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

  这其实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在事前推演的时候,也很难想象,十万如意钱,竟还不能买下一件延命之宝。想当初,诸老交给他那块如意玉牌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说绝无问题。但现在,分明还有两万的差额!
  还好,他这段时间没日没夜,拼尽全力,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意外情况。他已将神识探入储物指环,准备将那件东西拿出来。
  便在此时,他心中一动,侧过脸来。何清正看着他,两人视线一对,女修便微微点头。且不只是何清,旁边的甘诗真也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俏脸上一片凝重,视线在何清与他之前转了两圈,挺直腰身,正要说话,何清的手掌已按在她肩上。
  此时沈婉正在摇头:“这里只有十万如意钱,余仙长……”
  话未说完,窗外呼的一声,一条长影从观景台上直撞进来,细长的尾巴抽倒了十多根云竹,令室内一片狼藉。但没有人表示不满,因为撞进来的,乃是何清仙长的本命灵物,鱼龙“山孤”。
  何清伸手揽过这条巨蟒似的灵物,在人们都是莫名其妙之际,细长的尾指忽地直插进山孤背脊几近两个指节。
  山孤长躯大大地震动一记,随后便再是微微抽搐,出奇地没有发狂。何清便在此时抽出手指,一道灰白的浆液随指头溅射出,被她早准备好的玉瓶接着。
  “鱼龙脊髓,又抵多少?”
  沈婉怔了怔,又缓缓点头:“以何仙长鱼龙的品相,且又是本命灵物,日夜浸淫这鱼龙脊髓,足值三万之数……只不过这么一来,这条鱼龙甲子之内,未必能恢复过来。”
  何清淡淡道:“已经做了,何需多言。”
  余慈看着这一幕,还有些发怔,沈婉却是笑起来。
  她的心情相当不错。为那瓶鱼龙脊髓,也为手中两块如意玉牌。
  随心阁发行如意钱,又用种种方式回收如意钱,看起来是自打自脸,其实里面涉及到资源整合、关系调动等种种变化,好处可说是数也数不清。每一次回收,都会让随心阁的影响力得到提升,只这两个玉牌,便能让沈婉在阁中首脑的眼前,大大露一回脸。
  更不用提,放出这枚玄真凝虚丹,正可让急缺此类丹药的离尘宗,有借此研究的机会,也等于是受随心阁一个大大的人情,日后随心阁在中西部与三希堂的竞争,也许便不会那么被动。
  如此一箭数鸟,沈婉何乐而不为?
  “这样,若无旁人出价,这颗玄真凝虚丹,便……”
  “且慢!”
  一人忽地开口,打断沈婉的发言,语气轻淡和顺:“老衲这一件幻魔金塔,可抵得过这颗丹丸么?”
  第217章 宝塔
  宴席上陡地一静,人们的视线齐齐转移。
  余慈眼神微冷,扭头去看就在他邻席的伊辛和尚,只见这和尚方脸上没什么表情,迎着众人惊讶或兴奋的目光,将一件小巧玲珑的七层宝塔,摆在桌上。
  众人的目光焦点马上又移过去。只见案上那七层宝塔,高不过尺余,通体呈乌金色,似乎是以真实宝塔的模子制作,塔底层有门,自二层起,每层均开四门窗,塔边有莲叶钩饰。塔顶则是一个葫芦形状,下有莲花呈托,可细看去,那却是一群丑陋魔鬼群像拼接而成,虽精致,却也让人看得很不舒服。
  伊辛和尚轻声道:“这件幻魔宝塔,乃是老衲早年得来,乃是西极世界,横行一时的妖僧‘鬼刹’以其独门‘浴佛功’加持,花费两百时间祭炼的法器,内里锁有三千阴魔,祭出可摄人神魂,又或布下‘十八阴魔转轮法阵’,困杀强敌,十分厉害。此物乃是‘一器一法’的祭炼法门,若换算成天罡地煞祭炼法,可相当于十二重天的上品法器。不过……”
  在席上诸修士惊叹之前,伊辛摇头补充道:“此宝与老衲本身法门不合,得来之后久未祭炼。使得灵气流失,如今略有下滑,怕已不足十二重天的水准了。但是其上种种祭纹法印齐全,老衲可以保证,若入手后以法门勤加祭炼,十年之内,此塔可再登十二重天无疑。”
  即便如此,也是相当了不起了。众修士纷纷赞叹,趁着宝塔摆在案上,都瞪大眼睛,多看几眼:曾经十二重天的法器啊,这里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见不得一个。
  余慈与何清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换了旁人,只当伊辛和尚是渴求那玄真凝虚丹,下了血本换取。可是二人不久之前,才刚刚论及此人的嫌疑,由不得他们不多想几层。
  但对余慈来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玄真凝虚丹的归属。此时,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沈婉身上,在这种情况下,结果将由这位女商人一言而决!
