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自从她娘死后,爹爹的面容在她的心里面,一瞬间便变得狰狞陌生起来。她恨他,恨他无情无义,非要纳了那女人进门儿,进而逼死了娘亲。也恨他冷心凉肺,后娘卖她的时候,对她不闻不问。
  而今他竟是死了,竟是死了……潘小桃飞速的抹去脸上的眼泪,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她没想他死,她只是想让他后悔,后悔那样对待娘亲,后悔抛弃了她。
  冷风灌进了鼻孔,尖利酸涩的感觉叫潘小桃直皱眉。她“呼哧呼哧”喘着气,腔内侵入了刺骨凉风,满腹都是冰冷的疼,尖刻的痛。
  她终于跑不动了,弯着腰,两只手按在膝盖上狠狠地喘着气。眼泪却不由自主顺着双颊滑落,一颗接着一颗的,落在了灰扑扑的黄土地上。
  如果,如果不是她授意长生哥哥,让长生哥哥的爹爹去引诱了后娘去赌博,是否那人就不会死……哦,不!潘小桃狠狠闭紧了眼睛,使劲儿地摇着头。
  她不该后悔的,不该后悔的,此时此刻,她应该大笑才是。害死娘的罪魁终于死了,恶有恶报,她该感到欣慰才是。然而心却好痛,笑容无法绽开,泪水和悲痛瞬时吞没了她。
  那毕竟是她亲爹呀,便是后头一切都变了,可之前的那七年里,他是爱过她的,疼过她的。她虽深恨他,可也只想着让他后悔,让他落魄,然后再用一辈子的痛苦悔恨,来偿还他辜负了的娘亲的那些情谊。
  可她没想着要了他的性命呀!
  潘小桃已是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此时此刻,她究竟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赵新林远远地缀在潘小桃的身后,今个儿他去集市上买干货,回来的时候,刚下了岔路口,便遥遥看见前面一个窈窕女子正疾步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仔细辨认后,赵新林肯定,那女子正是引得长生痴迷不醒的潘氏。心里不禁疑惑,那王家素来对家里头的两个儿媳看管得严实,今日里怎的叫这女子孤身一人出了庄子了。
  正奇怪着,那少女却忽的奔跑了起来,冷冷的凉风里,遥遥传来了她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赵新林忍不住跟了上去,却并不靠近,只远远的缀着。
  等着潘小桃忽的顿住,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赵新林便也停住了脚步,下巴抵在怀中抱着的包裹上,两眼疑惑地看着前头那细弱的背影。
  及至那突涌心头的悲戚渐渐淡去,潘小桃拉起衣袖,将颊上的泪珠拭干,然后抽抽鼻子揉揉眼,便慢慢往王家庄里走去。
  赵新林也不远不近地跟着,等着进了庄子,那少女的身影慢慢走远,他疾步赶回了家里头。
  进得院子,便看见长生正举着斧头在劈柴。顾不上放下东西,几步上前,蹲在长生身侧,问道:“潘家可是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站男主,不要站男主,不要站男主……重要的话重复三遍!!作者脑洞怪异,随便站男主你会失望的。
  ☆、第006章(修)
  潘家?
  崔长生举着斧头呆呆地想了会儿,随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赵新林疑惑地皱了皱眉,不死心地又问:“那潘氏叫你说给潘石头的话你可说了?”
  崔长生笑着点头:“说了。”
  赵新林眉头一挑,追问道:“那后来呢?潘家可有动静?”
  “动静?”崔长生呆了一会儿,忽的一笑:“我爹说,他在赌场里看场子,见着桃妹妹的爹去寻王六的晦气,王六恼了,甩了骨牌,和桃妹妹的爹一起走了。”
  “那后来呢!”赵新林急道。
  崔长生又摇摇头:“不知道。”忽的一顿,随即奇怪地看着赵新林:“你问这个做甚?”
  赵新林随意敷衍道:“没事。”就起身去了灶间,把买来的干货摆放好,便立在原地凝神思索起来。
  那少女行色匆匆,又在山道上放声悲哭,依着她那石头般硬邦邦的心肠,必定是碰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不免有些心事重重,若是那女子有个好歹,长生这里还不定要如何呢!
  潘小桃失魂落魄地回了王家,进得屋门,便瞧见樊氏正从屋里头往外走,瞅见潘小桃双眼红肿,便忍不住讥笑:“呦,这可是如何了?怎的眼睛都肿了?”扶着门框掖了掖耳边的碎发,哼道:“听说你亲爹死了?竟去县衙里认尸,八成不是好死的。说来听听,如何个死法儿?”
