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节

  许泊张口就说出七八个比较有代表性的目标,余慈暗中记下,又问起火炼有关“毒龙咒”消息,但这次他很失望地得知,在西方佛国,毒龙咒、金刚咒等都是比较普遍的一种加持咒法,其普及性几乎不在东方修行界的天罡地煞祭炼法之下。
  而其中的精妙之处,比如为何能在对敌时打落敌方法器,就要看里面如何搭配、加持,这些都是佛门秘传,佛国大小乘秘传、三十三宝刹,十万八千法门,各有不同,又各有联系,想从中得到线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余慈只能放弃这个方向,但有拦海山“青滩”这么一条线索,暂时也足够了,更重要的是,有这些缘觉法界碎片在手,他就可以对其余流散在外的碎片生出感应,不会耽搁寻觅的进度。
  此时,他见许、火二人依然在一边讨论得热火朝天,而且话题分明就涉及到改变祭炼方法,寻找将葫芦和毒砂统合在一起的祭炼之术,便道:“不如这样,这件法器就先由二位保管、研究,作为交换,等交易会结束,我要一份关于此宝的详细的文章,不留死角,全方位的那种。如何?”
  这个决定对许泊和火炼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自然是答应不迭。
  看两位痴人欢天喜地离开,余慈微微一笑,随即通过心神联系,对鬼厌吩咐几句,刚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翟雀儿走过来,催促道:“快点儿吧,赶紧把今天的功课做完,一会儿我还有事儿出去呢。”
  刚才翟雀儿已经向他提起过,余慈虽然好奇,却也没有阻拦。毕竟今天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计,想来翟雀儿也要好好筹谋一番,还要向魔门东支报备。
  当下再不耽搁,随心阁那里早就安排好了闭关用的静室,余慈和翟雀儿在里面结束了今天的功课,后者匆匆离开,余慈本来是想着,去拜访一下顾执二人,询问北地局势,也探一探步云社的底,可也在此时,奇妙的感应,从虚空深处透过来。
  那是沈婉。
  第一场拍卖会结束之后,沈婉一直没有离开贵宾室,就坐在鬼厌之前的座位上,看着拍场内人来人往。一直到第二场拍卖会结束,鬼厌都没有过来,而拍卖会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不是太热烈,也没有冷场。
  沈婉没有做分析,也没有下指令,就这么看着,脑子里昏昏沉沉,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直到手下管事找她请示,她才勉强回神,简单应付了过去,又觉得这样下去着实不好,强打起精神,撑着扶手想站起来,心里微动,伸出右手,上面鬼厌手指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有残留。
  随着她心念流动,那繁复的轨迹自然重现——不是在掌心,而是在心底,清晰得令人恐惧!
  沈婉不自觉地将心神聚焦在上面。
  鬼厌口中的“真文灵符”,看起来确实有“符文”的模样,笔画曲折,似字而非字,十非古怪。还好沈婉自幼修炼玄门正宗心法,又见多识广,也懂得一些玄门符箓,仔细分辨,连蒙带猜,总算有了一个答案。
  也在答案浮出心湖的瞬间,那真文灵符的种种模糊难解之处,突然一洗而空,符文的真意清晰显现:死!
  符文真意显化之际,便似阴霾四合,横绝万里,倾压而至,一发地积郁心头。
  沈婉心神剧震,又像是被人施以重拳,晕眩中依稀看到,狰狞的恶魔从阴云中露出头脸,出奇地熟悉。
  陶供奉!
  荣昌!
  雷争!
  当前的强压和未来几不可逾越的绝关同时出现,沈婉呻吟一声,窒息得难受,她想停止这一切,整个心神却全被真文灵符牵引,欲退不能。
  陶供奉是证得长生的真人境界强者,是荣昌的得力手下,他代表的就是随心阁“三大姓”的主宰力量。
  而雷争,这个一手摧毁了沈氏家族的雷家族长,在其貌似公允的面目之下,是毒蛇一般欲择人而噬的心思。自此劫之初沈家败落以来,不是没有过精英人物,想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却被此人利用各种手段,逐一打落,终至人材凋零,难有后继。若非如此,偌大的沈氏家族,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她一个女流之辈抗起半边天来。
  沈婉无比清楚,只要有雷争在,有雷氏家族在,沈家想要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就微缈近于无。而在此期间,她的任何一个冒头的趋向,都会招致雷争无情的打压。
  从已经建立了稳固根基的北荒平调至东华山,仅仅是一个掩饰在公正面目下的警告,接下来,她每向前一步,头顶上的铡刀都会落下一分;而她甚至没有退避的机会,因为一旦出了错——就像今日,雷争绝不会介意落井下石,再踏上一只脚!
