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褚琪枫也没传软轿,兄妹两个只就沉默着并肩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夜深人静,长长的御道上空无一人,地面上一层薄薄的雪沫子,被月光一映,竟是给人一种错觉——
  恍惚之间,似乎天都已经大亮。
  因为心里记挂着褚易安此时的心情,褚浔阳的眉心就一直拧着一个疙瘩,始终没有放松心情。
  褚琪枫款步跟在旁边,见她这般模样就微微的叹了口气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你也不用自责,他今天栽在你我的手里总好过将来再被别人套进去。至于父亲那里——事出有因,他也不会怪你的!”
  褚易安是不会怪她,就算她真做的过分了,他也不会苛责,只是——
  那到底也是他的亲生儿子。
  褚易安不是皇帝,他对自己这样一个全无血缘关系的女儿都能这般珍视爱护,在心里,总也不会真的视褚琪晖为无物的。
  可是也诚如褚琪枫所言,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而起她既然做了,也就没准备再退让或是后悔。
  褚浔阳侧目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算作是回了他的这句话。
  褚琪枫的眉头皱了一下,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褚浔阳已经再度将视线移开。
  一路无言,又沉默着往前走了好一会儿。
  “这已经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结局了。”半晌,褚浔阳突然开口,垂眸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浑然不觉间,一直与她并肩而行的褚琪枫却不知何时止了步子。
  褚浔阳是一直往前走出去三丈开外才注意到他没有跟上来。
  下意识的回头——
  御道两旁朦胧的灯影下,一袭月白锦袍的少年静默的站立。
  他眼角眉梢的神采一如往常,宁静而温和,尤其唇角那一个仿佛天然上翘的弧度,总是能叫人感觉到微微的暖意。
  彼时静默当中,他的眸子却沉淀的十分幽深,带着一种鲜见的内敛光芒。
  褚浔阳站在三丈之外,微微偏了头看着他,笑问道:“怎么了?”
  褚琪枫不语,只是用一种深远又似渲染无数浓厚情绪的眸子深深的打量她。
  良久,他才重新举步朝她走来。
  褚浔阳站在那里没有动,等着他走近。
  褚琪枫径自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两人同岁,但是褚琪枫的各自窜的快,较之褚浔阳已经高出将近一个头去。
  褚浔阳是要微微仰了头才能触到他俯视下来的眼波。
  夜风惊起,吹起两人鬓边碎发。
  褚琪枫抬手,一点一点细致温柔的替她将发丝绕到耳后。
  他的动作很慢,却从容熨帖,十分的熟稔。
  褚浔阳没动,长长的睫毛扑闪,在眼眸上方压下一点微弱的剪影,让她的神色显出几分朦胧和不真实。
  “浔阳,你变了!”许久之后,褚琪枫如是说道。
  他的声音原是很轻的,可是出口的语气却莫名带了一点明显沉重的叹息。
  褚浔阳的心里颤了颤,愕然屏息看着她。
  她唇角扬起的笑容不变,带了微微俏皮而明媚的弧度:“嗯?”
  褚琪枫看着他,手指压在她脑后,轻轻的穿插入发,将她肩头被冷风拂乱的发丝理顺。
  少年的眼神温软,经年不变,看着眼前娇俏明艳的少女,唇边笑容宠溺。
  “我记忆里的浔阳,会时而乖张时而任性,对敌人虽然从不会手软,可是也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步步为营,主动出手去算计别人!”他看着她,这样说道。
  语气里不见责难,但是很深刻,总能叫褚浔阳由心里听出几分无奈的怅惘和感慨。
  其实褚浔阳是明白的,无论是褚易安还是褚琪枫,他们为她倾尽所有的初衷,就是想要给她一份最为纯粹和明朗的生活。
  虽然从来不说,但是——
  他们从来都不想让她陷入这皇权争斗最顶层的泥沼里。
  可是如今——
  对于他们彼此间的良苦用心——
  她,终于还是辜负了!
  “哥哥——”褚浔阳勉力维持了唇畔的那一抹笑,却是难掩心虚的垂下眼睛,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不好?”
  “不!”褚琪枫答的干脆。
  褚浔阳愕然,重新抬头朝他看去。
  他摇头,手指温柔穿过她柔软的发丝,道:“对我而言,只要是你的选择,就没有对错之分,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不遗余力的配合你。可是浔阳,我想要知道现在你心里真实的想法!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突然变了这么多?”
  我可以盲目而不问情由的宠着你纵容你,可是——
  我不能让你的心里独自承受那么多的沉重心事。
  是的,这一次回来他已经明显的发现这个妹妹是有了心事的。
  虽然她在他面前还是一如往常般嬉笑顽皮,但是在这明媚开朗的表象背后却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很繁冗很沉重的心事。
  起初的时候他还以为可能是和延陵君有关,是她心扉萌动起了少女心事,但是仔细的观察下来,却远不是那样的。
  她的筹谋算计手笔巨大,绝对不是针对某一个人。
  眼前少年的目光清明,温柔平静之中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刚毅力度。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不是空谈,他会用他的一切来信守他对她每一个字的承诺,哪怕——
  是生命。
  褚浔阳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哥哥,我害怕!”她说。
  唇线紧绷,倔强又固执。
  黑色中有风掠起,扫过她额前刘海,又将她的神色遮掩了大半。
  褚琪枫愣在那里,长久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里,褚浔阳一直都是桀骜而快乐的,遇到天大的事都总有那么一种无所畏惧的明朗和信念。
  这是第一次,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彷徨了无助,甚至是——
  深深的恐惧。
  “浔阳——”褚琪枫突然就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宽慰的话也觉得不知该是从何说起。
  “自从你在楚州险些出事之后,那晚我做了很可怕的噩梦,梦见你和父亲——”褚浔阳抬头眼睛,认真的看着他,“哥哥,如是你这般不遗余力给我的信任和支持一样,我这一生唯有你和父亲,是不可失去的。以前我总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可是现在我觉得也许当初我那样的想法太天真了,未雨绸缪的话,或许会更好一些!”