  潘小桃正是神魂俱散,只听得樊氏那女人叽叽喳喳不消停,却并未听清她说得甚,转过身往柴房走去,此时此刻,她只想一个人清净一下。
  樊氏见得潘小桃竟是不理她,顿时心生不满,板着脸待要出言咒骂,忽听屋里头王如春高声喝道:“你这该死的混账老婆,叫你出去端盘果子,沏碗茶,这么久了还不见端来,你是死在外头了?”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忙疾步奔去了灶间。
  潘小桃浑浑噩噩地坐在稻草堆上,闷头呆了一会儿,便听见周氏在外头喊她的名字,叫她赶紧的出去干活。忙扬声应下,晓得周氏不好惹,只得先撇开了胡思乱想,起身往外头去了。
  然而那股子气却是憋在了心口处,无处发散,无处倾泻。想那潘小桃,便是因着家中巨变,而变得心性坚毅,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刚刚十二岁的姑娘。于是等着到了后半夜,便病了。那病来得突然,整个身子很快便滚烫起来,嘴里直说胡话。
  不过是个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又是人家家里头整日埋头劳作的童养媳,自然是无人知道潘小桃病了。及至天边儿的晨曦渐渐泛出了亮色来,正屋里头的周氏总也不见潘小桃起来干活儿,以为是那丫头又偷懒,便提了鸡毛掸子怒气冲冲地进了柴房。
  这才见着扎得整整齐齐的稻草堆上,潘小桃面颊殷红,唇瓣干裂出白色皮屑,正微微翕动着。往前一伸手搭在潘小桃的额头上,却是烫得烧手。周氏缩回手去,忍不住皱起了眉。这该死的东西,怎的就病了。
  眼睛瞅向烧得神志不清的潘小桃,脸上浮出一抹厌色来。若是去请了郎中,只怕又要花费银子了。周氏抿着唇想了一会儿,便叫来王如宝给潘小桃喂了水,又捡了些退烧的草药熬了一碗汤药给潘小桃灌下,至于能不能好,只听天由命罢了。
  然而那汤药药效甚微,一天一夜很快便过去了,潘小桃仍旧躺在草垛上沉睡不醒,额头依旧烫得厉害。周氏中间去瞧了一次,心知这般熬下去,只怕便是后头退了烧,养好了病,也要成了一个傻子。
  周氏本是想任由这少女自生自灭,只是靠在床头上,想起当初樊家要了那么一大笔彩礼,周氏便不由得心肝儿疼。
  想那樊家狮子大开口,她本是不预备结下这门儿亲事的,却不料那樊家却养了个混不吝啬的儿子来。听得王家不预备结亲了,就提了一柄利刃,只说毁了名声,要和王家来拼命。
  周氏无奈,只得出了一大笔银子,吹吹打打将樊氏娶进了家门。好在那樊家并不是为着女儿张目,不过是为了那笔彩礼钱,结了亲后,倒是少有往来。
  念及此,周氏不免心头生出了忧虑来。若是那丫头没死,只是烧坏了脑子,以后难免要委屈了二儿子娶了个傻子。若是死了,倘若另行婚配,娶那正当门户家里头的姑娘,只怕娘家厉害,不但要浪费银子,只怕往后也要不太平。
  可若是再买了女子来,还是要花费银子。如今太平盛世,卖儿卖女的却也不多,价钱自然是高了些。似那丫头那般长得好,又能干的,只怕也要许多银子。
  万般无奈下,周氏极其不情愿的叫王如宝去寻了村里头的郎中。
  那郎中姓叶,医术极好,听说还曾在王庭里头侍奉过,是后来犯了事儿,被驱逐出王庭,才辗转来了这王家庄,落户求生。
  叶郎中是王家庄里头极少数的,很是怜惜潘小桃的善心人儿。听着周氏一旁絮叨,叫他开些便宜的药就成了,心知这周氏是不舍得铜板,便开口道:“是小病,用不了几味药材,只需三枚铜板便可。”
  周氏一听便乐了,忙叫王如宝取了三枚铜钱出来,给了叶郎中。
  好在潘小桃虽是平日里吃糠咽菜的过得极是辛苦,但底子还是不错的,吃了正经的汤药发一发,那病竟是好了大半儿。
