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城墙塌了,城破了吗?
  李丰还活着吗?
  对,还有顾昀……
  长庚一想到顾昀,便再不敢继续下去,生怕那两个字抽走他所有的勇气。他干净利落地截断思绪,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摸索到腿上钢甲接缝处,将八道锁扣挨个撬开,把自己往外拖去。
  背后尚且有一支铁箭,而长弓竟还未被压碎,他还能再杀一个人。
  只要这一息尚存……
  就在长庚刚刚将腿抽出来,尚未来得及站起来的时候,他面前突然黑影一闪。
  长庚躲闪不及,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头,本能地将手中铁弓抽了出去。
  一只小小的木鸟掉落在他面前,被铁弓当空劈成了两半,腹中一团海纹纸掉落了出来。
  长庚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随后,这方才冷静得可怕的雁北王突然浑身颤抖起来,那张轻飘飘的海纹纸摊在地上,他竟抬手捡了两次也没能捡起来,手哆嗦得五指几乎难以合拢,他这才发现,胳膊上的钢甲早已脱开,两根手指的骨节已经脱开不听使唤了。
  他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呼喝“援军到了”,这本该是所有人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然而长庚心里并没来得及酝酿多少欢喜,反而在震惊之后升起无法言喻的恐惧。
  因为只有当他决然预备赴死时,才能短暂地将顾昀可能已经身化铁水的事实放在一边。
  这计划好的黄泉路突然横生枝节,眼看硬是要将他阻在这一边,长庚一时懵了。
  “大哥!”他隐约听见一声呼唤,下一刻,一匹轻骑飞奔而至,来人正是阔别已久、风尘仆仆的葛晨。
  葛晨飞身下马,一把扶住狼狈不堪的长庚,颠三倒四地解释道:“大哥,我我我接到你信的时候刚好在沈将军那,可当时南疆……”
  长庚半个字都没听进去,魔怔似的截口打断他:“子熹呢?”
  他话音含糊不清,葛晨一时没听清:“什么?”
  长庚用力挥开他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城外方向走去,他后背上不知被什么所伤,一大片血迹顺着衣服往下滴,而本人竟浑然不觉。
  葛晨:“大、大哥?殿下!”
  长庚充耳不闻。葛晨眼看着一道流矢冲着长庚打过来,而他竟也不知躲闪,忙魂飞魄散地上前一步将他拉开,不过区区两步路,长庚的眼睛红得竟仿佛能滴出血来。
  葛晨倒抽一口凉气,心道:“坏了,侯爷不会出事了吧?”
  葛晨从小就不缺决断,当机立断伸手做刀,斜劈在长庚的脖子上,将他劈晕了。
  这一天,历来四平八稳的皇城经历了有史以来最血腥的一战,天子以身为旗,将军死于战火,所有人都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终于在城墙坍塌之际,等来了援军。
  这支援军的经历与成分都复杂得一言难尽,统领是西南提督沈易,隐退多年的钟老将军出面替他压阵,里头还混着一小撮江南水军——那是东海兵败后,姚镇收拾的残兵。
  西洋军见大势已去,被迫撤军。
  近四成的朝廷命官葬身于坍塌的城墙下,李丰的红头鸢彻底失控,沈易手里又没有鹰,只好满头大汗地用白虹将钢索射上栏杆,出动了几十台重甲,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将吊在半空的隆安皇上放下来。
  北大营连同其统帅在内,几乎全部殁于此役。
  顾昀是被人从一辆西洋战车下挖出来的,肋骨折断了好几根,刚开始几乎没有人敢动他,一碰就往外渗血。
  最后钟老将军亲自赶来看了一眼,撂下一句“他没那么容易死,死了我赔”,这才派了几个军医,将他固定在木架上抬走。
  整个皇宫搜罗出几根千年老参,断断续续地吊了他三天命,几次差点过去,终于等来了从关外千山万水中赶回来的陈轻絮。
  她跑死了数匹马,抵京后不眠不休一宿,总算是从阎王那里抢回了一个安定侯。
  顾昀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眼皮只能隐约感觉到一点窗棂中透进来的光,可是还没力气睁眼,剧痛已经袭来。
  没死,但顾昀不怎么庆幸,先暗自心惊起来——京城沦陷了吗?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他迷糊中剧烈地挣动了一下,被人一把握住了手。
  那人凑在他耳边,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援军来了,没事……京城没事。”
  熟悉的安神散味道包裹住他,顾昀的意识只支撑了片刻,便再次陷入昏迷。
  这么昏昏沉沉好几天,顾昀才真正醒过来,药效早就过了,他又是个听不见看不清的睁眼瞎。
  顾昀有些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见床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靠闻分辨出那是长庚。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堆问题不分析先后地涌入:北大营还剩下多少人?援军哪里来的?谁的队伍?西洋军退至何处了?皇上怎么样了?
