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节

  当然,在更外围,实质的冲击经过几次转接,已经有些衰减,可那撼魂慑魄的冲击,已经与天地法则相激,真的化为了龙吟虎啸之声,倾压湖上湖下,连生波纹,也不知带起了多少混乱。
  如此冲击,洗玉盟方面肯定是想阻止的。
  荀愿就一边叫着“天君息怒”,一边想通过三元秘阵,加以限制。
  可是有形的音波能控制住,神意的扩散能限制住,这份百里方圆内的万千生灵“对冲”后,形成的情绪层面的冲击又该怎么处理?
  以余慈为中心,直径达数百上千里的范围内,各色人等,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之前是什么心情,此时此刻,莫名就是不安起来,一个个心神悸动的样子。
  修为低的,茫然惶惑,东张西望;
  修为高的,反应更大,有的直接就撑了法域、界域,如临大敌。
  现在这情况,就好像是一场急剧扩散的骚乱。内层的人们还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在外围,人们完全就是盲目奔逃,对什么原因、源头何在完全不理,他们接受到的,也只是层生不绝的恐惧而已。
  便在荀愿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余慈强绝的意志,已经借着情绪神通发动,与神魂中的咒印再次正面碰撞。
  相较于上回,冲击的力量强出何止百倍!
  这样的爆发力作用过去,咒力所化的层层血浪,又如莽莽森林,固然是漫空透染,无边无际,却也难以彻底封绝感应,使得余慈在极短的时间,隐约察觉到咒印联系的真实方位。
  大约是在西方……
  当然,明白了方位,也没有什么用处,毕竟还有距离上的问题。西方可远呢,阴山是西、断界山是西、西天佛国也是西,谁知道血府老祖是在何地?
  但从另一个方面讲,余慈又可说是大有所得。
  通过这瞬间的冲击,虚空乱流激荡,痕迹犹存,余慈借机留印心头,对这一套围绕着赤霄咒杀印的咒术体系,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他的第一个感想就是:真是个杂货铺子!
  咒者,感接天地神明之秘术是也。
  相较于内修、剑术、符法等其他的体系,咒术最大的妙处就是在于一个“秘”字,可以做到“不知而知,不明而明,不觉而觉”,换言之,就是完全能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类似于神主赐下信众的法力神通,但来源又要驳杂许多。
  在天地法则体系的角度来看,某人有一定的修为,知道相关的咒语、秘术,就可以通过这一介质,触动他所完全不擅长的法则区域和层次,几如天授。
  这一点寻常内修之术、符法、剑道等,都万万做不到。
  余慈所感应的赤霄咒杀印,就将这种驳杂发挥得淋漓尽致。碰触期间,余慈感应到了虚空神通,感应到了幻术,甚至还有些魔门影子,完全就是个大杂烩,也比较粗浅。
  可那边偏就能将这些南辕北辙的东西整合为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像余慈这是精通多门的人物见了,也要惊叹于其中的“思路”。
  且因其杂乱,反而将承载的天地法则给模糊掉了,就像是神意攻伐中天然就有跳变之能,使人很难拿出有针对性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真的非常坚韧……
  余慈的情绪冲击,有一半都是对着咒印而发,里面有气机冲突,也有情绪的共鸣。对撞冲击之下,力道都是双向的,余慈能够感觉到反震的力量,可对方依旧是成功化解,而且是留有相当的余裕。
  就是感应得最为“精细”之时,余慈只是“看”到了无数具长幡,遮天蔽日,恍如血海,倒有些万魔池的模样,至少看上去无边无际。
  结合幻荣夫人的介绍,余慈明白,这大概就是“赤狱幡”的防御之效了。传说百具赤狱幡,除了隔绝感应的“血海”,也可以演化无间地狱,使人神魂深陷其间,纵然没有佛门业火之类,但戕害神魂根基的本事,也差不到那里去。
  也无怪乎血府老祖能够纵横数劫而不倒,有如此攻防一体之宝护持,本身又在快速移动之中,想要锁定目标,实在困难,只有单方面挨揍的份儿。
  余慈这一记“无声之吼”,有得有失,并没有达到最佳效果,但他并没有觉得如何。
  他又微瞑双目,心神归入心内虚空,看向已经快要给烧穿的承启天。
  那里火焰吞没一切,更承受了与赤霄咒杀印的对撞之力,此时看上去更是凄惨,已经缩小了两圈有多,此时占地不过三十亩左右,纵横边界不过四五十丈。
  余慈倒是非常满意。
  这里固然是一片狼藉,但留存下来的,却等于是经过了一场魔劫,蒸发了毒素,烧掉了后患,祛除了杂质,精炼了根基,从内到外,洗炼一新。
  那些禁不住情绪火焰淬炼的,自然淘汰,不要也罢。