  倾压而至的阴霾中,正是雷争的那张面孔,占据了最中央的位置,旁边就是荣昌看似和善实则冷酷的脸,还有抓着她把柄的陶供奉,整个身形都扭曲着,张开大手,劈脸抓来。
  在这三人之中,流动的阴霾云气里,还有无数影影绰绰的怪影,依稀就是这些年来,受雷争驱使,处处与她为难的鹰犬。就那么扑击过来,尖笑吼叫,要将她分而食之。
  这是一场恶梦,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
  长年在随心阁的圈子里挣扎,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压倒性的力量。
  在随心阁以万年计的漫长时间中,形成的成熟规则的掩护下,她还可以维持着基本的安全,可一旦失去了这层保护,她毫无疑问会被彻底绞杀干净。
  而这一刻,在恶梦中,她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心神接连震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陷入到这样的局面中,她不是在感悟鬼厌所赠的真文灵符之玄奥吗?
  若说这是个陷阱,鬼厌要害她,又何必用这种手段?
  长年累月的倾轧中,形成的刻在骨子里的冷静,让一个判断从慌乱的心境中挣扎着冒头:解铃还需系铃人,何者引发,便从何者求解脱……
  一念既生,漫天阴霾轰然激荡,层层乌云浊气之后,有光芒隐透,真文灵符似便在那处,又似一只冷漠的眼睛,看她狼狈挣扎,如视蝼蚁,如观尘埃。
  作为蝼蚁,作为尘埃,沈婉在阴云之下,在魔侵之中,瑟瑟颤抖,光芒却似透不透,总是隔过一层,无有光明。
  其实,只需要一点点儿的光芒、一点点儿的热量就可以……
  沈婉唇齿开合,想向此刻主宰她心志的强大存在求助,可这时候,她才记起,由始至终,鬼厌根本没向她提及任何有关那位“主上”的信息,自然包括一直讳莫如深的名讳,以至于她就是要呼唤,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她只能呻吟着挤出两个音节:
  “救我!”
  音节简单,字意单纯,可一旦吐出,沈婉突然就丧失了一切的力气,整个心志都昏蒙过去,心底最深处,那一堵筑起的堤坝,瞬间被一股不可阻挡的恐怖力量一击打穿,积蓄多年的惶惑、恐惧、高压、绝望就此倾泄而下,淹没了她所能感知的一切。
  也在这一刻,乱中生静,沈婉心头灵光闪动,照亮了灵台,也将那狂乱情绪之后隐藏的真意映出:是的,在绝望的局势下,她一直在抵抗,可她也一直在盼望,盼望能有一个强大的存在横空出世,挡下凄风苦雨,撑开一片晴空。
  她终究是一介女流,一个注定不会像黄泉夫人、叶缤那样睥睨当世的普通女子。
  她本应该在父辈的庇护下,按部就班地到随心阁第一流的店铺积累经验,一路成长,期间或许会和某个大姓子弟联姻,待羽翼丰满,再一跃飞空,执掌一方。
  便是不能做到,也应该一世富贵,就像是随心阁诸姓的后进一样,天然就是富贵中人。而绝不应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虚伪、凉薄的人情世故中挣扎,朝不保夕。
  这本不应该是她的命运!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命运已经做出了限定,就是一张挣扎难出的罗网,可在她全力付出的这一切之前,难道就不应该稍微改变一下?稍微给她一点儿喘息的空间?
  她没有得到该得的,虽然她所要的并不多,只是想着从这泥淖中脱身出来——可她还是在里面越陷越深,渐渐灭顶,直至今日!
  便在今日,她遇到了一个只存在于臆想中的、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强大存在”。
  并且,向她显露出一点点儿的“意向”。
  便如溺水之人抓着一根浮木,在心神的封闭的空间里,她再也不用故作坚强,在昏蒙和凄苦中,对着看不到尽头的阴霾,对着那始终隔着一层的真文灵符,抛去一切矜持,嘶声叫喊:“救我啊……只要能让我出来,你想怎样都行!”
  心神空间震动,光芒终于撕裂了层层阴霾,显露本来面目,无数纹路交织,生就曲折深奥的符箓文字,符文一生,便撼心头,直指真意,而那又与先前所见全然不同……
  更准确地讲,是截然相反。
  生!
  下一刻,生转死,死化生,翻动不休,一念百变。
  沈婉的心神倏然静寂,她依稀感觉到,这其中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可对她来说,不需要再深究了,她只选择她一直盼望,一直追求的那个!
  “我选‘生’……求主上恩赐!”
  隔着数层岩石和空间,余慈微皱眉头。
  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做任何引导,也无意做引导。
  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沈婉心神受生死符牵引,自发产生的幻觉,由此也可见出她的根基。
  沈婉心思很重,在修行上,真的不怎么有天赋。
  鬼厌给她的,是从余慈生死符真意中撷取下的片断,类似的情况,无羽就能感悟玄武真意,凝就真武法相,将自身境界重新推至步虚境界,而沈婉却只是发一场恶梦,浑浑噩噩,两人的差异真可算是天差地别。
  当然,她的状态也实在不好。不管是在玄门还是佛宗,又或是其他有“真文灵符”传承的体系、门派中,要体悟这等秘要,焚香净手,澄净心神,是最最起码的要求。
  所谓的“真文灵符”,本就是对该体系、法门的拟象和描绘,以区别于寻常文字的更有效率的方式表现出来。高效率也代表着大容量,以及更为深奥沉重的压力。
  她昏昏沉沉地触及真文灵符,是犯了大忌,受到反噬也是理所当然的。
  坦白讲,余慈对此颇有些失望,以沈婉的心志,应该能做得更好,可她心底的虚弱本质,使得成效大大下降,原本的“精进”品质……
  唔,不对!
