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节
在他眼前,哪还是仙佛之体?
分明就是一座痴肥的肉山,皱纹遍布,全无光泽,近于腐朽,上面摆着一个头颅,依稀还有那仙佛法相的五官轮廓,虽也巨大,但和肉山相比,完全不成比例。
眼看要腐烂的肉山上,鼓涨的瘤疱,遍布其间,那上面与无明魔主手上宝具法器一般,同样是一张张人脸,在堆积的肉脂间挣扎扭曲,无声呐喊,转眼就被挤破,炸出脓水,而很快附近就又是一张疮脸生就。
在肉山的下半部分,则更像是即将融化的蜡像,根本就是介于固态、液态之间,在有限的区间内蠕动流淌,其情其景,不忍卒睹。
前后对比之强烈,印象之深刻,便如巨斧劈砍,直入心头,难以磨灭。甚至让鬼厌生出后悔的想法:“勘破其真身,着实是多此一举。”
然而,其仙佛之体是假,护持的诸天神明却并非幻相,依然身放明光,注目不移,欢喜赞叹,似乎能在那腐朽肉山上,见出大自在、大解脱。
还有数位倾国之貌的神女,在肉脂中俯身屈就,辗转厮磨,几要化入法相之中,情动之态,真实无伪。
情景荒谬,可缘由却是实实在在的。
若以灵眼再内视一层,便可见得,那令人作呕的腐朽肉山之中,有恢宏之力,灿烂若骄阳,浩瀚如江海,放出万亿不可测之光,充斥虚空,无远弗届。
相比之下,腐朽肉山算什么?不过是艳阳之中一斑阴影罢了。
此情此景,莫说是鬼厌,便是早有见识的嚣离昧,都忍不住慨叹:“其上有穷而下无底,坠渊易而登天难;妄念轻起而理难明,志有极而欲无边。秽渊魔主不愧是八帝魔主中,法力最为恢宏者,无人可与之比肩……”
鬼厌少有地心中赞同其说法,正如其所言之义:登攀之高,总有极限;堕落之深,哪有终点?
长生至于无劫无难,可为极乎?
当年的无劫剑仙,至此剑试天下,终败于佛国,其后数劫,虽夺舍魔主,却也再非当年之身,终入元始魔主瓮中。
曲无劫亦如此,何人能免?
世间能逾此樊篱者几稀,故而绝大多数人,都受该魔力的影响。便是这些人、这些事、这些沉沦本身,成为了秽渊魔主所汲取的养份,成为其恢宏浩瀚法力的来源。
以前的鬼厌,若真有条件,想来早就该是这位魔主的信众了吧。
便在此刻,他核心念头依然明透清晰,然而分身原有的印记——包括肉身、精神上因常年习惯而生就的“刻痕”,正受到秽渊魔力的影响,开始出现种种反应。
本身力量开始流失,循四壁魔纹图画,透入虚空,成为供养魔主的养份;而秽渊魔主,则依照九宫魔域的运转法门,有所反馈。
这一反馈,不是基于他供养了多少——那供养只是个引子,反馈的力量是在秽渊魔主本身的基础上,以明堂宫主导的地位计算。
只一瞬间,令人颤栗的宏大力量便潮涌而入,四壁的天魔图景完全活了过来,鬼厌等人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妖魔横行,天人往来,丑陋和华美交织,而作为镇压明堂宫的修士,鬼厌就是这一切的主宰。
他站在中央,不言不动,而不知什么时候,嚣离昧已经单膝跪地,他显然是有些尴尬的,但在秽渊魔主绝怖的力量层次之前,他只能遵照仪轨,展现敬意。
角落里的紫陌红尘灯也收起来,现出简紫玉的身影,她也跪下了,因地位更低,甚至只能额头触地,拜伏不起。
至于无垢先生,早被此无俦法力压制,如泥雕木塑,生死操之人手。
看着这一幕,鬼厌心中如何没有触动?