  自平等天以下,星辰天、人间界、万魔池中,其实也是在承受着类似的淬炼,火焰隐而不显,却是更加深密透彻,一寸虚空、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余慈的心神亦在其中,受火焰煅烧,又似超脱其外,静静观察,把握灵机。
  在情绪烈焰的煅烧下,深藏的弱点和隐患,尤其是心性层面的,都瞒不过去。那是直指人心深处的裂口,被火焰烧透,很痛,更颇有所得,他甚至发现了一点儿很有趣的东西……
  此时的余慈,像是火焰中的琉璃宝石,在宗师大匠的控制下,愈是烧制,越发地通透明亮,抹平瑕疵。如此以无明之火洗炼,依旧未有动摇的心志,几可谓之“琉璃心”。对他日后的修行,当真大有好处。
  可余慈如今,并不关心“发掘”出什么东西,也不关心以后如何,他只知道:直到这种程度,才能真正承受“无明之火”的爆发。
  像刚才那次,只是试验而已。
  没有任何征兆,余慈忽地纵声长啸。
  此为有声之吼,音波恍如飓风,刹那间扫灭方圆里许的一切,湖畔明堂,湖上荷花,都在此瞬间崩灭。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
  余慈此回长啸,情况和上次简直是完全倒了过来。
  上回出口无声,到外围反而雷声隆隆,真正的冲击范围,约在三百里左右,越往外就越是大幅削减,远出千里之后,空有声势罢了。
  但这次,啸音横出十里,已经模糊,没有几个人听到,可对人情绪层面的冲击,却是飙扬无数重,一重压过一重,反而是无声无息,只在无形中见得巍然重压。
  在中枢之地的荀愿脑子已经木了,谁能想到,刚刚那场骚乱还没过去,更大的冲击已经到来!
  再这么一波下去,说不定湖上万千修士就要在恐惧的摆布下,自相残杀,那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他本能就要学习那个假监察的手段,以三元秘阵将余慈彻底压制。
  可才一动念,心头却是如遭重锤,一口鲜血喷出来。这才知道,有如实质的情绪冲击,已经跨越虚空,席卷至此。而他和余慈的直线距离,至少在一千五百里以上!
  此类冲击,若是对一切懵然不知,也还罢了;若心中稍有针对性的恶念,必然遭到反制。
  也许对其他人来说,所谓的“反制”,不过就是一场情绪冲击,可荀愿一直监视着余慈,亲眼目睹了前后变化,受这极度矛盾的奇景刺激,已经不自觉开始思虑这其中的奥妙,体会里面的气机的变化。
  就是因为这一段时间的跟随分析,不自觉陷入了余慈的节奏,全身气机都有些脱节,“恶念”一起,等于是自己给了自己一拳,打得口角冒血,胸口发闷,憋屈得很。
  荀愿出身浩然宗,向来是宁折不弯,当然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而改变想法。
  他还要努力发动法阵,劝阻限制余慈,可他随即发现,周边三元秘阵的节点布置,已经受到了绝大冲击,传影法阵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这才知道,余慈的长啸震荡,非是无的放矢,分明是用音杀之术,破灭了附近的法阵节点。
  在洗玉湖,这当然是重罪,可结合前因后果,荀愿唯有苦笑而已。
  但他很快,就苦笑都维持不住了,洗玉湖上形势逼人,如果骚乱持续,几可等于是一场魔劫!
  此时的洗玉湖,阳光普照,荀愿却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息之感。
  第059章 悬崖奔马 势压一域
  便在荀愿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中枢法阵亮了起来。
  有人影凭空化现。
  如此大范围的情绪冲击,还有马上就要形成的骚乱,已经让“上面”淡定不能,此时就连法阵的主监察都没有了处置之权,只能是临时接管了这一侧,并随即隔空将能主事的人物投影,出现在荀愿身旁。
  荀愿心头一紧又一松,忙向显化的人影行礼。
  来人身形高瘦,唇上留了一道北地颇为风行的八字胡,面容冷峻,眼睛乍看呈翠碧之色,细察才知,是不知多少层碧光交叠,湛湛流转,对视得久了,让人看得头晕目眩。
  荀愿记得,这位乃是百叠门的第一高手,寒竹神君,是已经度过了三劫的大劫法宗师。
  百叠门相对来说比较低调,可实力非常坚强,属洗玉盟地阶宗门,精擅叠击爆发之术,更精通神意攻伐,寒竹神君能够成为门中第一人,确实堪称北地拔尖儿的强者。
  在虚空神意攻伐这一项上,也是权威人物,只比清虚道德宗的楚原湘稍逊一筹而已。
  “上面”派他来处置,也算是切中病灶,有的放矢。
  寒竹神君号如其人,如深山冷竹,沉寒峻拔,不易亲近。
  荀愿与他也只是点头之交,论辈份差了一截,便先一步行礼:“荀愿无能,有劳神君了。”
  寒竹神君略一点头,不说话,自然也不问当前的详情,甚至都没有往传影法阵上瞥一眼,只是盯着孙维帧已无意识的阳神,仿佛是看入了迷。
  荀愿心里焦急,生怕湖上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只能再提醒道:“神君,此时渊虚天君发怒,已经不顾忌此地亿万生灵,再如此下去,大劫必生啊!”
