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曹二只将一坛往桌上一顿道,护道:“你们几个泼才,吃酒便吃酒,再拿我侄媳说嘴,我曹二第一个便不干休。”
  陈据几人连忙讨饶,纷纷起身倒酒认罚。
  曹大曹三卢继与何秀才坐了一桌,几人吃得斯文,陈据过来敬酒,一碗饮毕,又勾起先前的话头:“卢大哥,你路上道苟老年轻时交的闲汉酒友,后来是如何散的?”
  卢继指他笑:“陈年旧事,你倒记着了。”见众人都好奇,便连何秀才都放下了酒杯,叹道,“如何散的?苟老吞了施家家产,衣锦还乡,他那帮酒肉之交闻得音信,自然也想沾些香气得些好处。苟老是个辣手无情的,只令护院把人打将出去,又报官声称有人上门讹诈。”
  沈拓冷笑:“他们家从上到下,倒是烂得齐整。”
  第六十八章
  卢继啜饮一口, 道:“这些个富户豪绅, 发迹得快, 败落得也快, ”
  何秀才忆起往事,感慨道:“既不修身, 亦不修德,又不拘束族中子弟, 数来都是劣迹斑斑之辈, 既不识礼节,又不知荣辱, 人与兽类同, 何谈百年家族?”
  沈拓道:“苟家昨晚分了家,将苟二除了族。”他讥笑,“却不是为着苟二丧尽天良,只是嫌多个分食罢了。”
  卢继笑道:“大郎你是不听墙角口舌的, 不知苟家子弟里, 有出息的不过两人,便是苟二苟三,再小一辈,眼下还看不大出来。苟二打理着族中产业, 焉能只为族中做嫁, 暗地里必少不了计算搜刮。这些个活人, 又蠢又贪,怕是算不过苟二这个死人。”
  沈拓皱眉道:“苟三的确与别个不同。”
  卢继拍手笑道:“苟家一干蠢货, 与他翻了脸,舍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招了只窝里的狼,他日少不得要扯下苟家一块肉来。”
  何秀才道:“苟二暴戾恣睢,苟三怕不是善与之辈。”
  曹大笑道:“亲家公不知,那日在家中铺子里,苟五百般折辱,苟三只忍气吞声,只那眼神浸了毒似的,看得人后脖根发凉。”
  陈据又挨凑过来:“苟二的灵堂都除了,苟三也不知把他兄长葬去了何地,怪得狠,也没见他去寻坟地,也不见另设白事。曹铺主,他可有另买棺材?”
  曹大一愣,道:“桃溪又不止曹家一家的棺材铺,他许是去了别家。”
  陈据涎着脸笑了:“别家哪比得上曹家棺材铺,这事还是蹊跷。”
  沈拓道:“只休管他,他若是犯事,难逃昭昭天理,他若只找苟家的麻烦,不过恶犬相争,倒与我们无关。”
  卢继和何秀才同时点头:“有理,饭后闲谈,不值得挂心费神。”
  沈拓话虽如此,心中却在惊疑:苟三偏隘,有妻有子,又分得了产业,应不至于气急败坏,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苟二尸身失踪,却也不好轻忽,此事需报与明府知道,以免事出没个防备。
  他又吃了几杯酒,众人高兴胡扯了闲篇,沈拓让施翎过来陪客,自己告了罪到衙门一趟。
  曹大笑道:“大郎有事自去,我们自己吃酒。”
  沈拓笑道:“片刻即转,叔伯自便。”
  .
  他牵了马一路风驰电掣,片刻的功夫到了县衙,见了季蔚琇,揖礼将事告之。
  季蔚琇听了笑道:“都头有心了,岁节日近,确不好再生枝节。不过,都头若是早来三刻,少不得要撞上苟三。”
  沈拓吃惊道:“他来衙中何事?可有惊扰到明府?”
