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3)

  但是
  她到底还是好奇:好,那你说说我吧。
  看萧放刀认真思索之态,她心中一凉,忙补充道:若是真话太难听,说谎也无妨。
  于是她得到了今日最像人话的答案。
  尚可。
  可惜是假的。
  萧放刀撒谎的技巧并不高明,她连保持视线不变都做不到。
  说这句话时,她都不敢直视自己,可见这谎有多么违逆本心。
  许垂露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谢谢,我出去走走。
  萧放刀坐回原处,面色沉静,耳后余红却良久未消。
  水涟思量再三,最终决定亲自去书阁一探。
  待在客房固然安全,但实则为一种逃避,这于宗主、于自己皆无益处,与其空虚度日,坐以待毙,不如尽早找出破局之法。
  他挑了个明朗的正午,穿了身厚重拘谨的青黑衣袍,又选了一管毫笔,携上佩剑,前往庄内的致虚楼。
  楼前站着两名佩刀挂剑的守卫,水涟顿时心安,择此时到访便是要光天化日堂堂正正相见,以免遭人构陷是私下幽会。
  守卫见有来人,并无异色,听水涟说明来意后,只道:山庄贵客可随意出入致虚楼,待我们确认您身上没有易燃之物,便会放行。
  水涟略有诧异,但也能理解守卫的谨慎。
  他交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又解开外裳,由对方查验一遍,才重新整理衣冠,缓步入内。
  书阁中不设明灯,一方书案架在东侧户牖前,盛烈的暖阳将白芒投射在同样灿烂的黄金上,两者相触,激出令人目眩的炳炳光点。是以,他的目光先被这假面所夺,而后才慢慢扩散到它的主人身上。
  周遭寂静,他刻意加重了脚步,不欲令自己的接近显得太过突然。
  二小姐。
  少女闻言回首一瞥,快速搁下手中骨牌,翻过书册,将这些乌木块掩在其下。
  这动作自然瞒不过水涟的眼睛,他略感诧异,本以为何至幽是个循规蹈矩的闺阁小姐,没想到也有贪玩的一面。
  对方调转轮椅,与他相对,不甚确定道:你是
  在下是绝情宗弟子,水涟。
  她显然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对他的到访也不意外,很是轻松地笑道:水公子又非敛意中人,怎么也叫二小姐?
  果然,她亦是无意嫁人的。
  得知对方的态度,水涟反倒放心下来: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称呼才好?
  就叫名字啊。她仰头望向他,你唤我何至幽,我也可以叫你水涟,多简单。
  水涟微微垂目,没有说话。
  你搬个椅子坐下来好不好?何至幽眨眼道。
  呃,我站着就
  你太高了。她看着自己的双腿道。
  水涟脸上一热,他下意识将这当作客套往来,未想对于一个不能站起来的人来说,自己方才所言简直是诛心之论。
  他环视四周,寻了个梨木矮凳,在何至幽面前坐下,尽管如此,他还是比这个孱弱纤瘦的少女高上一大截。
  抱歉,叨扰你看书了。
  你应该已经发现我根本没在看书吧?
  水涟被她的直白噎住,无奈道:是,你既然不想看书,为何坐在书阁?
  何至幽笑道:你既然不想入赘,为何来此寻我?
  她掀开书册,将骨牌一一收入盒中:人总是要做一些无用的蠢事的,掩耳盗铃虽然愚鲁,却有自我宽慰之效。
  水涟皱起眉头:你认为我来找你是一件蠢事?
  她的容貌大半都被遮蔽在假面之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和半边苍白的唇。
  水涟,你知晓致虚楼是什么地方么?
  还请赐教。
  它是敛意山庄的藏书阁,也是七年前那场大火发生之地。她的唇角略显夸张地扬了扬,因那火险些夺走我的性命,父亲便下令楼中不可置放烛火油灯,夜间闭楼,不许人进,纵有紧要之事,也只能用随珠鳞粉辅助视物。
  前盟主考虑周全,我也未将火折带进来,不会坏了规矩。
  何至幽噗嗤一笑:你错就错在太听话,每一步都踩在庄主的圈套里。
  水涟心口微窒,对方言辞不含恶意,但她这样天真轻巧的语气却隐隐跳跃着一种冷酷的残忍。
  如果致虚楼再次走水,会是何人所为?她怜悯他的愚蠢,只能稍加点拨,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进致虚楼的大门,里面又只有你我二人,自那事之后我就畏火,绝不会让自己沾上半点火星。
  你他愕然道,我什么都没带,守卫可以作证。
  是么?何至幽望向他腰间的软剑。
  此物至多用来杀人,如何能起火?