如此数息,九宫魔域中传来讯息,受此刺激,他心中一动,虚空中魔主法相之外,便有浊流滔滔,轰然而起。
这是六欲浊流,却又不是单纯的七情六欲,而是一切懈怠之心,一切虚妄之念的汇聚,浊流奔涌,转眼便自五岳神峰上泼流下来,分合无定,明暗相间,在护山霞光之上挫磨销蚀。
可那霞光,依然稳固。
得见此景,鬼厌心头忽又一清,进一步明白嚣离昧所说,“秽渊魔主”对五岳元灵无效的因由。
说到底,小五是个单纯的好孩子,杂念欲望本来就少,又是刚过塑灵之劫,被影鬼鞭策着稳固境界,上进之心未必有多强,但懈惰之意也不太可能出现。
倒是他这边……
虚空中有一道轻缈的信息传来:“秽渊魔主之力,对五岳元灵效果不彰,倒是有一位故人进来,道友不妨一试。”
这是哪个?
还没弄明白信息源头,九宫魔域所呈现的虚空,蓦然虚化了,而海底真正的影像则映现进来,现出几人身形。
鬼厌移目投注,随他心意,秽渊魔主的恢宏法力,如臂使指,调转了方向,便像是无边的阴影,倾压在那几人头顶。
那几个修士里面,居中有一位感应极其敏锐的,蓦地抬头,有警惕之心,但又有些困惑。
此人明显是众修士的领袖,当下就引起全体的注意。
鬼厌借秽渊魔主之力,几有全知之能,已将几人的面目看清,见到领头那位,果然觉得面熟。
那人身量颇高,身披锦袍,头束发冠,玉带围腰,颇是豪奢,气势极盛,莫名就给人“这身装束只是便服”的感觉。
鬼厌肯定没有见过此人,两边的记忆都是如此,可莫名的熟悉感,却是挥之不去。
是哪个大人物吗?
像这种层次的高手,一旦起了警惕之心,气机运转就是别样层次,鬼厌便看到,虽是在海底,那人身外,忽然就是大放光明,方圆十里海域,阴影都被驱散一空,却又找不到光源之所在,光芒没有强弱之分,尽显明丽辉煌。
他那些手下也有些手段,但在此人光芒之下,都黯然失色。
可也正因为如此,此人的气机已经冲撞了覆盖在头顶的秽渊魔主法力,双方的碰撞就以这么一种形式,突兀降临。
说是碰撞,也不太准确,此人辉煌的大光明法,与秽渊魔主的法力,看上去完全是在两个不同的层次。
任他大光明之力遍照八方,源于秽渊魔主的六欲浊流湍急,如高峡飞瀑,轰然而下,却几乎没有任何肉体上的冲击,恢宏的力量直接破开这一行人的心防,不是绞杀,而是展示那浩瀚博大,无远弗届的力量。
秽渊魔主的腐朽身躯,重新化为仙佛之体,在每一个人心神上映现。又闻仙曲梵音齐奏,诸天神明欢喜赞叹,无量无边之力,充斥虚空。
这一行人没有一个弱手,便是惊慑心神,也是一瞬间的事,破开那一层简单的迷障,也很容易,可接下来,他们也理所当然地经历了鬼厌曾经的感受。
顷刻间,腐朽肉山化现,那丑陋法相给人添了堵,可秽渊魔主的法力衍化,并无休止。
在腐朽肉躯映衬之下,秽渊魔主的无量神通法力,反而更是清晰,其在虚空之中,甚至就在那令人作呕的肉脂上,演化出种种玄奇之相,那是真正的通玄法诀,魔门要旨,却是浅白如话,且每一个都是深得损人利己之法,天魔他化之妙,以此修行,完全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直抵长生,连破劫数,至于无上之境。
当然,一个隐去的前提就是:皈依秽渊魔主,遵循其天魔之道。
在那般恢宏浩瀚的力量面前,人们哪还能轻易稳住心神,思量背后的陷阱?