  “若真那样,倒好办了。”
  寒竹神君终于开口,而话中森然之意,险些把荀愿冲个跟头。
  接下来,寒竹神君又是沉默,而这回荀愿看出来,他眼神已经陷在孙维帧的阳神里,拔都拔不出。
  荀愿也上了倔脾气,拔高了声调:“神君,事态危急,迫在眉睫,上面派神君前来,难道就是等着大劫到来吗?”
  寒竹神君低哼了声,倒也看不出有生气的样子,且终于是瞥过去一眼:“你急也没用……这种事情,我们理亏在先,轻率动手,只会闹得更加不可收拾。现在,如果渊虚天君还知道轻重,自然皆大欢喜;如若不然,也要等到局势转变,再行处置,日后才好分说。”
  荀愿终于恍然。说到底,洗玉盟高层还是忌惮“上清后圣”的存在,不想留人话柄。可另一方面,似乎高层也很想给余慈一个教训,以至于以寒竹神君为代表的人们,都开始“期待”余慈把事情做过头了。
  不管余慈刚刚受到怎样的对待,只要他以一己私怨,大肆杀伤无辜,破坏洗玉湖上安定和平的大好局面,就是绝对的理亏。
  寒竹神君此来,绝不是要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而是要在局势真正不可收拾之前,控制住损失,不至于伤筋动骨,仅此而已。
  荀愿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绝不代表他乐意接受:“这等行事,岂不是较余慈还有不如?”
  寒竹神君只是冷笑一声,完全不予回应,视线又转回到孙维帧的阳神上,再看几眼,便是啧啧称奇:“真是古怪,你用定灵索捆住他之前,发生了什么?”
  荀愿本不愿回应,但职责所在,容不得他有怨气相挟,只能是冷硬回答:“肉身破灭,阳神燃烧,心魔肆虐……”
  “我是问你余慈在干什么?”
  “他?”
  荀愿微怔,同时想到了当时余慈冷峻锋利的眼神,心头又是微寒,这才道:“他往这边看。”
  其实荀愿说得有些含糊,可寒竹神君一听就明白了,当下脸颊也抽了抽:“好家伙,果然如此……”
  荀愿很好奇寒竹神君“果然”什么,可毕竟是存有心结,不愿开口。
  倒是寒竹神君绕着孙维帧的阳神,踱起圈子:“此人心魔层生,将死而入魔,若是换了我,也能辨认得出来,但要针对其症状,隔空锁魂,以眼神激发心魔……做得到么?”
  荀愿一时无语,他这才听明白,寒竹神君是把自己摆到余慈的位置,探测虚实,可眼下,分明是把自己给摆进去了。
  但也由此可知,余慈的手段着实深不可测。
  见以“冷峻”闻名的寒竹神君,竟然有如此痴态,荀愿的心结倒是化解了一些,他终于还是问道:“渊虚天君在神意攻伐上的造诣,究竟怎样?”
  “神意攻伐?若是神意攻伐,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寒竹神君故态复萌,口鼻之间仿佛都喷出冷气:“都道东海那位与后圣打生打死,是因为中间掺着这一位的缘故,我还将信将疑,如今再无疑义。只看他摆布七情六欲的本事,还怕不能让东海那位见猎心喜?”
  说着,他视线转向传影法阵。通过之前荀愿的一系列调整,法阵总算能够绕过几处节点,正常运转。寒竹神君恰是看到了余慈的正脸,此时,余慈刚刚闭上嘴,唇角下抿,容色冷漠,额头双蛇缠绕的咒印分外醒目。
  “这就是渊虚天君?”
  寒竹神君仔细打量一番,伸手按在中枢控制区域,虽说一时不得动手,可为了接下来的效果,略为熟悉法阵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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