  他很快就醒悟过来,这可不是在种魔啊!既然如此,又何必计算六欲、精进、超拔等层次,分得那么清楚?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关注于“种子”的品质,或多或少还是受到魔门心法的影响,而这个思路,并不适用于当前。
  一念至此,他的心态益发平和,就那么冷眼旁观,看沈婉究竟能从“生死符”的真意中,能从他这里获得什么。
  到目前为止,就算沈婉已经触动“生死符”的真意,初步建立起了与这边的联系,却仍然是隔过一层,未得其门而入。
  究其原因,就在于贯通二者之间的“种子”,不再是由余慈主动植入,而要由沈婉自己完成。
  以沈婉的资质和目前的心态,要做到这一步,循常规之法,着实艰难。
  沈婉也渐渐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已经与那生死翻转的真文灵符建立了联系,感受到里面恢宏澎湃的力量,可无论她怎么乞求,那力量是如何贴近,与她总是隔了一层,分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在中间。
  那是什么?
  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她毕竟精通商事,无论对什么事情,都有一个概念,那就是:交换!
  而现在,她又有什么能够拿来交换的东西?
  那位冷眼旁观的“主上”,究竟又看中了她的什么?
  她不清楚,因为她对“主上”一无所知。但她明白,如何才能让一笔交易近乎绝对地完成——
  保持她的“价值”,让她的“价位”跌下去!
  她便在似梦非梦的心神空间中祷告:“信女沈婉,唯望主上以无边神通,赐以‘生’之妙诣,助信女护持沈氏一族,根泽绵延。信女别无他物,唯有身心内外,无遗无漏,供奉主上,雷霆雨露,皆受之、喜之、悦之,恭望圣慈,俯垂洞鉴!”
  至少此刻,沈婉祷告之辞,字字句句,都由心底而发,无遮无伪。
  正是这真心之祷告,终于达成了“交易”的最后一项要求,微弱而又真实无虚的“信力”从本心萌发,像是甩出的钩线,与真文灵符相勾连。
  这一瞬间,沈婉没有得到意料中的神通力量,相反,她倒是被真文灵符的力量反拉起来,迎着投射下来的光芒,轻飘飘投向阴霾云层深处。
  雷争、荣昌、陶供奉等人的狰狞面目就在眼前滑过,可沈婉甚至连恐惧的时间都没有,便将他们连带着阴霾云层一起抛在了下面。
  她仰头上望,却见碧空如洗,天阙隐现,天人驾鹤往来,殿堂云桥勾连,层层而上,渐次铺开,难见边际。
  一转眼,又有仙娥笑语,飞天接引,盈盈而至,引她趋入此间。循云桥曲栏,穿堂过室,至含香之殿,翠玉之房,内有垂幕粉帐,清露麝香,又有仙曲纶音,绕梁不绝。
  恍惚之间,仙娥宫女齐聚,笑盈盈拥她步入帷幕之后,玉池兰汤,熏香沐浴,一洗尘埃。又有热气氤氲,熏人欲睡,昏沉沉裹起丝袍,又被推上牙床。
  粉帐如烟,锦被如云,她也是迷离惚恍,如在云端。
  将要到来的事情是如此明晰,就是神智昏昏,亦可知晓。偏偏她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儿力气,只有一个念头,由弱而强,终是轰隆隆在心房震鸣:雷霆雨露,皆是神恩;雷霆雨露,皆是神恩!
  刺喇喇霹雳横飞,殿堂抖颤,翠房动摇,纶音断续,仙娥星散,只有她孤零零一个,蜷缩在云锦牙床之上。她昏沉沉睁开眼睛,却见那至极无上之界,一直以来的冷漠双眸中燃起了火,转瞬化为炽烈的艳阳,映照殿宇,轰然飞落!
  下一刻,炙烧的热流一击将她贯穿,呻吟声中,她身子弓起,旋又在这微弱的挣扎中丧失了最后一点儿力气,彻底瘫软下来,任内外热流汇聚、交迸,又溢出去。
  余慈愕然。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沈婉的梦境竟然会变成这副模样,但细究其根由,又非是无因。
  那沈婉不知其名讳,不解其真意,不谙其法门,纯以“信”入其门,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唯一的认识,全来自于鬼厌,而鬼厌在此界的名声也不用提了,种种因素汇集一处,恍惚迷离中交织错杂,误导衍生出来,化为一场春梦,也并非不可理解。
  只是这般,他岂不是变成了俗世淫祀的邪神之属?
  这可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了。
  偏偏这种稀里糊涂的场面,竟然还真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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