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我要亲手按下人生的终止键,虽然我是这么想的。
女孩看着手里的水桶,里头的水黑不见底,女孩知道只要不要让水溢出自己就不会有错,只是水面太黑女孩无法从中看见倒影—看不清自己是否做错。
比起现今新建房屋内的厨房都还要大上几倍的方型厨房内奶奶坐在矮凳子上弯腰捡起洒落在报纸上的豌豆,捡起后才又伸手仔细地挑去上头的粗纤维,最后才将挑好的豌豆放入一旁的盆子中。
就这样,奶奶在这有些闷热的厨房内来回做着重复的动作,这样的炎热早已习惯到被无视的程度,那从窗外传进室内的蝉鸣也儼然成了背景音乐,入不了耳。
专注于眼前工作的奶奶压根没有注意到那来自前门的开锁声,或许是预设了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拜访,奶奶下意识地忽视了那划破寂静的金属门锁转动声。
还是老样子,奶奶依然埋首于挑豌豆的工作之中,直至那轻微到几乎是无的脚步声接近,奶奶才有些意识到般地看向自己身后的位置。
虽然察觉到了后头有人,但在看到成美的那瞬间,奶奶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毕竟原先空无一物的身后猛地出现了一个身影,只要是人都会被吓到的。
「成美…?」奶奶在看清身后的人后语气诧异地反问,这个时间点成美怎么会出现在这?
「奶奶,我回来了。」昨天报警将父亲送走后成美整晚都没能睡着,本来就看起来疲惫的脸庞看上去又更加憔悴了。
「怎么…这时候回来呢?今天不用上课吗?」对于成美的出现奶奶到现在还一时无法搞清楚状况只是微蹙着眉头,难不成是天气太热自己昏了头?
「奶奶,现在早就放暑假啦!刚好我今天也没班,就想…回来看看你嘛!」成美眼神有些黯淡地望向奶奶,本想隐藏的心虚表情却全因面光而展露得一览无遗。
「坐下吧,别一直站着。」奶奶一眼便看破了成美的逞强然而却没打算说破,轻叹了一口气后示意成美坐往自己旁边的小凳子上。「在学校书读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吃饱啊?」
这类的问题成美早已从奶奶嘴中听过不下几百回,成美知道奶奶只是希望自己能过得好,但这些稀疏平常的话语现在听起来却格外得令人揪心。
没能马上回答只是因为自己过得很不好。
「嗯…还行。」成美闭上眼左右来回转着眼珠子才勉强不让眼泪滑落,如果现在哭了事情只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不但是为了让对方能够安心,同时也是想试着骗自己。
一切都很好,就如同奶奶所冀望的那样。
「你能过得好就好啦,奶奶我也不是说要你们做什么大事业,你们这些子孙只要能过得好那就什么都好了。」奶奶感叹地说着,自己都活到这个岁数了也没有奢望什么,平凡地过着每一天就是最好的生活了。「那你爸爸呢…?」
成美察觉到了奶奶没一开始就问出口的问题,每一次总会问的那个问题。
成美受够了,受够再替任何人说谎了。
凭什么自己那么为他们着想,却总换来自己的痛苦。那些成美替父亲、替成贵所隐瞒的一切,现在…都懒得再掩饰了。
一直以来说了无数次谎就只为了偽装出两人过得有多「正常」,然而事实却是那样的千疮百孔,谎言掩瞒了事实,徒增在自己身上的却只有无尽的痛苦。
他们从来都没有替自己想过,从来没有。
「奶奶,」成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内心正来回揣摩着该如何告知奶奶家里目前真实的状况,但反覆想了好几种说法最后还是决定直接道出。「爸他…吸毒被警察抓走了。」
一根豆子从奶奶手中落出,在听到成美的话语后奶奶心漏了一拍,接下来的好几秒甚至忘了要呼吸。
「唉…」下一秒恢復呼吸后奶奶试图镇定情绪,捡起方才落下的豌豆又接着原先的工作,只是接连的叹气却出卖了自己。「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成美很快地就回答了奶奶的疑问,但却省略了大部分过程。
—关于警察是自己叫的这一部分。
