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节

  沈婉不动声色,继续与人笑语,结束了“海人异族”的话题之后,才告罪离开,同时她也看到,白闵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大概同样发现了丘佩的唇语信息,可是,二人必须要留下一个,白闵也只能压抑心中不安,继续与人谈笑。
  若是换成这样的搭档,不知要省心多少。
  沈婉暗叹一声,颔首示意后,向丘佩那边走去,两人尚有一段距离,船舷外铃音连响,这是有贵客到来的标志。
  沈婉停下脚步,身为三宝船名义上的掌事者,若是遇到这种情况,必然要迎上去的。
  丘佩快走两步,到她身边,此时脸上倒又露出笑容,仿佛刚刚的示警只是一场恶作剧:“可是余真人到了?”
  沈婉淡淡瞥她一眼,没有回应。
  随着泊阵轰鸣渐息,一行人登上甲板,丘佩只搭了搭眼,就叹息道:“不是啊……”
  轻盈悠远的尾音,带着成熟妇人独有的沙哑韵味儿,确实有勾动人心的本钱,但很快,这尾音便似给刀子切过,戛然而止。
  与之同时,沈婉的瞳孔也瞬间收缩,却是认出了一行人中,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两位。
  犹不知事情严重性的知客,正高声传告:“太昊宗肖宗主到。”
  只这一条,没有问题,太昊宗是环带湖附近,中小型宗派的典型代表,比八极宗实力逊色数筹,却又超过寻常的小型宗派,其主要原因就是,其宗主肖神光,乃是一位长生真人,也算是周边地域的头面人物,白闵下帖子的时候,出于礼貌问题,自然会给出一份。
  要说这种场合,小宗小派的位置其实很尴尬,真买进什么宝物,太过扎眼,购入资源性材料,又比不过大中型宗门的财大气粗,就常理而言,应该是想着做一做交际,拓展下人脉。
  可是,此时的肖神光,就像是之前碧波水府的阚兴离,让人一眼看出,完全就是在从属的位置。
  真正的重要人物,是还要走在他前面,未入邀请名单的两位。
  丘佩收回视线,脸上笑容不变,侧过身子,就想充当“路人”,无声无息走掉,沈婉早盯着她,及时挽住她的臂弯,低声道:“这里只有丘执事深悉内情,怎么能离开呢?”
  说罢,强拽着她往前迎去。
  很快两边视线对接,沈婉和丘佩同时露出笑容,用俗了的形容,大约就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恍若并蒂娇花,明艳动人。
  “肖宗主亲至,沈婉未曾远迎,失礼之处,望请见谅。”
  唇齿间的字句是一个方向,视线则是另一个方向,而很快,沈婉就将二者并在一起:“原来还有贵客……”
  肖神光很有配角的自觉,配合着介绍:“可是沈掌柜当面,我来介绍这两位贵人:罗刹教西陆传法仙师游紫梧大人,四海社大执事万飞罗大人。”
  他堂堂一位长生真人,叫起“大人”也是面不改色,本是让人齿冷,可听到他述及的“大人”身份,周围有些见识的修士,深吸口气之余,便都是不再作此想。
  东海罗刹教,自古以来,五大神主之一的罗刹鬼王在真界所立法统。
  教中不设“掌教”之职,高层只有上师、仙师之分。上师其实就类同于“掌教”,只是不只一人;仙师又有传法、护法之别,传法仙师,实是高层中的高层,数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相较于东海方位,真界大半地域,都在“西方”,所谓“西陆传法仙师”,其实就是“负责真界内陆传法事务的仙师”之意。虽说这个职司,也不只一人,但身份之尊,就是刚刚升起五色云座的张天吉,也要给压得抬不起头来。
  相对而言,“四海社”组织松散,“大执事”的职司也就是那回事儿,可这万飞罗的名头,却是当真响亮,虽说是长生真人,可早在三劫之前,他就是此界最精遁法的数人之一,遁法所化的“水云间”神通,有“水穷云起,坐忘不归”之美名,亦是避凶渡劫的上乘秘术。
  相比之下,肖神光虽也是长生真人,可不管是在修为境界上,还是地位资历上,还真的只有当小字辈的份儿。
  此时,聪明人也都看出来了,这两位强者,不告而来,情况貌似复杂了。
  同样是不告而来,他们的性质与张天吉一行,颇为不同。
  三宝船是从东海驶出,进入内陆,而无论是罗刹教还是四海社,都是那边的大势力,真要做交易,在海上岂不方便,何必万里迢迢,追到三环城来?
