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剧 (二)

  这或许是辛桐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晚上。
  被季文然大晚上从家里撵出去,大衣、围巾都忘了拾回来,穿着低领毛衣在寒风中冻得脸色发青。一坐上出租车,没憋住,捂嘴闷闷地哭了一路,纸巾忘了拿,鼻涕揩在毛衣袖,真跟小朋友一样。
  好不容易回到别墅,凌晨三点,却没人在家。辛桐提着拉链未合的提包,力竭地坐在楼梯,一动不动。
  她和季文然完蛋了,辛桐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其实早知道这个结果,季文然不介意她跟傅云洲的那一段就够出乎意料,更别说他俩又来了一次。接着又因为怕江鹤轩把事情抖落出去,设计跟他上床,顺带报上回关狗笼的仇。
  收拾收拾杀人去吧,辛桐自嘲地想,回去说什么都不谈恋爱了,谈什么狗屁恋爱,每次谈恋爱都没好事。
  “桐桐?”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把她唤醒。
  辛桐抬起头,右手捻着鼻子,苦味未散的嘴里哼出两个字:“易修……”
  “这么晚了,你怎么——”他走近,隐约猜到了什么,蹲下身紧紧抱住她,温暖的身躯一下贴上来。“手怎么这么冰?你先上楼去洗个澡吧……饿了吗?我给你做饭。”
  辛桐摇摇脑袋,“不饿。”
  “那也喝点热水,”程易修说。
  有段时间没见,辛桐看易修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陌生,她伸出手捧住他递来的热水,小口啜着,面上冻伤的惨白逐渐褪去。
  “只有你在家?”辛桐问。
  程易修点头。
  她轻轻咬牙,还是问出口:“哥哥呢?”
  “他没同你说?”程易修反问。
  辛桐一愣,“说什么?”
  程易修垂下头,抗争似的,嘴唇微微颤动。“没什么,就是他暂时不回来住了……快去洗澡,我帮你煮姜茶。”
  冬季,姜糖块儿煮开的香气令人心安。塑料罐里没剩多少,程易修怕不够甜,一口气倒光,手心敲敲积攒在底部的碎屑,砰砰砰的响。辛桐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来住,因而家里的东西用光了也没人提醒着去补。
  程易修端着骨瓷杯上楼,敲敲房门,手试着拧了下把手,发现她没锁门。
  走近一看,发现她还没关灯就睡着了,手机搁在枕边,忘记插充电线。
  一只手和半个肩露在外头,程易修将杯子放在床头柜,捏住被角掩住她的肩膀。熟睡中的少女很软,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捏住她的指尖,轻轻揉搓,让她的手指显现出温暖的淡红。
  在冬天,卧室选的是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朦胧的光扩散开,映着她的面颊生出一丝血色。
  他握着辛桐的手,将她的头发撩开,露出脖颈和耳朵,还有肌肤上显眼的吻痕。
  起先,他愣了下,接着又露出无奈的微笑。
  终于啊,程易修体会到了一点傅云洲的感觉。
  有时生气地想用尽手段将她囚禁,有时看她郁郁寡欢又会难受。不管怎么劝说自己,只要她开心就好,但心里总有一部分在叫嚣。
  而最可悲的是,你始终清楚——她不爱你,也永远不会属于你。
  要怎么跟桐桐说呢?傅云洲以后可能都不会再见你了,他怕再见你一面,真会出于对未来的恐惧将你杀害。
  “桐桐,你要过得很好,”程易修呢喃。“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好。”
  一觉醒来后的下午,辛桐驱车去见被捆起来熬了近两天的犯罪分子。
  她给季文然打了无数通电话,不接,走哪条道都不肯接。辛桐没法儿,预备见完江鹤轩后托林昭昭帮忙打。
  扯掉封嘴的胶带,不紧不慢地松绑,江鹤轩踉踉跄跄地去浴室吐了一轮,纯粹是干呕,五脏六腑都被掏出来架在火上炙烤。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辛桐道:“我又不是杀人犯。”
  江鹤轩只是笑,不答话,也没气力答话。
  “我来是有事问你,”辛桐说着,帮他倒满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文然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鹤轩抿了口蜂蜜水,告诉她:“小桐,推理不是由线索a推出结论b,而是由无数个线索a导出一个结论b。或许从你的视角看去,很难觉得季文然这人奇怪……但我一看就知道。”
  越是擅长伪装的人越是熟知各类人之间细微的区别。
  “季文然的怪癖和一般人不喜欢吃香菜截然不同,这点小桐你很清楚。”他接着说。“出乎寻常的警觉,容易焦虑,厌恶去医院以及无端地狂躁。”
  “你想说pstd?” 辛桐挑眉。
  江鹤轩看向辛桐。“你不是已经看了我的资料吗?”
