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料峭寒风卷起华盖帘幕,将一道醉人妙香送了出来。那味道柔和稔腻地萦在人的鼻尖,却不急着冲入鼻翼,只悠悠盈盈地泛浮游浪,为那明明灭灭的香气添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玄虚。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马车内走下一名女子,她的手搭在车夫的臂弯,犹如陈列在金匣里的一段玉藕。她款步迈向许垂露所在之处,鸾鸣莺语般地开口:后来,我成了香风阁的掌柜,他成了横雨镖局的总镖头,这个结果,姑娘可还满意?
  许垂露被香风、美人和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震撼了,她怔了片刻,才僵硬道:阮、阮掌柜。
  还有比当面八卦被本人抓到更窒息的吗?!
  不过,这两人的走向居然不是爱情故事,而是励志人生?
  又是新来的弟子啊,小玄鉴怎么老是讲这套陈年旧事,关于我就没什么新鲜事可说了吗?阮寻香抬袖相迎,一双桃花眼漾出了春水般的笑意,快进来吧,今日小雪,敝店为客人准备了薏米粥和桂花糖,再沁心暖胃不过了。
  玄鉴向她一揖:我不知往事详情,道听途说,如有错伪,请阮掌柜莫怪。
  没说错呢,只是我与俞镖头没成夫妻,只当了朋友,怕是令这位小友失望了吧。
  许垂露连忙摇头:阮掌柜乃女中豪杰,俞镖头亦胆魄过人,无论是珠联璧合还是门户各立,都非我能妄议。
  阮寻香掩唇而笑:我才不要当什么女中豪杰,只想做榻上的一捧温香、一块软玉。故事不能白听,姑娘的嘴再甜,待会儿不多买几件衣裳我可不依。
  许垂露又不迭点头。
  两人一踏进店内,便有小厮递上热帕与茶水,往内再走,可见衣坊将这些布匹成衣按照男女、时令、价格分门别类陈列摆放,层次清晰,井然有序。她趁饮茶时观察了下四周,发现熟客来访时这些小厮侍女至多打声招呼,并不以身相随,而遇到生客则要与之多攀谈几句,根据其喜好和需要引到不同区块,再由管辖各区的几位指戴顶针、腰系软尺的裁缝招待。
  果然,见许垂露与玄鉴的茶快要饮尽,一位头梳双螺髻的粉衫侍女小步挪来,柔声询问:两位女郎想要何种样式的衣裳?
  许垂露欲答,却见阮寻香向那侍女轻轻摆手:此处我来便好,你去别处忙。
  对方应一声便离开了。
  许垂露心中又叹。
  哪怕她有一件别的衣裳,也不至于穿着校服出来乱晃,实在像个活靶子,太引人注目了。
  她迎上阮寻香的目光,道:劳烦阮掌柜了,我想购置几件冬衣,样式颜色都不挑剔,暖和就好。
  你很怕冷?她似有讶色,怎么不叫人给你治治?
  ?
  怕冷也是病吗?这地方的人都不怕冷?
  玄鉴解释道:阮掌柜,她还未修得内力,只是普通人。
  阮寻香失笑:哎呀,抱歉,我没想到绝情宗还有第二个不会武功的弟子。冬衣自然有,随我来吧,我给你挑几件保暖又好看的。
  多谢掌柜。
  花钱的为何要给收钱的说谢谢?不必同我客气。
  阮寻香的眼光不负她所望,选的几件纩衣斗篷剪裁合度、色质衬人,又顾及其武林人的身份未选太富丽浮夸的,且她似乎看出许垂露不是个喜欢拿主意的人,挑选过程中并未多问,直接帮她把衣裳包好,算了个总价给她。
  许垂露感激之至,如此良好的购物体验实在少有。
  她抱着那团沉甸甸的包袱,又道:阮掌柜,我还想买一件衣裳用作赠人之礼。但她身量略高,不晓得有没有现成的尺寸
  对方是男是女,有多高?
  许垂露用手比划了一下:是位姑娘,约莫比我高半个头。
  阮寻香笑了笑:恕我冒昧,你说的这位姑娘,该不会是放刀吧?
  虽然知道萧放刀身形太显眼,对方见她是绝情宗弟子难免不会有此猜想,但被直接道出还是有些尴尬,而且放刀这称呼也太
  来此之后,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叫她。
  呃,是。
  怎么想到送她这个?她不好打扮,怕是读不懂你这番心意呢。
  许垂露答得模糊:我也是到了香风阁才想起此事,与其去外头买些不知好孬的礼物,倒不如支持一下阮掌柜的生意,不是吗?