好长一段时间,奶奶和成美谁也没说话就只是呆坐在原地,成美望向洗手台上方的窗户,几隻小白蝶飞得老高在窗户附近时不时地交替出现着。
「你爸爸他…一直都有个坏习惯。」最后,奶奶终于开口了。「他高中的时候就被我和你爷爷抓到在吸食毒品。」
成美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奶奶说话,该怎么说呢…其实并不意外。
「后来我和爷爷为了管教他,甚至把他送往国外读书…但却读不出什么名堂,最后书没读完就回国了。」奶奶遥想着多年以前的事,只是过了那么多年有些事却还是和以往一样。
成美知道奶奶和爷爷年轻时和朋友共同创业打拼攒了不少钱,父亲小时候可说是过得丰衣足食,设想当年可以送父亲出国留学就能明白爷爷奶奶当初有多有钱。
「后来他回来后也没什么专长,说是想开公司当老闆,我们也资助他开了一间家具行,在那上面也花了不少钱…」
后面的故事成美略知一二,父亲开了几年的家具行前面都还算经营得不错,后来也娶了母亲。只是因为父亲没有生意头脑经营、行销样样不行,公司内部组织简直糟得一塌糊涂,没有愿景的公司最后经营不善也只能面临倒闭,而爷爷奶奶的积蓄也就这么跟着赔掉了。
瞬间从皇子跌成一介草民,父亲也只能另找工作,只是一直以来都只会指挥别人做事的人哪是那么轻易就能在人家手下工作?每一个做过的工作都不超过一年,甚至不想上班就直接旷职,久而久之也没人敢雇用父亲,最后成了现在这窝囊的样子。
「你妈妈也很辛苦…嫁给了你爸爸,当初你外婆很坚持要你妈妈和你爸爸结婚,你看现在…辛苦的都是你妈妈…」奶奶慢慢地撕下手中豌豆的粗纤维,这些话或许真的说一次。「成美啊,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回报你妈妈知道吗?」
成美头低得不能再低几乎都要趴在膝盖上了,现在眼泪是真的没能忍住,一颗一颗就这么落在膝盖上。
我呢?那我呢?那为什么自己却要承担一切的痛苦?
成美最后还是直接趴下了,现在就好想将一切全部道出,父亲一直以来的不负责任、母亲一直以来的纵容与懦弱、成贵一直以来的不懂事与惹事生非,还有自己一直以来…想死的心。
每天一睁开眼看着和昨天一样的天花板只能不断地叹气,为什么自己还活着?每天都活在生不如死的世界中成美也不知道支撑着自己的是什么?早该离开了。
成美想起母亲的一席话,自己会怪母亲吗?
如果真要怪的话,或许要怪自己吧…?
离开吧,是时候该终止这一切了。
*
「二桌一碗贡丸、一盘海带!」敏嘉姊探头往店外喊,站在炉子前的丽芳应了几声当作回应,接获订单后手也没间着立马快速地抓了几颗贡丸丢进汤锅里。
正当丽芳端着客人的餐点往店内走时,那支放在围裙口袋里的手机此刻却震动了起来,丽芳放下盘中的食物迅速地回到了前台,擦过双手后才接起那支响了好一阵子的手机。
「喂,你好?」丽芳将话筒用肩膀夹在耳边,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因此停下而是继续赶着下一单。
‘’喂,你好。我这边是警察局…‘’
丽芳在听完对方打来的目的后,震惊地微瞠着双眼,后面警方说的话都没能听进去,只是脑袋空白般地盯着前方,就连耳里也只能听到阵阵耳鸣。
「怎样?谁打来?」敏嘉姊快速地抽下夹在台子上的菜单确认着方才客人点的餐点,问话的同时也没停下手中的工作。
「没、没事啦!」丽芳被敏嘉姊这猛地ㄧ问吓得抖了一下,双手紧抓着手机才不至于飞了出去。
「要确定馁!有事直接讲没关係,我会想办法帮你的!」敏嘉姊一脸担心地说道,丽芳总是这样委屈都吞肚内有事也不说,久了肯定会闷出病来的。
「真的没事啦!就只是广告推销而已啦!」丽芳随便讲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我去上个厕所,这乾麵帮我顾一下。」
丽芳说完便快步走向后场,那支拿着手机的手才刚才开始便止不住地来回抖动,丽芳将手机握得老紧,甚至有些发疼。
一进到后场丽芳立刻拨了通电话给成美,想搞清楚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却像个局外人一般什么也不知道?