  辛桐垂下眼帘。
  “小桐,他只是依赖你”江鹤轩温声道。“你对他不过是创伤后的补贴。”
  “去你妈的。”辛桐提起包,头也不回地走出门。“江鹤轩你记住,你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江鹤轩没拦,他听着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渐渐消失,缓缓合门。
  决定放手赌一把,结果赌输了。他自嘲的笑了下。
  辛桐坐上车,依照江鹤轩的方法开始梳理。
  凌乱的线索堆砌在脑海。
  最开始知道有关季文然的事,是什么时候?
  对,是他生病,b时空,和程易修在一起的那个时空。林昭昭同她说,季文然对医院有心理阴影。
  然后是徐优白,她第一次和傅云洲互殴,徐优白带晓鹿来救场,对辛桐说——傅总和季先生一样,有时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
  紧跟着c时空,季文然发烧时告诉辛桐,自己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接踵而来的是不断地结婚和再离婚。那么年幼的季文然由谁照管?他从没提到有亲眷,保姆的可能性更大。
  可林昭昭在c时空与辛桐聊卫生间八卦时又说,他可能被保姆虐待过。
  如果这些线索都真实可信,结合江鹤轩收集的资料和推导出的结论,能导致需要心理治疗的创伤极可能来源于他的保姆。
  还有他幻想中的伙伴,他的小熊和迦拉提。
  来到d时空,有关季文然的那三个故事,辛桐一直觉得耳熟,直到前往燕城的飞机上,她才意识到这三个故事很可能都是在说他自己。
  熊玩偶,随身携带的小熊饼干……倒不如说,他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只小熊。
  故事里繁忙且热衷于宴会的父母,与现实一样,都是艺术家身份。
  而那只小白熊,辛桐猜测是季文然的保姆。
  记得那张照片吗?辛桐辛辛苦苦走到d时空才确认的照片。
  画面里,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在沙地里堆城堡。
  而绘本里是这样描述的——
  有一天,孤单的小熊正在堆沙堡,一只迷路的小白熊跑了进来。
  “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她问。
  “当然可以!”小熊开心地牵住白熊的手,将自己堆好的沙堡分享给她。
  故事里的小白熊后来决定离去,并且再也没回来。
  现实里,只有死亡会让一个成年人永远回不来。
  然后是迦拉提。
  c时空季文然告诉辛桐,迦拉提和小熊一样,都是他的伙伴。
  东西方美术史是季文然的必修课,他当然知道迦拉提代表什么——皮格马利翁的幻想。
  在王子和公主的故事里,王子为了躲避女巫的迫害,将公主藏在了镜子里,只有在午夜才能出现。
  如果王子是季文然呢?
  江鹤轩的资料告诉辛桐,季文然接受过心理治疗。
  那有没有可能……女巫是心理治疗师?
  保姆死去导致季文然产生创伤后应激反应,心理治疗师进行干涉,反而促使“迦拉提”的诞生。
  迦拉提就是故事里的公主,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保姆带来的创伤被“杀死”,迦拉提活了下来。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痊愈了,因为在人生的前十八年,没人关心过他活得怎样。
  直到辛桐出现。
  季文然曾在b时空说,“我要在别墅里一个人烂掉。”又c时空说,“等哪天活不下去实在想死的时候,就约一个人一起吧。”
  眼下细细回忆,类似的话他讲过无数遍。
  焦虑,警觉,易激惹,缺乏安全感,一定的强迫症,不断地谈论死亡……
  如果……如果一直没有人干预他的幻想,而是任其滋长,一遍遍将错误印象叠加,捏造成一个新的幻想,会怎样?
  就在此时,手机铃突然响起。
  辛桐扫了眼来电人,接起,顺手打开扬声器。
  “喂,思远哥。”
  “小桐吗?季文然在不在你身边?”
  “不在……怎么了?”
  “老傅跟我说他今早发了辞呈到他邮箱。”孟思远道。“还有,你有空回公司一趟,我有事交代你。”
  “我现在就去公司。”辛桐说着,打转方向盘。
  (碎碎念)
  上帝视角里留的尾巴更多点,譬如c时空桐妹死后,季公主明确看见面容模糊的迦拉提变成了桐妹的模样。
  小说都是瞎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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