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杯底花(2)

  查文徽等人苦战了一年多,终于取得闵国全境的基本治理之权。实在是劳苦功高。而且,我本有撤兵之意,但为了防范李仁达、留从效,大军还留驻闵地不动。
  将领们是夠辛苦了,我以朝廷的名义重赏他们之余,总觉得还要私自对查爱卿表现一下,想来连银靴子也送过了,他什么也不缺,普通的绫罗绸缎也难入他的眼,他一定会推掉的。我便用了点心思,故意找了和自己的衣服一般无二的几匹料子,还有自己平时半新不旧的几件衣服,也叫宁安找出来,一共三十多样,附了个小帖子,一并送给文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的话查文徽这个掌书记文官出身的儒者,心里一定雪亮吧。
  眼下前线形势大好,现在需要我上心的是另一件要紧的事。赶紧安排时间叫后宫诸人都见见定云,不仅今后好相处,且今后我要说服她为妃也不至于太唐突。
  小钟一向都是识大体的。当年我纳盏花、曼曼她都没有难为她们。我想,这一次连母后都让步了,她也一定不会反对的。钟凝烟是没有说什么,可第二天的朝堂上,大臣们炸开了锅。老岳父钟泰章没有上朝,御史萧俨、江文蔚等人的奏章含沙射影,意思都是让我远离定云。这时候我发现冯延巳也不发言,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不支持我,我于是把目光投向孙晟,他早年是庐山简寂宫的道士出身,因为为人特立独行,被宫中道士打出来,他换上儒衣,辗转投了后唐,因为口吃上司不喜他,诬谄他教唆他人谋反,下海捕画像缉拿他,把他全族杀害了。这样他才跑到吴国,得到父皇的赏识,想来关键时刻会帮定云说话吧。可是我料错了,孙晟什么也没有说。我气咻咻地想,哼孙晟,别看你这人对朝廷是忠的,你投过来后,生活可是越发奢侈了,吃饭不用饭桌,找美貌姑娘自各手捧食器,绕着你站着,还说是什么“肉台盘”打量朕不知道呢?惹了我,下次再贬你一回!
  前庭后苑的反应,都令我不快。我任性地命令钟凝烟,认真督着下边儿办理,三日后,在天泉阁举行家宴,到时候定云也会到!
  小钟领命去了。为了弥补亏欠,接下来的十几天,我流连在曼曼、紊紊、小钟、水清、玉涴的宫室,唯独没有去盏花那里。
  我连续折腾了好几宿,各人的性子和爱好都不同,短期顾上这么多人,当皇上也不容易。
  我黑着眼圈去上朝,众臣没好意思笑我。为了进一步收伏福州李仁达的势力,我下旨赐他名为“李宏义”,又给他赐了威武军留后的官位,意思是朕把他当儿子待,而他的势力依附于朕。(其实他比我大得多。)
  其实我国君臣商议后,想叫李仁达亲自来上贡,只要他人一到金陵,就马上像对王延政那样,给他封个官,把他全族“请”到金陵来往。只要这样,李的势力就瓦解了,这样福州才算真归我有。李仁达对于大唐国,也就没有危胁了。可是呢?李仁达接了宏义的名,派人送了许多贡物,可本人呢,躲着就是不来!李仁达是个反复无常的人。最初他本是王氏旧将,因见朱文进弑主兵强,先投了朱文进,后又见王延政据了福州,扔下朱文进投了王延政。王延政被我军打败几回,这人却又厚着脸皮回投了朱文进。朱文进当然不会重用他了,让他在福清闲了一段时间。不想其后朱文进被部将林仁翰所杀,林仁翰复立了王延政为帝。李仁达原就是王延政手下叛将,不好再去投他,便自己动了野心,找了个盲僧卓俨明立为皇帝,自己把持了福州。后来却连伪君子也不愿做了,杀卓俨明父子两个,自称福州留后至今。
  李仁达和留从效的存在让我朝极为忧虑,万一别国(比如吴越)先用计招降了李仁达或者留从效,我国将处于腹背受敌的尬尴境地,到时候就不妙了。
  朝上的局势紧张,偏偏后宫也不消停。这日夜里,累极的我去燕云馆拥着定云,饱睡了一宿。半夜,我忽然觉得鼻间闻不见定云独有的淡香了,便从深梦中一惊,就醒来了。见定云起夜刚回,不躺下,只坐在我身边发怔。见我醒了,她便柔声道:“睡得这样死,这些天累着了吧?”