玄妙法门之前,什么人都要愣一愣神,有人心内稍有警醒,却也在魔主伟力的全面压制下挣扎,还有几个已是不自觉地调运气机,暗中尝试,稍一沾染,便有无止尽的力量辐射开去,渗透到他们体内,活泼泼流淌,充盈四肢百骸,贯于毛孔发梢,力量是如此满盈,轻而易举就冲开一切阻滞关碍。
在鬼厌的感觉中,就像是接受修殊胜行愿无量佛光的加持——他的感觉再扩增十倍,大约就是那一行人所经历的强度了。
此时已有人降伏在那无边伟力之下,可笑犹自以为,是自家资质超凡,在敌人攻击中悟出了天魔要义,喜不自胜。殊不知其根本已经动摇,尽在鬼厌掌控之中,只需念动,便足以令他永沦。
如此感应,有着可怕的感染力,一人动摇,周边修士都跟着不妙了。鬼厌只需要有针对性地再展几分手段,除中央首领外,将其余人等各个击破,也没什么问题。
如此操控生死人心的体验,当真爽利。
这等力量,却攻不破小五那边……
唔!
念头一转到此节,鬼厌心神激颤,猛然间从有些恍惚的状态中警醒过来。
激变之下,灵智更为清明,一下子从局中闪脱,却是转瞬一身冷汗。
作为明堂宫的镇压真人,九幽魔域的运转,他不用操心,可一旦涉及秽渊魔主,那恢宏的法力运转要通过他,那些被征服、染化的修士之反馈,也要通过他。
他只道对方遭难,其实作为两边互通的枢纽,最危险的就是他!
那些人在秽渊魔主的法力之下,个个不堪,而作为臭名昭著的鬼厌,又能强到哪儿去?
这一点,嚣离昧完全没有提及,其心可诛。
倒是在紫陌红尘灯内,简紫玉确有指出这点,给他一个含糊警告,是用“猜测”的方式——她在魔门西支已经边缘化了,不知那些宗师、大佬的算计很正常。
同时,她还做了就此进一步分析,若鬼厌真的沉迷其中,说不得就要化入魔域,成为秽渊魔主法相凝化时的载体,到时九宫魔域的威能会再上一个层次,而他则是生死两难,永远沉沦在秽渊魔力之中,比活炼傀儡还要凄惨。
不管真猜还是假猜,是示好的提醒还是强迫式的威胁,鬼厌觉得,简紫玉所言,与事实已经不远。
屏住呼吸,闭上眼睛,鬼厌缓缓调运气机。他明知道嚣离昧在暗中观察,必然会对他的定力生出疑心,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迎合此污秽魔意。那样的话,被欲望所操控,沦为妄境之源头,天魔之美餐,指日可待!
他算是暂时躲过一劫,而此时再作体会,忽又发现,这一行修士,如此容易接受天魔法门,更有体悟,其出身大是可疑,而正抵挡秽渊魔主法力的那个修士首领,其所放射的大光明力,虽是灿烂辉煌,但究其本质,也与魔主之力没有多少冲突。
他的视线移到其余几人身上,尤其是那个被摄了心神,动摇根本的倒霉蛋——这个看起来也眼熟啊,尤其是被秽渊魔主摄来了许多记忆片断,也能作为参照。
仔细梳理一遍,他终于恍然:是他!
事实上,这人是段湘的一个大客户,经常牵线搭桥,做一些丑事,当初他在搜检死鬼段湘的神魂时,记忆下来。那人的身份来历是……
东阳正教!
