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3节

  夏夫人真叫一个异想天开!
  她竟然将万众瞩目的巫胎,“寄存”在了雪枝体内。
  按照夏夫人的说法,因为苏双鹤暴露她所结“巫胎”之事来得突然,她也没有多么万全的准备,只是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让过冲击的正锋,至少撑过湖祭这个关口。
  当然,如此做法,也注定了湖祭上会出岔子。
  夏夫人本来就没有想着彻底瞒过余慈,雪枝是余慈的“近人”,便是一时瞒过,待封存了巫胎精气的封禁解除,也肯定是要暴露出来。
  反过来讲,如果余慈帮着遮掩,谁也发现不了。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必须要有薛平治的参与,以其阴阳造化的手段,使雪枝与胎儿血脉相通,才能在后续,源源不断地供给所需的纯净血脉元气。
  只不过,夏夫人没有想到,余慈直接拿出了不循常理的强硬姿态,将此秘密提前数日,强行从她嘴里撬了出来!
  余慈将夏夫人所说的这些话,几乎一个字不漏地复述给了雪枝。
  随着信息逐步完善,雪枝的思维能力渐渐回来,沉默许久之后,她低声开口:“天君与夏氏达成了协议吗?”
  “……有的。”
  “妾身在协议中,是必须的环节?”
  “这倒不是。”
  余慈冷笑一声:“若真让她牵着鼻子走,还谈什么协议?这里可操作的空间很大,所以我对你挑明这件事,就是看看你的想法,再说其他。”
  “听凭天君吩咐。”
  “嗯,你仔细想想,对你而言,其实也是有利有弊……”
  “妾身听凭天君吩咐。”
  “唔?”
  余慈这才听明白了雪枝的意思,正沉吟的时候,雪枝又伏下身去,以额触地:“此事妾身没有什么想法,任凭天君处置便是。”
  她话音虚弱,却没有什么犹豫。
  说她认命也好,说她决断也罢,这个态度是没有疑问的。
  这世上,有人容不得任何一丝桎梏,不惜与天地宇宙相搏,只求那一个超脱;但也有人,全无志向,舍弃自我,在红尘漩涡里依附求存。
  雪枝无疑就是后者。
  对此,余慈没什么轻视。其实,到了他这种境界,更能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本身就是天地宇宙运行法理的一部分,没有这份差异,生灵之间,哪有阴阳消长变化?
  树有千尺,藤蔓攀附而得其高,这是路线的差异,没有什么道德的评判好讲。
  相比之下,某人的做法,就不是路线选择的问题。
  余慈理解雪枝,却不信任夏夫人。
  那个女人,所言所行,绝不值得信任!
  有些事,没有必要对雪枝讲,余慈心里自有判断。
  仅隔一夜,夏夫人和雪枝两位美人儿都跪伏在他脚下,都是悲切凄凉,可是其间差异之大,不可不知。
  夏夫人的姿态里,能挤出太多水分。
  只从她对雪枝行事安排的人来看,就可见一斑。
  那一夜,雪枝意识浑沌,只记得白衣和赤阴,却是把最关键的夏夫人和慕容轻烟漏掉了。她见到的,就是最没有意义的两位。
  如果说,从飞魂城到洗玉湖,慕容轻烟是不可或缺的必要人物,本着保密的原则,又何必让赤阴和白衣掺和进来?是嫌秘密暴露不够快吗?
  后面又说没想着瞒过余慈,若真如此,提前一步和余慈联系,两边私相授受,岂不更佳?