  当然不是。
  既然萧放刀收礼不忌,她也没有必要煞费苦心地为她着想。硬要说的话,她之前借用了她的中衣,如今还上一件衣服也算合理。
  不过更真实的原因是自从知道萧放刀曾是个坤道,她的心思就活泛起来,总觉得自己当时画的衣服不够妥当,或许她常常一副杀气腾腾要吃人的模样,和那身血样殷红的衣衫也有关系,说不准换一身素雅清丽的,她这人也能少几分戾气呢?
  至少会因顾忌玷污衣服而少吐几口血吧。
  只是她若不想穿也无所谓,反正亏的不是自己。
  唔,那这份大礼,你是打算自己挑还是让我来?阮寻香染了蔻丹的手指虚虚抵在下颚。
  岂敢再麻烦阮掌柜,我自己来看就好。
  阮寻香抱臂而立,看着那道方才还蔫如枯草的瘦影忽然脚步轻快地四处探看,比给自己挑衣裳时上心多了,也不晓得在高兴什么。
  这铺面极大,许垂露觉得要仔细逛完还得花一段时间,便先去知会玄鉴一声,让她在客座再坐一会儿。玄鉴乖巧,自无异议。
  女装好看的倒是不少,但与萧放刀气质相衬的就不多了,她抱着试探之心往男装那区瞄了瞄,被一件鹤纹素纱大袖攫住了注意。她刚打算凑近细看,却发现这衣裳前立着个眼熟的背影
  那人转过身来,灰败的面皮上嵌着愁苦的五官。
  白日见鬼也莫过于此。
  张断续怎会在这里?已经过去一月,玉门之人竟还在幽篁山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她现在应该装作没看见然后赶紧逃吗?
  然而,张断续的目光已经聚了过来,他的神情也并没有比许垂露镇定多少。
  年轻的面孔敛着一股与其年纪不符的沧桑,瞳孔中酝酿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出于玉门人的高尚的涵养,他仍是开口了:许姑娘。
  张少侠,好巧。
  嗯。
  对方略一颔首,便继续与身边的裁缝交谈。
  这些都要,是否还有做工更好的?
  张公子,这已是上好的锦缎,您想要色浅、轻盈又结实的,实在难以兼得啊。
  许垂露偷看了两眼,发现这些衣服明显不是张断续的风格,这股子织金绣银的浮华之气,完全是为白行蕴量身打造的。
  所以,他也是来替老板买衣服的?一次买这么多件作甚?难道玉门人修炼格外费衣服?
  也许是她脑门的问号太过扎眼,张断续无法忽视,只能再次望向她,诚恳道:许姑娘,我留在赤松并无恶意,还望你莫把此间所见告诉旁人。
  许垂露讪笑:嗯,一定。
  下次一定的一定。
  她买下了一件鸦青交领、一条玄色银边褶裙,再配以那月白鹤纹大袖,完整地合为一套仙气飘飘的女冠装束。心满意足地把衣裳交给阮寻香后,对方也夸赞了她的好眼光。
  就在两人寒暄之际,许垂露又嗅到一股香气。
  不是阮寻香身上的幽香,那味道浓烈四溢,不仅是她,周围的人也都皱着眉头议论它的来源。
  嗯?阮掌柜何时换了熏香?这味道不如以前的檀香淡雅啊。
  既像花香又像药香,哪里不好闻?
  你这大老粗懂个什么,我待会儿要赴姚府诗会,哪能带着这味道去?
  众人私语没能让那香气淡去,甚至,在许垂露嗅来,它几乎在是以极快的速度从鼻腔往她喉咙里灌。
  香气最盛之时,她面前忽然多出了个人。
  那是个侍卫装束、相貌普通的青年,他把手中薄薄的信封捧到许垂露身前,恭谨道:阁下可是绝情宗弟子?
  可以是,但她现在不想是。
  因为她发现那信封正是那股浓香的来源,谁家正经人送信会用这么夸张的香料?再浮宕的狂蜂浪蝶也禁不住这等摧残。
  此为我家主人的请帖,可否请阁下代为转交给萧宗主?
  许垂露心中警铃大作。
  既是给萧放刀的为何要送到她这里来?是怕进不去绝情宗,还是怕萧放刀连人带信一起撕了?还未开封就香成这样,里面不会有毒吧?
  这异动自然也引起玄鉴的注意,她运步而来,挡在许垂露身前,对那青年道:你家主人是谁?
