比,除了院子里的长草深了几分,树木的枝叶繁茂了几分之外并无异样。
  开了锁进了屋子,屋里昏暗之极,一股久未住人的霉味扑鼻而来,几只老鼠受到惊吓慌不择路的从两人面前飞奔而过,躲进阴暗的角落里。
  “二郎,你曾经便是住在这里么?”阿萝以手掩鼻皱眉道。
  王源点头道:“是啊,便是在这里遇到了十二娘,和她也是在西厢房成的亲。兰心蕙也在这里住了一段,对了,大小妹也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买了靖安坊的宅子,这里便再也没人居住了。”
  阿萝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仰头看着墙角的蛛网,左右厢房中落尘的家具,叹道:“你那事的日子可真是清苦。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王源笑道:“人是很能忍耐的,在何种境遇便会适应何种生活。再说当时我只是个小小坊丁,有什么不能忍的?有片瓦遮身之所已经很是幸运了。总比露宿街头受风霜雨雪之苦要好的多。”
  阿萝点头笑道:“说的也是。这屋子应该修一修,让人打扫打扫,毕竟是二郎的居处,这么放着,没人住在里边的话,倒成了老鼠蛇虫的家了。久无人住,屋子也会破败。瞧东厢房角落几处都有雨淋的痕迹,无人修葺的话怕是几年就倒塌了。”
  王源笑道:“倒了便倒了,难道还怀念这里不成?”
  阿萝道:“这事儿我来办,不用你操心。回头跟秦老爹说一声,让他不时带人回来整理整理便是了。留着也是个纪念。”
  王源笑道:“随你便吧。这里也没什么好瞧的,味道也难闻。逛了半天肚子也饿了,我带你去喝一碗馎饦汤如何?那时我在永安坊中,若能喝一碗馎饦汤,吃几块芝麻糖饼那便是一顿大餐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有胃口。”
  阿萝点头道:“好呀,带我去吃。”
  两人出了老宅院子重新上了坊内街道,沿着街道一直往永安坊中心的十字街口走。远远便看到十字街侧对面的那家小饭馆。蒸腾的白汽中,文大娘胖硕的身影依旧那么熟悉,大嗓门对着来往的行人吆喝着招揽生意。
  王源拉着阿萝的手过了街道来到那小店之前,朗声叫道:“老板娘,来两碗馎饦汤,再来八个芝麻糖饼。”
  文大娘满脸堆笑的对着王源和阿萝作揖道:“哎呦,两位贵客光临,快里边雅间请。一会儿给你们送上去。”
  王源见她神色似乎没有认出自己,也不揭破,带着阿萝只顾往里走。里间的格局依旧没改,所谓雅间不过是草席隔出来的单间罢了,榻上全是他人踩过的脚印。王源也不在意,用布巾擦了一遍让阿萝坐在干净的地方,自己则坐在阿萝的对面。
  片刻后,文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两碗馎饦汤和八只烫手的芝麻炊饼进来,摆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笑道:“公子夫人慢用,小店的馎饦汤和芝麻饼趁热吃了更是美味。”
  阿萝点头笑道:“多谢大娘了。”
  文大娘笑嘻嘻的道:“不谢,两位贵客神仙般的人物,一定是大户人家出身。大鱼大肉吃多了也会腻不是?来小店换换口味也是挺好的。不是奴家吹,你们吃了一定会觉得好吃,我文大娘的小店可是永安坊的老字号。”
  阿萝笑盈盈的点头,文大娘也觉得自己话有些过多,躬身告罪出去,临出门前眼睛朝正蒙头大吃的王源扫了一眼,眉头皱了皱,脸上有种茫然之色。
  王源唏哩呼噜的喝着馎饦汤,这汤的味道依旧未变,在王源看来还是那么的好喝。芝麻炊饼也喷香酥脆,一口咬下,里边的糖汁都溢出来,甚是好吃的紧。
  阿萝倒没觉得这馎饦汤和糖饼有什么特异之处,但知道这些食物对王源来说那是旧时滋味,王源吃的香甜,她便也觉得香甜了。两人边吃边说话,不半晌,两碗馎饦汤和八只炊饼吃了个精光。王源喝了自己的那一碗,还替阿萝喝了半碗。八只炊饼王源也吃了六只,吃的满脸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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