  你忘了你是谁的属下,又是谁的传人?
  水涟一怔,蓦地握紧了剑柄。
  明炽,他忘了还有明炽!
  如果何成则真以此法诬害他,自己偿命事小,明炽重现于世才是莫大灾劫。在武林大会前夕胡作非为,将武林盟视若无物,又殃及何至幽这类无辜,岂不比当年的楼玉戈更加狂负?
  何成则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借众派恐惧忌惮之心,令萧放刀落得与楼玉戈一般无二的下场。
  他紧紧盯着那双澄澈如孩提的眼睛,沉声道:若这是何成则的安排,你为什么告诉我?
  何至幽没有回答,而是兀自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其实,就在三年前,他们都是唤我大小姐的,我是何家唯一的女儿,完全担得起这个称呼。
  水涟觉得她身上处处古怪,令人毛骨悚然,却没有打断她近乎呓语的自述。
  后来,兄长病逝,我便让他们改口叫二小姐,因为我不想让人忘记我还有个哥哥,人死不过身灭,若是再叫人给忘了,才是真的魂飞魄散。大家都说我与哥哥感情甚好,这般念着他。她再次望向水涟,但是母亲不高兴,她觉得我是借这称呼埋怨庄主,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何况庄主何等气量,怎么会与我计较?
  水涟目光渐冷: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向来安分守己,哥哥在时,我是小妹,他死了,我便乖乖当这二小姐,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庄主为何要择一个外人接手敛意,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她拨动两侧木轮,凑近那张俊秀得已近阴柔的面孔,轻声道,你不是外人。
  水涟浑身一震,霍然站起。
  他的思绪忽而停滞,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何至幽要说的话绝非他想听到的不管是什么!
  他的确不该来。
  二小姐,告辞。
  你若这么走了,我方才的假设就会成真,你要当懦夫?
  你们把鱼肉放在砧板上,落刀之前还要怪它没从渔网里逃出去,有这样的道理?
  何至幽抿唇一笑:我说笑的,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害你?
  可是我们不能成亲,因为,你毕竟是我的至亲我与哥哥的长兄呀。
  作者有话要说:  刀,你这样是找不到老婆的。
  (又到了我喜爱的狗血环节。64章老何的台词其实有提到
  第78章 .血亲无亲
  成则心窄, 成逸心宽,你要管束成则,令他恪守规矩。
  你好偏心, 难道成逸就不用守规矩?
  他易为规矩所困,还是自在些好。
  何成则是从这一日开始不守规矩的。
  旁人总是以他的名字规劝他这都是狗屁,他和大哥的名字在出生前就已定好, 难道那时他的秉性就已为人所知?这些慈眉善目的长辈不过是要他安分谦顺, 莫与大哥相争罢了。
  那个孩子的降生是他的意外之喜。
  他想, 他终于有了撕开面具、抛下一切的理由,他要把自己的放荡疯狂昭告天下, 然后踹开那扇朱漆大门, 在他们困惑、愤怒、嫉妒的目光下拥住自己的妻子、奔向真正的自由。
  可惜,他只高兴了这一瞬, 因为叶窈的下一句话是:我不能留下他。
  他听不到她的理智分析、冷静陈述, 他只记得自己用眼泪唤起了这个刽子手一丝未泯的怜爱之心,令她最终承诺诞下这个孩子。
  他必须远离何家与江湖。
  这是叶窈的命令, 也是她的恳求。
  水涟降生的那日,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为这孩子想出了个名字,躺在床榻上虚弱而苍白的女子却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名字?一个孤儿要什么名字?