  长庚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水喂给他,顾昀本能地抬手去摸索,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整个人疼得眼前一黑。
  “好了好了,”长庚在他耳边道,“沈将军回来了,还有师父坐镇,你少操点心,歇一歇吧。”
  顾昀:“……”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疼。
  安定侯以前没事就爱跟沈易顾影自怜一下,念叨顾家三代以内都没有长寿的命,老觉得自己这种“多愁多病身”得“红颜薄命”,没料到这条狗命非但不薄,还怪硬的,这样都没死。
  顾昀张张嘴,想叫一声“长庚”,不料重伤后昏睡几日,没发出声音来。
  忽然,他的脸被什么碰了一下,顾昀觉得一只手捧起了他的下巴,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扫过他的嘴唇,说不出的暧昧缱绻。
  长庚坐在床边,倘若顾昀这会能看得清,就会发现长庚其实只草草披了半件衣服,头发也散着,肩颈手臂乃至于头上插得到处都是针,活脱脱是只温文尔雅的刺猬,他木头人似的僵坐在床边,扭个头都吃力得很,脸上一应喜怒哀乐的表情也都给针封住了,哭不出笑不出,只好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当一个俊俏的大人偶。
  而尽管这样,他眼中仍有红痕未褪。
  几日以来,长庚身上的乌尔骨几次发作,陈轻絮迫不得已施针强行封住毒素,把他扎成稻草人。
  稻草人用那半聋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道:“再有一次这样的事,我真要疯了,子熹。”
  顾昀:“……”
  他虽然没听见长庚上说了什么,但嘴唇上的触感却提醒了他城墙上那件衰事,一时间顾昀简直想哀嚎——谁能想到他还得活着面对这个啊!
  于是就这样,顾大帅自脖子以下僵成了一条顶天立地的人棍。
  第66章 乱世
  一时冲动容易,冲动完怎么收场,那就是个问题了。
  倘若没有京城这场大祸,长庚肯定不会做出那么胆大包天的事,在这场战乱之前,他甚至也没对顾昀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否则也不会一躲四五年。
  顾昀是他终身的慰藉,不过按着正常的发展,大概这辈子也就止于此了,他已经将心意剖白至此,顾昀也已经用他这辈子最柔和委婉的方式把话说开了,以长庚的自尊心,便绝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纠缠。
  他为了顾昀做什么事、走一条什么样的路,都是他自己的事。
  他有的是心机,可不愿意因为这种事用在顾昀身上——那显得太廉价了。
  他们俩会把这一点走岔的感情当成一个有点尴尬的秘密,漫长地保持下去,等长庚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磨砺到可以拿这些心意出来闹着玩,随口调笑,或是时间长了,顾昀那没心没肺的东西自己忘了这码事。
  长庚从小克制惯了,只要他还没有彻底疯,他会一直克制到死。
  心存欲/望,尤其是不切实际的欲/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论是财欲、权欲还是其他什么——其实都是身上的枷锁,陷得越深,也就被缠缚得越紧,这种道理长庚心里太清楚了,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放纵。
  可惜,道理知道得再清楚也没用——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城下一念之差,让他将这一步迈出来,再加上顾昀那没有回应的回应……
  姑且不说长庚还能不能像从未得到过任何希望时那样痛快地放手,就是在顾昀心里,他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
  至于伤病交加的顾大帅,他简直头都大了两圈。
  此事他认为自己的责任比较大,说起来实在心虚,因为一般情况下,倘若不是他默许,长庚是不太可能碰得到他的——而就算当时一时混乱没回过神来,出了“意外”,他也不应该是那种放任的后续反应。
  顾昀其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一闭眼,就仿佛能看见兵临城下的炮火声中长庚那深深凝视向他的眼神,好像一天一地中间,那双眼睛里只放得下一个自己。
  没有人——特别是男人,能在那种眼神下无动于衷。
  顾昀一个鼻子两只眼,并未比旁人特殊到什么地方,也有七情六欲。
  他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将长庚视为一个亲近的后辈,可是当儿子养了这么多年,突然变了味道,他也没那么容易转过这根筋。
  这时,长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遮住顾昀那双不太管用的眼睛,不让他看见自己此时的尊容。
  顾昀浑身没有一处听使唤,听不见看不见,一时也没力气说,平生第一次无能为力地任人非礼,目瞪口呆之余,他心道:“他还敢欺负伤患吗?天理何在!”