  烟霞岚光障中,张天吉也感觉到异常,转首对一旁的周初道:“先前我以为,孙敬复到此,也如我们一般,是冲着上清遗宝,冲着那余慈而来,可如今看来,有些不妥。”
  “师兄说的是。”
  周初素来面无表情,少有情绪波动,虽说这一桩事里,搁着他族侄的性命,考虑得依旧周全公允:“时间对不上,除非孙敬复像你我二人一般,正在北地游历,但就算是那样,只孙敬复一人,还拿不下余慈……目标若不是那位,就只能是三宝船。”
  张天吉比较赞成,又提及游紫梧和万飞罗:“罗刹教和四海社高层关系密切,但联袂出面,还是少见,这里宣示意味儿极重,应该是公对公。没听说上清宗与那两边有什么旧怨,那就只会针对随心阁,还有那几个合伙人了。”
  说着,他又对阚兴离吩咐一声:“把宝物清单拿来。”
  阚兴离虽是碧波水府排在前五位的高层,这时候却没有半点儿脾气——撺掇人家族弟去送死也就罢了,到头来还是落入了赤霄天的圈套,又给苦主找上门来,他们实在没有脸面再拒绝什么。
  张天吉拿了清单,搭眼一扫,见上面的宝物,依旧是按照“青录紫章”、“玉书金篇”、“玄牒幽符”三类分划,他很快就将后两类略去,只看“青录紫章”里的条目。
  但他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到后来连“玉书金篇”、“玄牒幽符”里的也看了个遍,却没有发现值得注意的东西。
  张天吉从来都不是个有耐性的人,看得气闷,干脆甩手丢给周初。
  周初却不急着看,张天吉的眼光不在他之下,既然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换他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扭头看向远处那万千璎珞之下的身影,稍做沉吟,周初便道:“清单上的条目没有异常,可清单本身……有没有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东西呢?”
  张天吉猛地一怔,随即闭上眼睛,以他的修为境界,过目不忘几近乎本能,稍一回忆,就将里面上千种宝物分门别类,果然发现了异常。
  “这里面,倒是不见售卖海外生灵了……”
  船上物宝、道宝、人宝这“三宝”之中,以人宝最为敏感,因为涉及人口贩卖,在很多时候都是禁忌。可越是这样,需求越是巨大,不只是一些旁门、魔门有需求,就是玄门正派,也有买回去训练成道兵的。
  海外、域外异族血统繁杂,各有特色,数目也是惊人,绝对是一种投入廉价,获利丰厚的买卖,想让随心阁之类的商家,舍去这一股利润,想也不太可能。
  “这里还真瞒着东西?”
  张天吉倒也干脆,刹那间神意成网,往三宝船上罩落,对一位劫法宗师来说,神意感应覆盖百里区域,完全不能称之为“难度”,像张天吉这样的,追求的是“全知无漏”的精细度。
  可是,很快他就收回感应,皱起眉头:“禁制重重,干扰颇多,我也不好做得太过分,想探明白,很是麻烦……”
  此时,周初才认真去看宝物清单,他倒是三类通读,细细比较,末了方道:“清单上缺的也不只是海外生灵。记得前段时间,东海上海人异族的遗址发掘热度甚高,是很好的噱头,而且海人异族精通法器制炼、机关消息,丹术也有可称道处,若是商家无良,全冠上类似的名头都有可能,随心阁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借这一场东风,甚至是半点儿不沾。”
  “唔,果然有问题。”
  张天吉就琢磨着,如何探一探底,像这样东疑西猜的,回头怕不让孙敬复那小辈笑话?