  季蔚琇笑得开怀:“苟三倒是个人物。”他似是心情极佳,让季长随温酒上来,道,“他委实识趣,苟二在时,他竟是不显。”
  沈拓接了酒,见季蔚琇恨不得去庆贺一番的模样,问道:“苟三做了何事合了明府的心意。”
  季蔚琇抚掌道:“他今日前来,将苟家所分家产俱捐赠出来以作修桥铺路,道是只求为兄长换得几分阴功阴德,少受狱火灼烤之苦。”
  沈拓握着空杯,怔忡片刻道:“苟三竟有此心,莫不是我错疑他。”
  季蔚琇摇头道:“他却不是积善修德之人,为兄长积阴鸷?”他目露嘲弄,讥笑道,“更是……胡扯,不敬鬼神之人何来敬畏之心?只这份忍辱断舍难得,可见心性决断狠厉。”
  沈拓道:“他与苟家翻了脸,又将家产悉数捐赠,不知作的什么打算。”
  季蔚琇高兴,失了平日的稳重,冲沈拓一眨眼,笑起来:“他所求我略知一二,我所求他倒看得清楚,唉!此间我逊他一筹,我不及他多矣。”他虽然说得颇为懊恼,狭长的眼里却满是笑意,显是没放心里,又兴奋道,“我要征役夫通河,苟三为富户做了表率,掷千金为桃溪一众民生谋福,真是大义之人啊。余者怎好束手?少不得也要慷慨解囊、好善乐施。开年我要张榜闹街,出告示为苟三扬名。”
  沈拓心道:明府这是要掏了他们的家资。不由也笑,拱手道:“为桃溪谋福实是明府。”
  他说得真心,季长随在一旁与有荣焉,笑道:“郎君远离禹京,做这一方县令,实是殚精竭虑,费尽神思。”
  季蔚琇笑:“身边有你这等奉承之徒,倒让我不知了自己的斤两。”
  沈拓笑道:“平日与长随说话半句嫌多,只这句少不得要附和,桃溪有明府确是幸事。”
  季长随被下了脸面,虽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干笑几声,对季蔚琇诉苦道:“都头说话也忒直了些。”
  沈拓微拱手:“沈某粗人,不擅言辞,季长随切莫与我计较。”
  季长随愤愤道:“我是最随和不过的,都头定是与我有误会,改日与都头喝上几杯,不信说不上话。”
  沈拓笑着虚应道:“得空与长随吃酒。”
  季蔚琇看季长随吃鳖,并不觉失了脸面,反倒看得颇有兴味。
  沈拓又道:“苟二万死不足惜,苟三献了银,难道便能消得苟二恶名?也太便宜了些。”
  季蔚琇微凝,然后道:“人之一物……”摇头苦笑道,“苟二之罪,三年犹深,五年如何?十年又如何?河底沉尸,无有名姓,与桃溪众人又有何干?一时感叹,道声可怜,十年过后,又如何?”
  沈拓哑口无言。
  季蔚琇又道:“苟三与我要了路引,怕是要远离是非之地。”他轻笑,“他声称捐了身家,怕不是实情,苟二做人禽兽不如,却是经营有道,定有后手交托。”
  沈拓则想:苟三拿着苟二留下的私产,携了家小一走了之另谋出路,临行却递了枚钩子与明府,让桃溪富绅大户做了鱼塘肥鱼,扯了腮唇也要吞了饵食,只怕日食夜寝都要咒恨苟三。苟家刚分了家,银钱尚未捂热,便要送出好些,再有苟五这等深恨祖宗遗下许多亲眷的,恨不得将苟三兄弟挫骨扬灰。
  苟三费尽心机搅混了一池之水,惊起乌龟王八无数,未免可笑可叹。
  季蔚琇不知他心里所思,只笑道:“明岁事务繁多,鲜能得闲,都头少不得又要冷落家人。”
  沈拓回过神,眸中闪过一丝暖意,笑道:“我家在桃溪,即便忙碌也是日日得见。”
  季蔚琇微怔,思及父母兄长,没了兴致,恹恹让季长随送客。
  季长随被挤兑了一句,也没长些记性,抱怨道:“都头没个眼色,只捡郎君的痛处说,都头日出夜归,郎君月旬也只一封书信往来。”
  沈拓暗悔失言,拱手赔礼。
  季长随自认扳回一城,倒和颜悦色起来。
  .
  沈拓回去时,骑马绕了一程路,远远看了苟家宅院,庭院深深,白纸灯笼随风摇晃,门前洒得纸钱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卷地而过。苟老还未出殡,宅内不闻佛音,宅外不见唁客、和尚,冷冷清清,倒像白事已了的模样。
  沈拓拍马而过,经过一处私宅,柴火高架,火光冲天,远远散着几个看客指指点点。他一惊之下,正要上前,定睛一看,火堆边一人正是苟三,身侧穿着孝衣却是他的妻儿。
  他这是烧化了苟二的尸首?