  细究起来,里面的依据是站不住脚的。
  更何况,在夏夫人的说辞中,漏过了最为关键的东西:像这样的女中英杰,她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夏夫人绝不会是“舍己为人”的性情,否则但凡只为腹中胎儿着想,也不会临到头来,才用“怀璞抱玉”之法,更不会将其渡入雪枝体内;对其夫幽灿,更是大有视为寇仇之意。
  说到底,其所作所为,还是为了巩固她本人的权位。
  明白了这一点,再看她的种种谋划,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寄胎雪枝,就是跳出束缚,重掌主动的一步。
  只要能撑过过这一段,应付过去各方的置疑,待冲击过后,观一观风色,处置起来必然是得心应手:若一切顺遂,就是她机智保全了幽家血脉,为飞魂城保住了未来的领袖。将来把孩儿迎回,亦可母凭子贵;若诸事艰难,也能说是她果断处置,没有给各方的“豺狼”以任何可趁之机,反而引来了后圣、渊虚天君这样的强力外援,帮助飞魂城渡过覆灭之厄。
  若实在躲不掉劫数,她早早将巫胎转移,又借着慕容轻烟这个渠道,等于是告知了罗刹鬼王——不要找我,找后圣去吧!
  真要两边打起来也没啥,到那时,天地鼎革,巫神血裔存灭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她反而可以脱离漩涡中心,最大限度保全自身,甚至还有可能从中渔利。
  至于这个过程里,余慈、雪枝、她未出世的孩儿的伤损,还有那个很可能要依靠此胎施为的丈夫,自不会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不只是这几位,那夜,慕容轻烟携她在洗玉湖和飞魂城之间强行挪移往返,为了躲避耳目,可没有用飞魂城预设的地脉、水脉通联秘阵——也许有其他的什么助力手段,也不在余慈的情报范围里。
  余慈知道,幽蕊眼下灵巫水准,携人虚空挪移,也是十挪九不中。
  虽不知慕容轻烟是怎么办到的,却必然会付出绝大的代价。
  这是把慕容轻烟往死里用啊!
  匪夷所思的是,慕容轻烟竟也任她使唤……
  夏夫人的设计还是有一套的,至少那“寄胎”的一步,当真绝妙。然而,她毕竟是在洗玉盟这个环境中呆久了,且限于修为境界,思维眼光与当前天地变革的大势,出现了极大的落差。
  鱼儿在水中,固然是随心所欲,可若这“水”变成了鼎沸的岩浆,她不思逃脱,反而依旧想着摆动涟漪,无疑就是在寻死了!
  夏夫人看错了局势,找错了对象!
  她没料到,余慈竟是这么地强势和直接,根本就是不讲道理,直接上了手段,强行压制下来。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步错,步步错……不,是根本没了翻身的余地。
  余慈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把自己这边的资源做得水泼不进。
  相较于罗刹鬼王、大黑天的深厚实力、长年布局,他除了卡在关键环节上的些微先机,再没有其他优势,再不把资源整合起来,难道等着被那边压得抬不起头来吗?
  回到当前,从现实层面来讲,巫胎自然有他不可替代的价值,在这个前提下,雪枝的态度没什么意义,但她的顺从与配合,还是省去了一层麻烦。
  当下,余慈就请薛平治过来,领了雪枝下去,以其手段,足以确保这对勉强可算得上的“母子”无忧。
  处置了雪枝这边,余慈却还不能松口气。
  心内虚空中,赵相山适时提出了建议:“这一胎虽在控制之下,但另一胎也不能大意。”
  “唔?”
  “苏启哲与葛秋娘的那个胎儿,听夏夫人讲,应是要足月了吧。”
  “不错。”
  “主上请看,这才是正常的孕育过程。都说十月怀胎,其实巫胎在夏夫人腹中,何止十个、百个十月?便是‘怀璞抱玉’之事暴露后,也有相当一段时间了。这就给了人一个错觉,似乎只要解了束缚,胎儿随时可以出世……”
  余慈没作声,坦白讲,他之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思路。几个月来,但凡是与夏夫人接触,总是不自觉看她是否显怀。
  赵相山却是将错觉击破:“可从夏氏渡得胎儿精气来看,巫胎分明还在浑蒙未辨之时,连男女都分不清。可以说,是从今日平治元君施为之后,才开始算十月之期,此一过程,必须遵循天理规则,却是催化不得……东海那位也好,幽灿也罢,真能等得了?便是等得,万一事态生变,就没有别的准备?”
  “你是说,一旦事有不谐,那边可能会找替代品?”