  最初的惊讶过后,沈婉已经恢复了常态。她微微笑着,没有流露出任何倾向,只按着程序,将幻魔金塔拿来,仔细鉴定。由于宝塔是“一器一法”的祭炼模式,鉴定花了更长时间,不过几乎没有人觉得冗长,大部分人都兴致勃勃地等待着最终结果。对他们这些事不关己的修士来说,能在易宝宴最后看到这么一场热闹,已经是值回票价了。
  此时,余慈皱紧眉头,他手中仍握着底牌,可是现在,却不像以前那么有信心。他没有再去看何清的表情。毕竟,召开易宝宴的是随心阁,而非是三希堂。若是后者,凭借宗门与之常年的交易往来,何清肯定要比现在从容太多,而如今,寄望于她,还不如下定决心,搏上一搏!
  终于,沈婉悠悠开口:“这件幻魔宝塔,确实是难得的宝物。以品质论,几乎不比十二重天的法器逊色,其本身价值,已超过十八万如意钱!”
  席上立时便是一阵骚动,余慈心下一沉,脑子里走马灯般闪过他拥有的几件宝物。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一件东西能稳立于不败之地了,可将那东西拿出来,沈婉收不收且不说,更糟糕的怕是要后患无穷!
  伸手按着胸口,感觉着那里独特的温玉质感,余慈唇线下抿,却是瞬间做出了决定。
  然而未等他开口,沈婉已经话意转折:“不过,伊辛大师应该知道,西方佛国的法门,与我们这边颇有些差异,想要驭使无碍,要耗费的精力着实不小。故而按照惯例,这等法器,价值要折去三成,而据大师所言,此物分明是一件邪器,这又要有所折耗。”
  说到这里,沈婉轻轻摇头:“这件幻魔宝塔,本阁只能开价十二到十三万如意钱,和余仙长的出价大致相同。可本阁有一项规矩,在所发之如意钱和法器同为交换之物,价值等同而有所冲突时,当以如意钱为上。故而,抱歉,若大师只出手这件幻魔金塔的话,仍不能换得灵丹。”
  席上骚动未绝,在座修士大都很是疑惑,甚至怀疑随心阁是不是有意讨好离尘宗。这是因为他们不明白如意钱对随心阁无以伦比的战略意义,不过几个当事人倒是都没有疑问。伊辛和尚方脸上依然平静,沉默半晌,却转向余慈道:“余仙长,这颗玄真凝虚丹,可否割爱?”
  余慈此时已松了口气,却又去思索伊辛出价的原因,闻言一愕,但随后便坚决摇头:“这是我如今最要紧之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到手的。”
  伊辛并不意外,也摇了摇头,显得有些遗憾,随后便将金塔收回。显然,他是不准备再竞价了。
  这时,很长时间都保持沉默的碧潮忽然开口:“伊辛大师还有意将宝塔出手么。”
  她突然对宝塔表现出兴趣,让人颇感意外,可伊辛和尚只道一声“回头再说吧”,便长身而起:“今日尽兴,宗门还有些事情,需早退一会儿,请诸位见谅!”