  沈拓勒住了马,静看了一会,烈火炎炎,焚不去生前之恶,苟二终将成为一捧骨灰,随风一扬,也不过脏了人间万物。
  他返身归家,家中酒宴正酣,曹二与陈据几人喝得高兴,脱了外衣只在那叫嚣拼酒,陈据几人更是酒徒,平日只嫌不够,难得尽兴,又有酒肉,更是喝得东倒西歪。
  曹大与何秀才等人看得好笑,又嫌他们吵闹,另避进了偏厅,他们也喝得半醉,弃了火盆,四开窗门。
  何栖与他们另配了爽口小菜,整治酒案,笑道:“阿爹今日也喝得忘形。”
  何秀才笑:“难得热闹,曹亲家与你卢叔言谈风趣,不知不觉贪了杯。”
  曹大生得胖,喝得嘴里起絮,心口闷热,对何栖笑道:“侄媳做些醒酒的汤来。”
  何栖道:“知道叔伯们今日吃酒,厨下早熬了醒酒汤。阿爹与叔伯们吃得胸闷,不如先吃点鲜果,柑桔,水梨,略去些燥意。”
  何秀才道:“阿圆去备来,曹亲家吃得口中干渴,吃些鲜果也好润润口喉。”
  何栖应声出去,曹大醉意见涌,哈哈大笑,只对着何秀才道:“亲家公好教养,哈哈哈,只便宜了我家大郎。”
  何秀才顿生戚戚:养得好好的闺女嫁作他人妇,现下想想仍旧心酸。
  偏偏这死胖子喝醉了还洋洋得意,仿若得了天大的好处。只得勉强道:“曹亲家错夸了。”
  曹大还要说:“诶,不错夸不错夸,不知多少人犯了红眼的病,哈哈哈,再好的肉也落了我大郎锅中。”
  何秀才听他说得粗俗,无奈:“曹亲家真个喝醉了。”
  卢继拿筷子指着曹大道:“曹铺主醉得不轻啊。”
  待见沈拓进门,似得了救星,道:“大郎快来,曹铺主醉了,大郎替了他来吃酒。”
  沈拓一听便知卢继也是半醉,笑道:“也罢,不醉不归,了了这些鸟事,去去晦气。”
  第六十九章
  年近封印, 衙内事忙, 街市上拐子、骗子、翦绺、乞儿、流氓、无赖一窝蜂似得出动, 石马桥更是人头攒动, 争执不休,后头的踩了前头的鞋, 扁担打了驴头惊了车,缺斤少两的碰着刺头, 癞皮狗叼了肉骨头, 桥下船夫也不知为了什么,立在船头互指了鼻子骂架。
  沈拓拉了蔫头搭脑的施翎应卯。
  施翎摸着脑袋, 小声道:“哥哥, 我在背后道明府长短,羞于见他。”
  沈拓怒瞪着他:“你在明府手下当差,莫非日日避走不见?明府雅量,不追究着你失职, 你倒扭捏得如同妇人。”
  施翎背过脸小声嘀咕:“妇人妇人的, 你与嫂嫂说去。”
  沈拓笑道:“你有不满,只管大声说来,背后叽歪不算好汉。”
  施翎讨饶,行动上却是一步三停。沈拓道:“你爽快与明府道个罪, 他并非计较小人, 再不会拿捏点错处, 日后翻起旧账。”
  施翎忙道:“哥哥误会,明府大度, 我却拿他与狗官鼠辈并提……这个……嘿嘿嘿……”
  沈拓笑:“你羞惭知错,要学钻沙的王八?”
  施翎涨红了脸,终道:“缩头伸脖都是一刀,罢罢罢。”
  沈拓道:“明府爱惜你,必舍不得训斥责罚。”
  施翎收起犯憷之心,跟着沈拓见了季蔚琇,季蔚琇坐那似笑非笑,也不见生气模样,还道:“施都头许见未见。”
  施翎把心一横,揖礼道:“施翎知错,论打论杀,决无半个不字。”
  季蔚琇笑道:“你怠职,倒也值得几棍……”
  施翎暗舒一口气,想着挨上几棍,心里舒坦,因此眼巴巴看了季蔚琇盼他打自己一顿将前尘往事揭过。
  结果,季蔚琇又问:“听闻你将所得的赏银,都交与都头娘子充当家用?”
  施翎答道:“我是个手缝漏银的,吃住都在哥哥家,哥哥嫂嫂不计较,我自家面上也过意不去。”
  季蔚琇道:“你无故怠职在家,无规矩不成方圆,此节不好揭过。我也不打你,你的脑袋……我又不是山匪贼寇,要你的头颅何用?我只将你的赏银割了。年内尚有半月封印,街集多宵小,你抓捕贼人,只无半分的嘉赏。”
  施翎如遭雷击,急道:“有个几文也好,也好年节买壶荤酒解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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