  他感到莫大的悲凉,因分娩之痛, 他会永远感激叶窈的牺牲, 然而,他亦深刻地明白自己对一个女人的爱永久地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从未开始一样。
  叶窈的话语和面目逐渐模糊, 婴儿的啼哭与嬉笑却愈发生动。
  他将这视为父亲的眷爱,当然,他不会一直天真, 他在不久之后就明白这背后的原因这个孩子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他可以规定他的吃住,引导他的习惯,教育他的品格,统御他的人生。
  他终于找到了习武之外的乐趣。
  啸江亭。
  水涟不曾想自己这么快就又要来找何成则,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被愚弄戏耍,甚至不如街头艺人鞭绳下的嘤嘤扑食的幼猴。
  可他需要知道答案只有何成则能给的答案。
  何盟主。
  怎么了?
  何成则微笑着,他对水涟很满意,除了年轻人的青稚和这个愚蠢的名字。
  我不能娶二小姐。
  为什么?你去见过她了?
  水涟强抑怒意,点头道:是,我与她皆无此意,还望盟主成全。
  萧放刀尚未说话,你便如此笃定了?
  是。
  何成则叹了一声:你是不想背叛旧主,对么?
  我知何盟主需要一个能与宗主相抗的后辈,我天资有限,纵有无阙,也达不到宗主的境界,您选我也是枉然。
  你说得对,入赘何家,就必须要与萧放刀为敌,你不愿这么做,我能理解。他宽容地拍了拍水涟的背,不过,你已经是绝情宗的叛徒了,只是你自己尚且不知。
  水涟登时撤步后退,右手已悄然按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何成则面上呵呵一笑,双手却倏然出掌他动势缓慢,招式清晰,显然是留有余地,可水涟尽力相抗却处处受制,他甚至感觉到对方完全预料到自己一行一止,似是对他的武功了如指掌。
  他屏息凝气,向何成则左颈刺去,剑尖尚未触及他的衣领便被夹住,对方以指骨轻弹剑身,击出一声震心闷响,水涟喉间一甜,吐出大口鲜血。
  五行元气,出山入海,自高注下,浮天载地。何成则轻慢地点评道,你不勤修内功,只凭剑法,制不了强敌。当日能胜白行蕴,是靠和湛唬住了他,可不是真的赢过人家。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所学驳杂,但你练得最多的是纪停云给你的纪家剑法和心法,你不敢让人知道你偷学名门武功,便只以饮河相称,叫得久了,便连它的来处也不记得了?
  水涟心下骇然,此事极为隐秘,除了纪停云之外应无人知晓,饮河剑的来历有纪长迁与周渠还有倚魁山匪为证,旧事传出他甘愿领受,但武功之事,何成则如何能知?
  你与他认识?!
  水涟,你不奇怪,为何你的武功从未被人识出源流么?饮河剑乃敛意山庄所铸,纪家亦是何家附属,你拿到的剑谱心法,正是我遣人送去的。他仰首阖目,陷入回忆,你盗剑而出,非我所料,可是饮河剑阴差阳错到了你的手上,总不能平白浪费你遇到一位同病相怜的纪家叛徒,与他交好,他练不了武功,便将自家秘籍交给你,让好好修炼,护他一阵,你没有拒绝。
  水涟咬牙暗骂,他为什么要拒绝?他与纪停云各取所需,之后便分道扬镳,有什么错?谁会知道路上白捡的东西会是何成则煞费苦心送到他手上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他用拇指抹去唇角血渍,露出个与血痕方向相反的惨笑。
  乳娘早逝,你受了不少苦,但你也有许多旁人没有的幸运。何成则睁开眼,缓缓向他走去,那些年,我忙于庄中事务,对你疏于照顾,可你没有令我失望。
  水涟几欲作呕,他的摸爬滚打、生死剧变,竟成了他赏给自己的磨炼与恩赐?
  何盟主,你你不会要说,我们其实是亲父子?
  何成则挑了挑眉,隐有几分讶色:难道不像?事已至此,你否认亦无用啊。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呛出了喉管的余血,原来、原来这也能算父子?那我看,我快饿死街头时给我递半碗馊粥的老乞丐更像我爹,将我带回宗门救我性命予我衣食的萧放刀简直能算我祖宗
  何成则施手扼住他的颌骨,冷然道:水涟,不要那样笑,有辱斯文,败坏家风。
  他暂还不想让自己的脑袋碎在何成则手里,于是不再出声,只阒然凝视。尽管自己被迫仰视这位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但他感觉到他羸弱又破碎的魂魄好像慢慢地抽离身体,飞上一旁的亭檐,像一片云,一阵风,正悠然飘曳地俯瞰着何成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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