电话响了好几声成美才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成美的语气听起来极其消沉,或者应该说是生无可恋。
「成美…?刚刚警察打来说你爸因吸毒被逮…!」丽芳另一支空出的手紧压在心门上想让情绪稍微缓和些。「他说报案人…是你…这是真的吗?」
丽芳小心翼翼地道出内心的疑问,纵使警方说得再清楚丽芳只有在成美亲口说出后才愿意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偏偏成美又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沉默了许久。这让丽芳不免在心中產生了一点希望,希望这些都只是误会一场。
‘’对,是我报的警。‘’
然而成美篤定的答案却轻易地将丽芳的希望击溃,丽芳紧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成美…他再怎么说都是你爸爸啊!」丽芳用颤抖且虚弱的声音道出,希望事情还能有些许转圜的馀地。
‘’哼,爸爸…?‘’成美抽笑了一声,这或许是自己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那傢伙称得上上爸爸吗?从小到大他有曾经好好做到他这角色该做的事吗?这种人还称什么爸爸啊?‘’
丽芳被成美的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确实成美说的都是事实,而事实往往是最赤裸的。
‘’妈,难道我做错了吗?‘’见丽芳迟迟没有回话,成美又接着说了下去。‘’为什么我惩罚原本就错的人自己却成了那个做错的人呢?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就是这么不公平。‘’
电话那头成美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绝望,此刻正娓娓道着这世界的不公。
「成美…我们回家再谈好不好?」丽芳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有太多太多东西要烦恼了。
‘’妈…你还记得你问过我会不会怪你这件事吗?我想我该怪的…应该是自己吧?‘’
「成美…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丽芳不明白成美想表达的是什么,或许一半的原因在于此刻的自己无法正常思考。
‘’我只是觉得…我累了。‘’成美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便掛断了电话。
「成美!成美!」丽芳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被单方面掛断了电话,回拨回去也只是转进了语音信箱。
一直以来都没有被任何事摧倒的丽芳头一次感到如此无助。
丽芳有些失重地迅速蹲了下去,埋在双臂中的头此刻正晕得发慌。
*
一处由铁皮搭建而成的快炒餐厅独自座落在一片空地上,与附近大楼林立、街道并排的景象截然不同的此处像是被遗忘了一般,显得格格不入。
几桶用来乘装厨馀的深蓝色厨馀桶并排在铁皮屋后方,准备下班的餐厅店员手里拿着一锅厨馀走往铁皮屋后头,抵达目的地后熟练地将盖子掀开后才又将锅中的厨馀倒入桶内。
处理完厨馀后店员瞄了一眼那停在不远处的轿车,虽然车灯没开但车却没熄火,店员不敢细看只能大概推估上头应该坐了个人。
这家快炒店虽没什么特点,但总却吸引着一些龙蛇杂处,邻近打烊时间餐厅后头的空地总是断断续续地出现车辆,这一停没有三十分鐘是不会离开的,店员内心虽有猜想但却不曾真的问出口,就怕惹祸上身。
快速地瞥了一眼后,店员识相地低头离开,自己只不过是领着死薪水的平民老百姓,没理由让自己的生活更辛苦了,不明所以的事情还是不要多探究。
成贵坐在车上,双手抱胸看着前方就是一阵发呆,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得令人难耐,方才快炒店的店员在前方倒着厨馀的景象多少能分散一点注意力,就当作是广告时间凑合着看,然而现在店员走了,成贵也就没了能分神的东西了。
成贵将视线对焦于车内的后照镜,从镜中反射出来的自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上许多,长时间的恶习让身体状况大幅下降,这要是说自己也才十九岁别说别人不信了,就连自己都不相信。
奈何又改变不了现况,成贵慢慢地移动视线最后对上镜中自己的双眸,从来都不敢问自己,是改不了还是不想改?只怕那问题回答了就是承认了自己一直以来想的都是错的。
我要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成贵奋力地撇开头,只要思考这些问题太阳穴就疼得发慌,没用的问题还不如不解。