  随即,他便觉得脸上被细细的鼻息扫过,另一个人的气息逼近到难以忽视。
  顾昀:“……”
  娘的,这小子真的敢!
  顾昀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然而长庚却并没有做什么,他似乎只是停留了许久,然后轻轻地碰了一下顾昀的嘴角。
  顾昀的眼睛被遮着,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微妙的触感展开了丰富且自作多情的联想,感觉好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劫后余生时扑到他怀里撒娇,湿哒哒地舔了他一下。
  他当时心就软了,虽然没来得及问清军中伤亡,但顾昀心里其实已经大概有数,稍微一转念,便不由得悲从中来,而长庚这会全须全尾地坐在他床边,对他来说简直仿佛失而复得,顾昀忽然便不想计较那么多了,有心想伸手抱一抱长庚,可惜没力气抬手。
  顾昀满腔的怜惜和说不出的闹心很快难舍难分地混杂在一起,不忍心苛责长庚,只恨不能回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刻,过去扇自己一个大耳光——看看你办的都是什么事!
  “子熹。”长庚在他耳边叫了一声,顾昀的眼睫划过他的掌心,这种时候,似乎唯有抱着对方大哭大笑一场,方能发泄出一点绵延不断的惊慌恐惧,可惜他此时也是有心无力。
  陈姑娘禁止了他一切激烈的情绪,将他扎成了一个彻底的面瘫,用上吃奶的劲也挤不出一个微笑来,他便只好将心事开一个小口子,细水长流地往外涌。
  顾昀重伤后到底元气大伤,精力不济,虽然勉力支撑,但还是很快就心情复杂地陷入了昏睡。
  长庚悄无声息地给他拉好被子,恋恋不舍地盯着顾昀看了一会,直到身上僵硬的骨节不堪折磨地“嘎啦”一声脆响,他才慢慢地扶着床柱站了起来,迈着僵尸步离开。
  一推门,长庚就看见等了不知多久的陈轻絮,她在顾昀房门口来回溜达,绿草地被踩趴了一片。
  长庚假装没看见一地横尸,十分正经地和她打招呼,还因为神色木然而显得格外严肃认真:“劳烦陈姑娘,这次若不是你不辞危险赶来,我真不知怎么办。”
  陈轻絮心不在焉地摆摆手:“应该的,唔,殿下等我片刻,我回头给你下针……那个,还有那个……”
  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陈家人的舌头愣是打了一次节,万年端庄如泥塑的脸上难得带出了一点迟疑。
  长庚乌尔骨发作的事不敢让人知道,对外只能假托他重伤未愈,陈轻絮以银针压住他身上的毒,不敢假手于别人,只好独自被迫将他的昏话梦话听了个遍,不幸拼凑出了一个吓坏了她的真相,折腾得她简直夙夜难安,脸上快长出皱纹来了。
  长庚本意是想对她点点头,奈何脖子实在弯不过来,只好欠了欠身,显得越发彬彬有礼:“不必,我自己够得着,过一会还要进宫,不劳烦陈姑娘了。”
  京城塌了一面城墙,围困虽然暂时解了,可是后续还是一团乱麻,除了顾大帅这种实在起不来床的,其他人都不敢放松,一口气还吊在半空中。
  陈轻絮听了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把原来想问的话咽回去了。
  谁知就在这时,长庚忽然又道:“但你若是想问……”
  他微微停顿,侧头看了一眼顾昀紧闭的房门,陈轻絮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王爷殿下顶着他纹丝不动的棺材脸,坦然承认道:“我对义父确实心怀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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