  我心里觉着欠她良多,只能搪塞:“没有,只是奏折多,多日没有歇得好。”
  定云叹了一口气,望了我一瞬,“当你的女人,心里苦。”
  我听了这话,觉得一阵阵揪心!我成亲这么多年,从没像现在这么矛盾:明明愿将这心献给她一人,且已是血淋淋地托在了掌中,可却给不了,还要昧着良心去陪别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雨露均施,不应该是君王的德行吗?可我怎么这么不快活呢?
  我想了想,故作不知:“人人都有难处,你也开解些。明日天泉阁家宴,是为你专设的,你非去不可!”
  她没说话,吹了灯,复又上来侧面躺着,一宿无话。
  次早起来,闻黛服侍定云妆饰了,我正要与她同上云鸾车,定云问道:“怎么汐萍的伤还没有好么?”
  闻黛道:“怪她气性大,因受了辱,羞于见人。”
  定云白了我一眼道:“这小徒向来不喜道装,一向治艳。我原要管她的。只不过常言道‘打狗看主’,宫里主子们的意思,小道已是明了了。今日这个热闹,我便不去了。”
  我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了一下道:“钟后治理后宫,也有不易。况又当着母后,不整规矩,也怕太后道她无能。你也别太小器,今日让她与你敬酒赔礼就是了!”
  定云红了脸,嗔道:“左右你们是一家,小道是外人,委屈死了也是命里不济罢了!”
  我道:“你又说这赌气话了。你瞧,云鸾车备了多时,我上朝的时辰也在眼前了,你就不起怜惜车夫的心?巴巴地叫人家等我们半日。”
  定云听了,才跟我挽手出来。她的长甲上染了淡粉花汁,自与初见时不同,我亲自撩了竹帘车帐,她先进去,我则喜滋滋与她并坐了。见长街上尚无甚人烟,只有几个摆摊卖云吞、馍馍点心的。我因嫌燕云馆膳食不精,倒想带她到宫里去用,谁知定云道:“我就爱这个馍,从小到大常吃的。”我叫人买了两个,见她吃得香甜,像个孩子。我便也吃了,一口下去,淡如白米,哪里吃得!因怕拂她的意,也硬着头皮吃了,多吃几口后,倒觉也有些香甜滋味。
  正走着,忽听见长街上有个邋遢乞丐作歌道:
  子不子,母不母,道士临朝朝与暮,登天青云步,汝非汝,吾非吾,金银出自炼丹炉,一凭群芳妒。
  我听这词似不怀善意,叫宁安驱赶了这厮。谁料这厮却留了一根竹棒子在路中,我心下狐疑,便吩咐住了轿,叫人捡了来,与定云同看时,见上头竟刻着前朝北周宇文毓的一首诗:
  玉椀承花落,花落椀中芳。酒浮花不没,花含酒更香。
  定云明眸暗转,细细忖度道:“一根讨饭杖上,刻这样清丽的旧句,必不是方才那人所为的。”
  我道:“是有人暗指盏花的名字。我记得当年盏花说过,她的闺名,正是为爱此诗而改的。方才那乞丐口中念几句,大有含义,瞧那人气质,他也是受雇的,找了来也问不出什么的。你不必多想,便有什么朕也不怕的!”
  定云脸色变了一变,一手摆弄腰间佩玉的穗子,良久,说道:“这宫里头去不得,那吴太医的死,可有什么眉目了?”
  我道:“萧俨与大理寺的人正在查,想来吴太医跟着父皇的时候,总也有些仇家,有人暗地里放毒害他,也是有的;再者,那凶手也可能是冲朕来的,父皇在位时仇家极多,别国都不是好相与的,定有恶徒暗地里盼朕有个好歹的,唉,这个龙位,当真不是好坐的。”
  定云脸带忧色,声如叶浮于水,“你可要仔细呢。”
  我听了触动衷肠,知道她时刻惦念着我,心里畅快,只觉马蹄也轻快了,倾刻已然到宫。群臣早已会集,我已迟到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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