三方记忆连成一串,对中间领头的“大人物”,鬼厌就是硬猜,也能猜出个答案来,更别说,还有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这一位,与当年剑园中,和他结了死仇的“仁义无双”萧浮云长了一张极其相似的脸……记得了,当年剑园之役后,他还专门做过功课,萧浮云在东阳正教里的终极靠山,东阳三魔君之一:“日魔君”,萧垒。
日魔君名声在魔门中,其实相当不错,虽不脱魔门习性,可他有雄才、气量大、能容人。当年光魔宗的帝天罗,闯出了“大日王”的名头,冲撞了“日魔君”的威名,可萧垒却无视宗门之别,反而加以鼓励,亲口将帝天罗“大日王”的名号确认下来,令人敬服。
相比之下,同样出身东阳正教的东沧子,因为道号谐音,与魔门东支的东昌子打得不可开交,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话又说回来,有这么一层关系,当年帝天罗能毫不犹豫地将萧垒血脉炼成血影,里面似也有些微妙之处。
那些事情太过遥远,很快,鬼厌就将思路扭转到现实方向:日魔君既曰“魔君”,便是公认的大劫法宗师,在魔门体系中,是六欲天魔的最高层次,他们与自在天魔的差距,仅仅是少扑杀一个地仙……当然,也可以说,还有一个地仙的距离。
不管怎样,日魔君的威名决不容小觑。
若只如此,正操控秽渊魔主法力的鬼厌,短时间内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真正的问题有两条:第一,借用秽渊魔主法力是在玩火;
第二,简紫玉在紫陌红尘灯里,提起过本次围剿五岳元灵的参与者,除了魔门西支、九玄魔宗之外,东阳正教……亦在其列。只不过先前只来了两个人,后续的支援,这才刚刚赶到。
那么,这群魔门大佬在搞什么?
他见出问题,自然不会做傻事,受他心意所限,秽渊魔主的法力运转有了一个空隙,萧垒精准地抓住机会,沉喝出声:“鸦老,这就是所谓的‘联手’?”
“受不了这点儿考验,在九宫魔域中,早晚也是坏掉,早坏早好。”
被称之为“鸦老”的人坦率回应,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有平平淡淡,理所当然。
他们既然都这么讲了,鬼厌再出手,那才真叫无可救药。顺着杆子,就彻底收了手,还不忘向嚣离昧问一句:“怎么搞的?”
没等嚣离昧回应,海域映现的图景便消去,再见不到萧垒等人。紧接着,秽渊魔主的法相也在虚空中慢慢消散,诸天神明及祥云瑞彩等,一并化为虚无。此时距离说好的“半个时辰”,应该还有一段距离,思及此处,鬼厌竟然有意犹未尽之感。
长长吁一口气,他努力挥去这要命的感觉,但总免不了一些感慨,尤其是仙佛之体与腐朽肉身的强烈对比——可惜,有此恢宏之力,便是魔主之尊,也不能得不坏之身?
嗯,一点儿也不可惜,就算由此道可得世间一切,自己先烂掉了,又有什么意思?
此时,嚣离昧从地上起来,抬眼看他,眼神颇有些古怪,最后只是说一声“祖师自有安排”,便匆匆而走,象征着今日之事,虎头蛇尾,暂时结束。
见他这副模样,鬼厌眼中幽光闪烁,转而面向简紫玉,向她做了个手势。女修略一犹豫,还是放出紫陌红尘灯,将两人笼在红尘图景之下。
进入其中,鬼厌也不管周围是什么环境,劈头就问:“鸦老是谁?这里究竟有几位劫法宗师?”
简紫玉最初没有说话,等鬼厌盯她看了好久,才道:“若是那位鸦老,他不是劫法宗师。”
“哦?萧垒对他可颇为尊重……”
鬼厌突然定住。
简紫玉吁出口气,露出一个罕有的苦笑,似散去了部分心气,也微垂下头:“是啊,鸦老是镇压地火魔宫的唯一一位自在天魔,现在想来,他应该就是这次围堵五岳元灵的幕后召集人吧。”
“鸦老,乌羽天魔王……我还真该深表荣幸啊,蒙他老人家叫一声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