  “这才是符合当下的节奏,时间也更加恰当……万一是瞒天过海之策,不可不防。”
  “很有可能。”余慈沉吟道:“是要让夏夫人盯紧……”
  “主上,如今不能指望夏氏尽心。”
  赵相山忽地提醒道:“主上不能小觑夏氏的心智。主上以强势手段,压制住她一时,却压不住她一世。要知人的心思是会变的,困局之下更是如此……更何况,现在她的视野,也等于是被主上强行拓宽,见识了新的层面,想法自会不同。”
  “这倒是……”
  赵相山又道:“恕我直言,主上之前手段太狠,不给她一点儿喘息的空间,且以‘外道神明’之法,加以限制,别的时候还好,此时就有些不合适了。”
  余慈奇道:“何出此言?”
  “自几日前,杨朱之事后,主上的‘外道神明’加持承诺,已经轰传天下。此事固然推高了主上的名望,但也拉低了‘加持’的价位。要知夏氏这等人物,对权位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可以容忍一时失势,却绝不会容忍前途缈然……简单地说,主上没能给她足够的差别待遇,也就降低了其心中的预期。”
  “那你认为,应该如何?”
  “这个,要看夏氏本人的想法。她认为,主上会看中她什么;或者说,主上可以让她以为是这样……不用给她什么,相反,拿走她什么,会让她更明确,更信任她的价值。”
  “……好好说话,你那是什么表情?”
  “呃,主上见谅。”
  赵相山很懂得把握火候,立刻就转移了话题:“愚意以为,葛秋娘那边一定要控制住,不能假手于人。当然,冲突真的转移到那边,我们也不一定阻止,也可能利用嘛……
  “几乎可以肯定,不管是哪个胎儿,都会发生多方争夺,我们的优势,就是最贴近漩涡中心——夏夫人、雪枝、葛秋娘,全都在我们手里。打着夏氏的旗号,我们可以明火执仗,其他人都不行。
  “但与之同时,我们的劣势,便是过于被动,只能招架……执行‘寄胎’之事的慕容轻烟、赤阴、白衣都不可信,等于是四面漏风。至于暗处的各方,真的是就是盯着巫胎打算盘?
  “还有,有一个环节,分明就是缺失掉了。”
  余慈嗯了一声,几乎与赵相山同时说出来:
  “妙相!”
  赵相山拱拱手,算是小拍个马屁,但面色凝重:“苏启哲是巫胎的关键一环,却沾染了妙相的香气,两人怎么接触的?妙相这位主上的旧友,又想透露什么消息,这条线索必须要查下去,这样的话,苏启哲就很重要了,偏偏在这当口,这家伙却是人间蒸发!”
  余慈当然知道苏启哲的重要性,其实自从在苏双鹤家中遇到之后,一直都在设法监控,葛秋娘的存在,就是这样发现的。
  可他在洗玉湖的根基毕竟浅薄,又出于谨慎,没有用神意星芒之类的手段。
  日前,却是失去了对其行踪的控制。
  在此之前,苏启哲没有任何异动,每日里都是花天酒地、颓废不堪。
  余慈也怀疑,在“血脉”已经借走的情况下,此人已经没了用处,很可能已被灭了口,夏夫人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但那边坚决否认,也不像是在说谎。
  这个关键人物,就这么脱出了两家的掌控。
  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这两日,在赵相山的主持下,对苏启哲的搜寻,从来就没断过,却一无所得。
  “主上,此事还是要从夏氏身上着手……且宜早不宜晚,待真身转移过来之后,便要做了。”
  “嗯……嗯?”
  赵相山某些意思,很是隐晦,但有件事说得清楚:有些细节,确实只有夏夫人才能讲明白——将座下美貌门客赠予,连孩子都有了,什么理由?苏双鹤再看苏启哲不顺眼,那也是族里长辈,而苏双鹤又与夏夫人势同水火,苏启哲凭什么信任夏夫人?得到葛秋娘,他又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
  总不能说老子把葛秋娘肚子搞大了,留了种,就是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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