  周初倒是自有判断:“若随心阁真要做事,纵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也不会像这般欲盖弥彰,且主动横生枝节……干脆叫人来问一问便好。”
  说着,他触发云座之上的感应机关,沈婉还在那里应付罗刹教、四海社的“贵客”,不克分身,是白闵接了消息,迟疑了下,便来到烟霞岚光障中,向张天吉等人行礼。
  张天吉懒得与这等小辈打交道,故而是周初出面,也是单刀直入:“我等前来,是对海外生灵以及海人异族的遗宝感应兴趣,怎么贵阁不曾摆出此类货品?”
  白闵身处烟障之中,又受到几位长生中人的气机压迫,脑子都不太灵光了,只能是有一说一,将之前沈婉告知天角先生的理由复述一遍。这多少让张天吉感到意外:“有人预订了?谁预定的?具体是什么东西?”
  “这个,晚辈着实不知。”
  见白闵确实所知有限,周初也不再逼问,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正好游紫梧那边“寒暄”已毕,也飞上了烟霞岚光障,云座升起,不出所料也是一座五色祥云,两朵白云拱卫之势。
  毕竟是在同一处机关阵势中,彼此气机互通,张天吉便觉得有潮水一般的力量刷过,往那边看时,只见游紫梧身外亦有神通化现。
  众所周知,因为罗刹鬼王的独特嗜好,罗刹教高层多美人儿,游紫梧身为男子,相貌平平,却能在教中占据高位,自然有他的底气。
  其身外光影呈宝幢之形,却是棱角分明,分八棱八角,八个切面,面面如镜,其中每一面都映照出游紫梧的法身,喜、怒、悲、恨,各有不同,轮转不定,倒把游紫梧的真身遮蔽。而每个法身之外,亦都化出不同的元气环境,碧空幽狱、海水烈焰,连迭变化,十分奇妙。
  宝幢切面上的法身可不是泥雕木塑,每一具都活灵活现,虽在不同情绪情境之下,却自有相应的表情变化,似乎也能对外界生出反应。
  每当法身的视线切过身上,张天吉都微有不适,他都如此,更说船上的其他人。
  很快,船上相对随意的气氛一扫而空,甲板上静寂无声,不时有人抹一把汗,或者避往更远处,就是本来要出去烟霞岚光障的白闵,也僵在原地,借着张天吉等人,抵挡那份压力。
  足足十息之后,宝幢上八具法身才瞌闭双目,似若入定,船上修士同时长出口气,有的人甚至近乎虚脱,还有的更干脆,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张天吉冷笑一声:“果然是来者不善。”
  虽然自家的目的也不是太单纯,可相较于游紫梧,就实在不值一提了,这时明摆着要敲打啊!
  旁边白闵神色百变,很快离开,往沈婉那边去了,却不知道张天吉早将一只亲炼的小鬼附过去,将那边的信息源源不断地传回。
  白闵刚到沈婉处,就听她沉声道:“……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沈婉这些年来,沉静自守,威仪日重,白闵听得心里就是一突,然后才发现,沈婉并非是针对他,而是指向了丘佩。
  丘佩轻抚鬓发,脸上竟还是笑吟吟的:“都是听令于人,哪有什么解释可言?与其在这儿深挖根底,不如去想想,怎么应付过去吧……这情势,我看着都替你心焦呢。”
  白闵不忍心再看沈婉的神情,转过头去。
  正如丘佩所言,这个面厚心黑的女人,便是折了三宝船,依然可以凭借着雷铜的宠爱和丘家的支持,随随便便安插到别处,继续享受一切待遇。
  沈婉却如无根之萍,一切身家、在阁中的地位,都只在她手中的事业上,一旦有失,且不说别的,只是在后面虎视眈眈的雷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她治罪,至不济也可以发落到偏僻无人的角落,就此搁置起来,她这些年来的努力,也将毁于一旦。
  现在,白闵都怀疑,这一场突发意外,是不是雷家给沈婉设的局……
  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单只丘佩这人,就绝不是肯自陷险地的主儿,而且拿着能让游紫梧这样的罗刹教高层亲身前来的“事物”,去陷害一个尚未真正成气候的掌柜,也实在不符合上边惯有的商人习性。
  心里正琢磨着,沈婉话音入耳:“是我问道于盲,在这样的层面,雷家应该也不会对你吐露实情才对……白掌柜!”