  前世种种,她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解释,因为太沉重,她就只将那当成一场已经烟消云散的噩梦,可是这一生,她却再不能看着那噩梦的阴影笼罩下来。
  褚浔阳的眉头深锁,带了明显苦恼的情绪。
  褚琪枫被她眼中那样慌乱无措的神情深深震撼,只是愕然的看着她。
  “不管是褚琪晖母子也好,褚琪炎和南河王府的人也好,他们争权夺利那是他们的事,但是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威胁到你和父亲的安全。哥哥,这天下大位之争,迫在眉睫,父亲所处的地位已经不容许我们置身事外了。我不知道你是心里是怎样的想法,可是现在——”褚浔阳继续说道,话到一半却又突然抿了唇打住话茬。
  他看着眼前少年还略显稚嫩的俊雅面庞,最后才是字字慎重的开口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哥哥,我不信任何人,唯有将这天下权柄尽数握在父亲和你的手中,我才能安心!”
  如果不是有她的甚是身份这条导火索埋在这里,事情也许还不至于这样的棘手,以褚易安的能耐,哪怕是将来不做这个一国之君,去了封地镇守一方,也没人能奈何的了他,可是现在——
  一旦她前朝余孽的身份被翻出,褚易安头上顶着的就是谋逆大罪,谁想要除掉他都是名正言顺。
  所以,现在能杜绝这种隐患的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率先出手,拿下这天下江山的权柄,那么到时候就算是有人摸到了这条线上——
  还是那句话,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褚易安能握了这皇权大位在手,届时就算她的身份曝光,褚易安已然贵为一国之君,难道谁还能硬栽一个罪名给他,说他收养前朝遗孤是要推翻自己座下的龙椅去造他自己的反吗?
  她不是记恨着前世的灭门之仇一定要去阻了褚琪炎的路,而是为了生存——
  这是他们父女兄妹面前唯一一条可以安然无恙走到底的路。
  说话间褚浔阳的目已由矛盾转为坚定。
  她抿着唇角,面庞之上又隐约透露出她惯常的那种的桀骜和坚定的神情道:“哥哥,我知道我很自私,勉强你去走这样的一条路你注定了会很辛苦,可是这一次,便当是我请求你,我别无所图,无论如何,我只要你和父亲能够平安的永远陪在我身边。”
  哪怕是搅的这山河翻覆,她只求——
  前世的遗憾不要在这一世再重复。
  “浔阳——”褚琪枫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犹豫着移开眼睛,苦涩道,“你叫我一声哥哥,可是我这一生能够为你做的却是注定有限,如果有一天——”
  “没有如果!”褚浔阳打断他的话,两步绕到他面前,焦急的扯了他的袖子,仍是目光恳切的注视他的目光道:“哥哥,我不需要你替我做别的,只要你和父亲能够平安,这便是我此生对你所有的要求,现在我只要求你答应我这一件事,如论到了何时何地,为了我——保重你自己!”
  她的目光急切又带了一丝恳求。
  褚琪枫看着她,半晌才是弯唇一笑。
  她抬手,压着她的后脑将她拢入怀中轻轻的抱了抱,醇厚而温软的嗓音悄然飘荡,将空中降落的冬雪尽数融化:“好!如果你需要,那么我去做!”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褚浔阳所有的顾虑和打算都是对的,所谓圣心难测,也许真是如褚浔阳所说的一般,有朝一日,唯有他登上了那个君临天下的位置才能保全了自己护了她!
  寂冷的冬夜中,少年唇角扬起的弧度温暖而熨帖,只是那目光沉毅,如是刺透这茫茫雪夜万里江川,落在某个未知而辽远的地方。
  片刻之后,他便将褚浔阳自怀中推开,抬手拍掉她肩头洒落的几点碎雪道:“走吧,先出宫去!”
  “嗯!”褚浔阳点头,对他一笑,两人稍稍加快了步子仍是徒步往宫门的方向行去。
  出宫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
  宫门洞开,外面跪了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忽而便是满怀喜悦的抬头,原以为是宣旨的太监出来,骤然见到是褚浔阳兄妹,所有人的神色就都又垮了下来。
  驾车等在旁边的青藤自车辕上跳下,连忙迎过来道:“郡主,郡王爷!”
  “嗯!”褚浔阳点头,“父亲宫里还有些要务需要处理,我们去车上等他一会儿吧!”
  “是!”青藤点头,引着两人往马车的方向行去,一边道,“车上火盆和手炉奴婢都给您备好了,先上车暖和暖和!”
  外面跪了一片的正是之前九城兵马司被褚琪晖带出去的一众官兵,因为误伤了雷侧妃,此刻人心惶惶,一群人跪在这里请命,想要博皇帝一个宽大处理,奈何皇帝日理万机,哪里会管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一行人在这里跪了半天,没见到褚琪晖出来就知道是凶多吉少,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领头的一人连滚带爬的凑过对褚琪枫叩首恳求道,“郡王爷,奴才等人有眼无珠冒犯郡主是奴才们该死,可那全都是长孙殿下的命令,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看在奴才们也是事先并不知情的份上,请您高抬贵手,在太子殿下替奴才求求情,饶了奴才们吧!”
  那人说着就要去抓他的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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