  说罢,他略一施礼,便携了徒弟,走下楼去。
  大部分人都觉得,伊辛和尚是不满这结果,愤而离席。倒是那证严,姿态从容,尚有闲和余慈打声招呼,才施施然下楼去了。
  如此一来,易宝宴也算是到了尾声,除了一些对沈婉案前宝物有强烈兴趣的修士之外,其他人多有去意。沈婉倒是不急不躁,按着程序,确认再无人出价,便笑道:“如此,这颗玄真凝虚丹,就归余仙长所有。预祝仙长修为精进,早日步虚域外,仙道有成。”
  余慈深吸口气,按住心中激涌的情绪,轻声谢过,终将那沉海匣接过来。不过半尺方匣,却有近百斤重,沉甸甸地压手,但他心中却似乎移去了千钧巨石,突地一轻。
  里面就是玄真凝虚丹了。这一颗堪比祭炼七十层法器的灵丹,其实就是一个希望、一条命。在见识过老道消沉若死的状态后,余慈分外理解此灵丹无以伦比的价值。
  余慈心中畅快,如今,他终于有这么一件东西,来回报于舟老道对他的爱护和看重。
  十三万如意钱,值得的。
  呃,这岂不成了何清所说的交易?
  突生的念头让余慈一愣,但很快便笑着将其挥去。计较这个,有什么意思?他与何清终究不是一类人。
  他在这里心思百变,对宴席上的变化,就不怎么关注了,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不少。而沈婉也很理解人们的心情,很快便宣告易宝宴结束。至于剩下那些法器、丹药,有兴趣的尽可到下面一层交易。
  如此,今夜的宴席也可以结束了。对主持此宴的碧潮及玄阴教来说,已经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从今夜起,绝壁城对玄阴教的限制便宣告终结,赤阴留下的烂摊子,终于给归拢起来。
  余慈对此早已不感兴趣,他只想着尽快回返,将此丹送到于舟手上。中间有那董剡,想来问价他手中的剑丸,他也没心情去理,只让他改日到丹崖上去,再商谈不迟。
  应付过几个城中头面人物,余慈正要离开,何清却叫住了他:“跟我来!”
  话里纯粹就是命令。余慈方一皱眉,却想到何清挖出本命灵物脊髓,换出灵丹的情形,没再多说,只向甘诗真和宝德打了个招呼,便跟着何清到观景台上。
  观景台上的云竹林被扫倒一片,此时罪魁祸首正神态萎靡,盘结一个“蛇阵”,缩在角落里。
  何清只往那里瞥了一眼,便让余慈往前来,她则伸手前指:“看那个。”
  楼外仍是蒙蒙细雨,山城灯火在水雾中散为团团光晕,在夜色中沉浮。循着何清指尖方向,余慈探头,凭着一双夜眼,见那边正是最早下楼的两个和尚:伊辛和证严。
  看位置,那二人大概是回他们宗门去吧。余慈以为自己明白了何清的意思,点头道:“仙长放心,弟子过两日便去和证严搭上线。此人性情不错……”
  何清打断了他的话:“你可知,我为什么要你和他们打交道?”
  不等余慈回应,她便道:“你说过,去年和净水坛证德和尚冲突。”
  “是。”
  “证德和尚随后就在天裂谷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卢明月的弟子卢全以及万灵门的许吉,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随后就是绝壁城诸宗在天裂谷僵持,还有你和白日府的冲突,接下来就是寒潮、动乱,最后是你一手主导了白日府灭门……”
  何清表现出了对信息的全面把握,显然她确确实实是做过功课的。就是最后那一句,让余慈觉得有些尴尬。说完这些,何清稍停,又道:“你在对宗门的汇报中,还提起过鬼兽和妖魔冲突之事。”
  余慈又应了声是。
  “这样,鬼兽与这场动乱也脱不开干系。假如将鬼兽的出现,以及当时你和证德冲突作为起点,将如今这易宝宴作为终点,里面可见的,就有八条线。”
  “线?”
  “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非常活跃,足够串联起来的,便是‘线’。鬼兽几次出没,算是一条线;那些妖魔鬼怪算是一条线,绝壁城五个宗门每个都是一条线;另外,你也是一条线。”
  第218章 摊牌
  “我?”
  余慈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何清却没有看他,依旧盯着雨雾中若隐若现的僧人背影,口中则将那八条线迅速滤了一遍:“据诗真讲,鬼兽神智错乱,且已死掉,暂可不论;那些妖魔鬼怪满腔心思都在明处,没什么意义;万灵门胡柯、许吉二人先后与鬼兽牵连,可迄今为止,所作所为乏善可陈,无生剑门亦如是,也不必说;白日府前面甚是活跃,且屠独竟然使出影魔功,嫌疑甚重,可金焕乃是落日宗的关系,时时立在明处,灭门之后,再也休提;玄阴教一操线傀儡,且略过;至于净水坛,可与卢明月一块儿计较,至于你……”
  余慈听得发怔,这段时间,他一直为于舟的延命之宝奔忙,对天裂谷动乱已经很少分心关注。但很显然,何清,或者说是离尘宗,却一直没有放弃对这场动乱的追查。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何清就用最简单的排除法,将这几条线索抽丝剥茧,转眼分了个干净。而且他注意到了,女修分析的过程,恰好就是嫌疑轻重的排序,那么,把他放在最后……
  这算什么?