  潘小桃这病,不过是急火攻心,悲痛过度所致,然则她素来刚强,那死的又是她心里极是怨恨的父亲,是以过了一夜,那梗在心里头的心结,便去了一大半儿。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偏那周氏还胡乱给她灌了汤药,才加重了她的病情。如今有了叶郎中妙手回春,自是药到病除。
  这日叶郎中又来给潘小桃把脉,见得潘小桃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心里顿感欣慰。嘱咐了潘小桃几句,便起身要走。潘小桃忙挣扎着要起身相送,被叶郎中伸手按住。
  却见那叶郎中怜惜地看着潘小桃,温声说道:“你好生歇着,你婆婆那里你莫要担心,我会同她讲好,叫你这几日莫要操劳,只安睡养病。至于那汤药,你也放心,回头我叫童儿熬制好了,再送了来给你喝。”
  潘小桃是知道叶郎中是个有本事的人,便也不问叶郎中预备要怎么同那周氏交涉,只点点头,乖巧道:“我听叶伯伯的话。”又扯住叶郎中的衣袖,满是诚恳地说道:“多谢叶伯伯大恩大德,小桃如今身无长物,不能报答叶伯伯,等以后寻了机会,定会涌泉相报的。”
  叶郎中听罢欣然一笑,伸手在潘小桃头顶抚了抚,便转身离去。
  潘小桃自是卧床养病,然而樊氏那里,却是又怒又气,恨不得立时提了一把刀,冲进那柴房里头,了结了那小贱人的一条命。而这怒气的根源,究其根本,却也不过是因为潘小桃病了,那原本是潘小桃干的活计,如今尽数落在了她的肩上。
  虽然这些活计在潘小桃未曾被卖进王家的时候,都是她做的,但是自打潘小桃来了,便被她一点一点全都推给了潘小桃去做。那时候潘小桃年纪小,又是初来乍到,面皮子嫩,自然被樊氏欺负了去。
  周氏并不管底下两个儿媳如何分配活计,只要活计有人干,她便没话要说。后头看着潘小桃做起活来,比樊氏又快又好,便愈发抿了嘴不做声。樊氏自此便逍遥自在起来。
  都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话搁在樊氏身上,便是清闲日子过惯了,再叫她过上以前那活计繁重的苦日子,可真真儿是要了她的命。而那樊氏本就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心里头愤恨不平,便开始消极怠工起来。
  这一日,王如春因着工地里不上工,便赖在床上睡了一上午。醒来时便觉腹中饥鸣如鼓,推开被褥下了床,瞥了眼屋角的滴漏,正是该吃午饭的时间,顿觉自己醒来的时候正是恰到好处。
  然而去了灶间一看,樊氏正握着一把干豆角,按在案板上切,一面切,还一面喋喋不休的咒骂。
  王如春的脾气哪里饶得过那樊氏,见着饭食未好,那樊氏又嘴里头不干不净的,上前便是一顿好打。樊氏脸上刚刚有些消退的淤肿登时又肿了老高,一条腿也被王如春狠狠踹了几脚,疼得厉害。
  王如春板着脸咒骂道:“你这该死的懒婆娘,往日里这个时辰饭菜已经上桌,不过是这几日叫你做了几顿饭,你便喋喋不休,还拖拖拉拉迟迟做不出来。我且告诉你,两盏茶后饭菜若还是不好,我便拿了外头廊下的扁担,一扁担打死你,也好再娶一房美貌勤快的妻室来。”
  吓得樊氏立时拖着一条又酸又疼的腿立在那案桌前,手下的菜刀也快了起来,与方才懒洋洋,拖拖拉拉的模样相比,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也不过养了三两日,潘小桃便又开始起身干活了。周氏听得那叶郎中的交代,心里也怕那潘小桃病体未曾痊愈,干多了活计,再落了病根,以后于子嗣不利,便嘱咐那樊氏,以后家里面的脏衣物,都由她来清洗。田里的活,也由她做。
  樊氏自然不依,虽是怕极了那周氏,仍旧唯唯诺诺道:“这事儿原先都是小桃的活儿,怎的如今要儿媳来做?”
  周氏自是晓得这大儿媳是个又懒又馋的人,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小桃没来的时候,这事儿却又是哪个做的?”