  白闵一怔,方应道:“沈掌柜有何吩咐?”
  他并不因为沈婉面临的极端被动局面,而有什么怠慢,这不是因为沈婉的职司要比他高半格,而是力行“人情派送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再说,现在真真切切是在一条船上,下方不是海水深渊,却是更恐怖的雷暴劫云,万一真出了事儿,谁能逃得过去?
  “刚刚天吉真君问的什么?”
  “有关‘人宝’,还有海人异族……”
  沈婉微微点头,向一侧沈良道:“去请天角先生过来。”
  不一刻,天角先生到此,眉峰紧锁,显然也对当前局面颇为警惕。沈婉则单刀直入:“如今事态紧急,沈婉有事请教,请恕无礼。我知先生对那些海人异族遗宝很感兴趣,不知想用来做何处理?”
  “这个,也就是研究上面的符纹风格,毕竟是自成一体。此外,前段时间,我听妙手坊的朋友提起,他一位弟子主持发掘海人异族遗址,出土了一批机关残骸,据说里面有太渊惊魂炮的残余,只是后来局势动荡,残骸流散四方……”
  听到这里,沈婉、白闵,甚至于丘佩都是怔忡,一时面面相觑。
  也在此时,又听知客唱名:“玉尺社雪会首到。”
  玉尺社不算什么大势力,雪会首也不是什么长生真人,但只要知道其中关窍的,都是回头,见得来人,天角先生叹道:“余先生终究还是不来了?”
  恰好雪枝移步到此,闻言微怔:“先生竟还没到吗?”
  一众人等都是哑然,似乎中间有什么环节乱掉了。
  倒是白闵暂时缓了一口气,作为本次竞卖会预设的贵宾,余慈来到或是确认不来,都无法影响既定的进程,只有这样的意外情况,倒能够让他们顺理成章地将会期顺延。
  毕竟现在的局面,实在不适合启动……
  白闵偷眼看游紫梧等人,现在看那边,情况就比较明显了。
  越是轻松自然的,就是越想着尽早启动办正事的;像张天吉那边,和周初二人连续埋头磋商的,十有八九就是想拖延,从这里也可看出有备无备的差别。
  此时,雪枝终于也是看清了当前的局面,还有烟霞岚光云座上,几位强者大能,一时怔忡,继而也焦急起来。
  如此要命的时候,余慈却是到哪儿去了?
  便在一众人等面面相觑的当口,气氛莫名地有了变化。
  而且,变化是从罗刹教、四海社那边发端的。
  有八角宝幢遮挡,沈婉、白闵看不到游紫梧的表情,可是却能清晰见到,已是三劫真人的万飞罗那边,本来古井不波的脸上,却有惊讶之色,先是看向游紫梧,随后,又扭转方向,似乎是受了提醒,发现了某种变故。
  当前正是敏感时期,万飞罗的动作,引起了很多人注意,像张天吉,更是由此生出感应,也往那个方向看。由此带着几乎一个甲板的修士,扭过头去。
  便在这“万众瞩目”之下,一人从翻腾的云海中走出,脚踏劫云,如履平地,就那么一路走到船首位置,才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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