望向窗外的成贵想起了昨天成美报警抓走父亲一事,虽然不承认那人是自己的父亲,但自己也不可能真的狠到报警抓走对方,有些时候血缘还是会牵制住某些东西。
—但是徐成美不一样。
曾几何时,成贵发现成美变了,虽然改变几乎不易察觉,但还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那种改变与其说是转变不如说是「捨弃」。
现在的徐成美,什么都做得出来。
如果有需要,总有一天成美也会将自己给‘’解决‘’的。
正当成贵深思之时,车窗猛地被人敲响,成贵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抖了一下。
「东梨。」成贵迅速说出密语后,对方才将藏在外套内袋的东西掏出。
就这样车内车外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整个过程几乎不用三分鐘。
任务达成后,外头的送货员压了压那原本就戴得老低的鸭舌帽耸起肩膀、手插口袋快速地离开了空地,仅留下成贵坐在车上。
目送送货员离去后成贵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牛皮纸袋,确认内容物是否无误,清点完数量后成贵盯着袋中的东西又想起了成美,心中一股烦躁感瞬间油然而生。
「嘖!」成贵不耐烦地将牛皮纸袋用力甩向副驾驶座,接着又用力地将头往后撞往椅背,想藉此让脑袋清醒一点。
从后脑勺传来的阵阵闷痛感让成贵意识到那些自己一直都在逃避的问题,现在该是时候正面回应了。
*
成美手里拿着方才从超商买来的一手啤酒,玻璃罐装的啤酒在成美走动时发出了鏗鏘碰撞声,在夜间无人的河堤边显得格外清晰。
成美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手提着有些重量的啤酒们,走了一小段路才抵达目的地。
成美站在河堤旁望向河面上那反射着街灯的光点,随着水面的波动看上去就像星空一般,这要是等等喝醉了大概无法分辨到底自己踩的是地上,还是世界全都颠倒了。
此刻的成美已无心设想还未发生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逃离眼前的一切,如果无法逃离,那么至少让意识模糊,省得脑内吵杂的声音不断。
深深叹了一口气后,成美延着河堤旁的楼梯走了下去,往右走了几步后最后抵达了桥墩下方,从前这个地方总会聚集个一两位游民,但在前阵子附近派出所前来驱赶后就不见昔日那几名游民了,不知道现在那几位去哪了?
成美盘腿坐在边上,接着才放下那沉得令手发酸的啤酒们,啤酒因退了冰而瓶身有些湿漉漉的,成美无视了那点小事拿出口袋中的开瓶器顺手将之开起。
刚刚在超商顺便买了开瓶器真是太好了。
成功将瓶盖打开的成美二话不说拿起酒瓶仰头就喝,啤酒那独有的苦劲与向上衝的气泡差点没衝进成美的鼻腔中,只是有些呛着了。
「咳、咳咳…!」接连咳了好几下后成美才终于缓了过来。「好难喝…」
从没喝过酒的成美第一次接触到啤酒竟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之下,然而看着身旁那五瓶还未打开的啤酒成美嚥了嚥口水后决定硬着头皮喝完。
买都买了,那就喝吧!
当成美喝到第三瓶之时,桥墩的另一头传来了骚动,成美不打算离开也不打算探究,刚好桥墩的樑柱挡住了自己,成了最好的遮蔽物。
成美仰头又喝下了几口,慢慢地也能喝出啤酒中的香气,只是一时喝得太快肚子有些胀气,休息之馀成美侧耳倾听樑柱另一头传来的动静。
一个人…?不,又来了另一个人。
「密语?」其中一人开口说了话。
「东梨。」另一位在对方开口后说出了一个词,一个毫无意义的词。「数量正确。」
成美出于好奇以不被发现的程度稍微侧头看了看,正巧让成美看见两人在交易一包牛皮纸袋,纵使成美没有亲眼看见,也能猜想到两人交易的绝非好东西。
设想谁会在这种鬼地方交易,还说着那令人不解的通关密语。
「垃圾。」成美小声嘀喃着,像这样的人永远都抓不完。
桥墩另一头的两人快速地交易完成后也离开桥墩,只剩下成美独留在此处。
或许是酒喝得太快,成美感觉头开始晕了,纵使意识是清楚的却唯独控制不了身躯,摇摇晃晃的险些就要掉进河里。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成美拿起手机想查看时间,却忘了稍早自己早已将手机关机,这才长按下电源键开啟手机。
手机完成开机后立刻跳出了三十几则母亲的未接来电以及来自母亲着急的讯息。
成美点开讯息草草地打下’‘现在要回家了‘’后,才又摇摇晃晃地起身。
然而喝醉后的河面并没有与星空混淆,只是看着有股想跳下去的衝动。
原来喝完酒并没有忘却烦恼,反而是更加无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