  自然是樊氏做的,“可是自打小桃来了后,这活计就是她……”樊氏被周氏一呵斥,便垂下了头,但嘴巴并不停歇,仍旧小声的辩解,然而周氏却没耐烦去听,截断了话茬,厉声道:“如今叫你做你就做,再多嘴多舌,便叫老大休了你。”
  这威胁便厉害了,樊氏吓了一跳,不禁瞪圆了眼睛。在这王家虽是整日挨打,可万一被休回了家去,凭着自家亲爹那好面子的性儿,哪里还有活路给她。于是忙垂眉耷眼儿,转身往灶间里头去了。
  ☆、第007章(修)
  寒冬腊月的天气,潘小桃虽是不用洗衣,田里的活儿也暂时不用她去操持,但喂猪喂鸡捡柴扫地,却仍旧是她在做。
  毕竟是生了场病,不过两日的功夫,潘小桃明显清减了不少。便是往日合身的衣服,如今也变得宽松。
  去得后山林子里,崔长生已是在这里守了两日,他是听说了潘家的事儿,后来又在净水潭左等右等等不来潘小桃,倒是等来了骂骂咧咧,边洗衣服边诅咒的樊氏来。
  崔长生躲在大石块后头,听樊氏喋喋不休从头骂到尾,虽是听她咒骂潘小桃很是生气,然则却是知道了潘小桃卧病在床的消息,心急如焚,却又因记着潘小桃的话,不敢翻了墙去看她。
  如今终于瞧见了人,一时乐坏了,疾步上前,一手扯住潘小桃的衣袖,虽是满面惊喜,却因着过分激动,唇瓣翕合了半晌,也未曾说出半句话来。
  见崔长生如此模样,潘小桃苦涩了这么几日的心,终于觉察出了一丝丝甜味儿来,抿抿唇,笑道:“叫你惦记了,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崔长生只把头狠狠点了几下,憋了许久,才道:“桃妹妹,我想你。”
  潘小桃的脸瞬时便红了。
  崔长生又将潘小桃上下一番打量,脸上的喜色便淡了,颇有些忧愁地道:“桃妹妹,你瘦了许多。”
  看着崔长生蕴满忧虑关心的双眼,潘小桃心里一时激荡,拉了崔长生的衣袖,软软道:“长生哥哥,你不是说要去赵大叔那里做学徒?你好好学,等你学会了,能养活我了,我就嫁给你。”世事无常,她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心意藏着掖着了。
  崔长生登时乐了,忍不住握住了潘小桃的手。
  温热的,软绵的,可靠的……潘小桃垂下头去,看着两人相交在一处的手掌,心底不觉一阵欢喜雀跃。虽是眼下仍旧陷在困境里,可潘小桃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她涨红了脸,抬起头欣喜满足地看着崔长生。
  两人傻傻地对视了许久,才顺着山道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
  捡起一根细柴,潘小桃扭头看向了崔长生:“长生哥哥,我爹的事儿,你爹有没有同你讲过什么?”
  崔长生立时回道:“讲过的,我爹说,你爹是王六打死的。”
  潘小桃一惊:“不是说,是赌坊斗殴致死的,怎会是王六打死的?”
  崔长生呆了呆,然后直起身,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爹说,你爹和王六走后没多久,赌坊就闹将起来。后来死了好几个人,旁的人见着出了人命,便都逃走了。”
  “我爹去看过那几个死人,并没有你爹。后来县衙的差役去潘家庄寻你家里头的人去认尸,我爹这才听说了这事儿,才晓得,你爹的尸体竟也在里头。”
  崔长生生来便比旁人憨了些,能如此清楚明了的转述这么一大段话,实属不易。潘小桃感激崔长生待自己的用心,上前握住崔长生的手,冲他轻轻一笑。
  崔长生自是欢喜不已,而潘小桃虽是在笑,可那心里,此时此刻却真真是五味杂陈。
  起先她年纪小,原是不通情爱的,自从心里头念着了长生哥哥,她大约也明白了,娘亲和爹,不过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后头娘亲又未曾生出儿子来,更是在爹的心里头没了地位。
  而那女人却是不一样,虽是个寡妇,可妖娆妩媚,是爹挂在心里头的。潘小桃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起住在潘家的最后两年,想起来的,都是爹对那个女人,无比细心的呵护在意。他如今又为着那女人死了,想来也是甘心情愿,死得其所了。
  潘小桃只觉得一颗心又开始撕扯着疼,她为她的娘亲不值。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她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在付出了一切后,却又那样凄惨的死掉。
  “桃妹妹,你怎的哭了。”崔长生忽的开口,盯着潘小桃的眼睛里,浮出一抹惊慌来。
  潘小桃抬手一抹脸,湿漉漉的,竟是流出了泪来。拿袖尾蹭干了泪痕,潘小桃勉强笑道:“许是林间风大,吹得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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