  “至于你……”
  女修稍稍一顿,终于将视线移过来。静澈的眸子里,却有寒冰垒垒:“由始至终,从天裂谷动乱到白日府灭门,从发现妖魔到击杀鬼兽,似乎处处都可见到你的影子,若说线路之清晰,倒是以你为最!你告诉我,为什么?”
  愣了愣,余慈忽然发现,正如何清所言,从事情发端到现在,他一直都与这件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便是最活跃的一个——他一直以为自己扣住了罪魁祸首,可却忽略掉在别人眼中,他也是有着重大嫌疑的家伙!
  果然,人之在世,最难便在自知!
  感叹中,他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但如何说法又是煞费思量。可不等他开口,何清又道:“你的整体线索极其清晰,可在你给宗门的报备中,却多有似是而非的地方,按着你的描述,我很难还原当时的情形……你怎么解释?”
  “呃……”
  “不知道从何说起么?那我就来问你好了:你在什么位置首次发现了妖魔?妖魔距你多远?有没有起冲突?起了冲突你怎么脱的身?没起冲突,你又怎么藏身?”
  “……”
  “白日府通神中阶的管事及府卫,追杀不过当时不过通神初阶的你,你和他们在天裂谷中纠缠了几天,搏杀了几人?可曾受伤?用的什么战术?什么功夫?”
  “……”
  “你说捉到鱼龙后便见了寒潮,鱼龙是哪儿捉到的?捕捉鱼龙前一天晚上你在哪儿?怎么发现的鱼龙踪迹?”
  “……”
  面对何清的质询,余慈只能沉默,再沉默。此刻他确确实实无言以对,何清所说的这些,都是他当初交给宗门的情报上,不能不说,又说不详尽的地方。如今全被何清摘了出来,看她的样子,再弄个十条八条也不是问题。
  世上果然最怕“认真”二字,在何清严谨的态度下,余慈完全招架不住,末了只能苦笑道:“这个,是运道吧。”
  依稀记得,当初他对于舟老道也是如此说法。当时老道是认可了,但如今再拿出这个说辞,连余慈自己都觉得荒唐。
  “运道是个好理由。”
  何清竟然表示赞同,甚至还露出极淡的笑容:“你确实是有运道的人,但这运道体现在其他方面,仅就以上那些问题,单单‘运道’二字,仍无法完全解释。”
  余慈噎得很难受,他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像这样被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他又觉得憋屈。他自认为在天裂谷动乱之事上,已经尽力将信息传递出来,至于细节问题,那确实是因为照神铜鉴的功能太难解释,当然,也有一些明哲保身的念头,可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果真因为这个问题,导致何清将他归入幕后凶手一党,那才真叫冤枉!
  他脑子急速开动起来,想找一个法子,至少现在先圆过去。不过他心中所想,尽为何清所查知:“你不必砌词狡辩,你不说,别人也能看出来:你所有含糊其辞的地方,都涉及一个问题:不管是面对白日府也好、妖魔也罢,你都没法解释为什么能避过实力强过你的修士或妖魔的感应,且描述时往往用近距离的视角,而在此之前,你没有表现出特别惊人的潜踪匿形的手段。这样,如果不是离得近,藏得深,那便是离得远,但却能够看到他们的动向……”
  余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见他的模样,何清微微一笑:“说中了?这便是你最可笑的地方: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手段决不在少数,圆光术、水镜法、驻影留形、掌观天地,林林总总,至少有几十种法门,近百件法器。你用的是哪个?”
  余慈彻底呆了。这种时候,果然什么砌词狡辩都没了意思,他反手握住袖中宝镜,脑中转了半晌,却只能涩声道:“何仙长明鉴……”
  “称不上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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