  青年拱手:见信便知。
  玄鉴欲要伸手取信,却被许垂露扯住了袖子。
  虽然她认为不接这信乃为上策,但此事与萧放刀有关,一味躲避怕是逃不过。
  许垂露深吸一口气,冷静道:请这位兄台替我们拆信,然后打开请帖舔一下。
  青年愕然,似乎认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许垂露坚持:我怕其中有诈,若兄台心中坦荡,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青年的嘴角忍辱负重地抽了一抽,用颤抖的指尖撕开信封,取出洒着金箔、缀着花蕊的请柬,而后视死如归地放在嘴畔,迅速伸出舌尖舐了一口。
  如此,两位可放心了罢?
  许垂露看他脸色除了有些屈辱之外并无异常,稍稍安心。
  玄鉴接过请柬,见到其上字样,蹙眉道:敛意山庄。
  青年压下那份难堪,肃然叮嘱道:还请二位务必将其送至萧宗主手中,在下告辞。
  他走得极快,神情扭曲得像是再晚一步就要当场呕出来。
  玄鉴把请柬收入袖中,脸色颇为沉重。
  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我们要不要先赶回去?
  玄鉴摇头:无妨,我们先去墨斋买笔纸。
  许垂露隐有忧色:好。
  今日丰厚的收获压成了一团沉沉的包袱压在许垂露的脊背,她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忽觉背上一轻,有人替她托住了这份坠力。
  玄鉴对她道:许姐姐,我来背吧。
  这怎么行?我
  一道沉滞而忧悒的男声自两人身后徐徐响起。
  小姑娘莫要逞强,你中毒了。
  许垂露怔然回头,张断续已提着包袱朝门口走来。
  谁?你说谁中毒了?
  张断续面色如无波静水:你身边的人。
  许垂露蹙眉:我与她一直在一处,怎么可能是她一人中毒?是那香气有异?这满屋的人不都嗅到了么?
  你闻到的是何种气味?
  就是混杂的花香啊。
  张断续微微颔首,又对玄鉴道:你呢?
  没有味道。玄鉴垂目摇头。
  许垂露愕然:怎么会这么浓的
  张断续无奈道:我嗅到的是臭味。
  玄鉴有些失神,喃喃道:百迭香。
  百迭香是何物?百迭裙的亲戚?
  张断续见她愚钝之貌,很不情愿地开口解释:毫无内力者嗅到的是花香,有少许内力者嗅不到其气味,内力深厚者嗅到的是恶臭。
  嘶,是内力梯度试纸哦,试香。
  这东西于人体有害?
  张断续摇头:无害,但常用于催化毒物。
  言毕,张断续携他的两大包衣服消失在两人视线之内。只留下一阵滴滴答答落雨声的回响。
  许垂露脸色微沉,转头面向玄鉴时却只显出温柔关切:你感觉如何?知晓是什么毒么?
  毒物难解之处就在于不知制毒者是谁。玄鉴声音低落,不过我已封锁内力,不会让它在体内乱窜。
  这一路上我们遇到的人、碰过的东西、吃喝的食物全都一样,你有内力护体,怎么也不该是你中毒。许垂露仍在回忆这一路所见所历,难道遗漏了什么你碰了我却没碰的?
  玄鉴眉头深锁,良久,她终于抬头道:有,那小巷的少女。
  许垂露也登时忆起当时情状。
  那少女出现得吊诡,两人分明对其有所提防,却没想到仍旧在这里出了岔子。
  毒能藏在何处呢?若是洒在木轮表面,一路滚动早已令它挥散在空气里、掉落在尘土上,那么,玄鉴还碰了哪里?
  袖子。
  对,她故意让袖子卷进车辐,旁人要帮她或许不必去碰木轮,但不得不伸手去扯出那银绡。
  许垂露心口发凉,这番筹划定有图谋,这毒性未知,绝不能再耽搁。
  那送信人此时出现在布坊,就是等不及毒性自然发作,是催促他们早些作为。
  玄鉴,我们即刻回去找宗主。许垂露竭力维持镇静,不过你如今用不了轻功,我怕这么走回去路上又生变故
  你们怎么了?我刚才听有人说中毒?阮寻香见两人在门口迟迟未动,拖着披帛急急赶来,语气关切,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许垂露很想提出借她那豪华大马车一用。
  但她没有。
  是门中忽然有些事务,我们怕是要早些回去,劳阮掌柜挂碍了。
  阮寻香觉出其中恐有隐情,也未再追问,只道:如若真的很急,我可以遣两个车夫送你们回去。
  许垂露一笑:不好耽搁阮掌柜的生意,如此华盖只送两人出行也太浪费了。
  罢了,你们路上小心。
  走出香风阁十几丈外,玄鉴发现许垂露双手仍僵硬地紧攒着,有些担忧地抿了抿唇:许姐姐信不过阮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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