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薛延陀人不敢再追,派出斥候警戒唐人的动静,当即清点伤亡。不过,他们只顾着防备唐人退去的方向,侧面与后方却有些疏忽。就在此时,又有三路人马一齐杀出,冲乱了他们的临时营地。手持陌刀的大唐骑兵素来是游牧部族的噩梦,连劈砍带削刺,不过片刻就取走了上百头颅。另还有一支吐谷浑人,挥舞着弯胡刀,来回冲杀,不断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惶急之下,薛延陀人欲突围逃走,先前使双斧与横刀的大唐人又转身杀了个回马枪,箭阵也再度压制下来。几个时辰过去后,将近千人的薛延陀骑士皆死伤殆尽,剩下寥寥几个活口,都交给了李丁审讯。
  李遐玉披着火红的观音兜,走在满地血腥的战场上,踏过血肉残肢,依旧毫不变色。何飞箭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抬起眼看去,满眼都是绚烂得甚至能灼伤他的鲜艳赤红。他尚是首度征战杀人,横刀挥向敌人之时虽不曾犹豫,但温热的鲜血飞溅在身上的时候,却觉得像被火烧伤似的难受。战斗结束之后,他只恨不得能立刻抹去身上沾染的血,也不忍多看那些残肢败体一眼。然而,周围的所有人都比他平静许多,甚至于毫无反应,仿佛方才的杀戮就像狩猎一般简单。
  当两人经过一群倒卧的尸首旁边时,一个奄奄一息的薛延陀人猛然暴起,举刀向李遐玉砍过去!何飞箭双瞳紧紧一缩,心中大骇,忙拔刀欲冲上前去——李遐玉却迅速反应过来,轻飘飘地退让两步,趁刺客气力耗尽的那一刻,拔出轻刀割下了他的头颅。鲜血淋漓,泼湿了她的观音兜,她却凛冽如出鞘的刀剑,瞬间似三伏烈日一般炫目。
  何飞箭这才倏然意识到,眼前的小娘子确实并不仅仅只是武艺出众而已——她是真切地经历过战场拼杀的勇者,既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孤勇之志,亦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凶残无情。将她当成寻常小娘子,对她而言绝非维护,而是不信任甚至于轻视。她实在太过特别,他先前所曾想象的一切在她跟前,都充满了错漏甚至于幼稚可笑。他虽然是她的贴身护卫,离她这般近,事实上却相隔遥远。无论是沉静时烹茶,或是战场中杀敌,他们都仿佛像是两个世界中的人。
  拎着头颅的李遐玉回首望了他一眼,神色平淡,再转过头,瞥见远远行来的谢琰时,却勾起了唇角,将血肉模糊的头颅扔了过去:“阿兄,这个给你!”
  谢琰漫步走过来,接住头颅后仔细看了看:“此人的身份不低,应当是部族首领之子。”当然,若非铁勒大部落可汗之子,这颗头颅的价值与其他尸首也并无区别。“李丁审讯之后,我们便会知道这个部落的名字,亦可推知漠北草原如今的境况。”大唐许多人心中都清楚,漠北如今正是一片乱局:薛延陀声望猛降,已经弹压不住众部落。回纥等铁勒部族皆有心向大唐示好,以取代薛延陀的地位。但如今究竟是不是扶持回纥打压薛延陀的时候,尚需探查出更多消息之后,方能做出判断。
  “若非咱们携带的干粮、武器都有些不足,趁势去漠北走一遭亦无不可。眼下连粟特商队也不去漠北,能打探的消息实在有限。”
  “莫急,回程之后,我会向祖父请战。你且稍等几日。”
  “阿兄那些府兵可有伤亡?我们有数十部曲重伤,回去须得好生将养;另有十几人肢体残缺,往后只能另作安排。”部曲们冲杀在最前头,重伤者亦是这几年来最多的。女兵们皆在后方射箭压制敌人,倒是安然无恙。
  “也有些重伤者,却并未致残。”谢琰道,“幸而慕容郎君及时赶到,否则这场战斗不会结束得如此顺利。”说话间,他已经来到李遐玉身侧,却仿佛并未闻见她满身的血腥味一般:“若我麾下能有四五百人,今日之战,必能更加干脆利落。”
  “那阿兄可须得赶在大战来临之前,升任果毅都尉才行——”李遐玉微微笑了起来,“姊夫呢?怎么不见他?他怎会知道咱们在此处追踪薛延陀人?莫非是十娘姊姊得了什么消息,让他过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方才时间太紧,我并未细问,应当是李十娘或李都督的意思罢。”谢琰回道。他心中很清楚,自己与慕容若之间虽已经互相信任,但彼此的交情尚未到对方主动领兵来协助的程度。而且,如果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慕容若便是想相助,亦无从下手。
  “是十娘听孙小娘子提起,李娘子近日领着女兵部曲出了远门,猜测薛延陀人必定有异动,这才让我来了。”随着一声轻笑,慕容若疾步行来,上下打量着两人,笑道,“虽说我早已领教了你们二人的‘胆大妄为’,却也不曾想过,你们竟想将这些薛延陀人尽数歼灭。原本李都尉差遣你们出来,只是让你们做斥候罢?这天下间,有几个当斥候的会将中军的活计抢过去?”
  “遇见战机,便须得紧紧抓住,哪里还分什么斥候、中军?”李遐玉道,“也是姊夫来得太巧的缘故,更方便我们顺势而为。不然,可能还须得反复冲杀好几回,才能将他们彻底打散,而后分而灭之。”
  她一声声的“姊夫”,似乎令慕容若听得十分欢喜,扬眉大笑道:“得了我鼎力相助,你们打算如何谢我?”
  李遐玉微微侧首,略作思索:“待日后你们亲迎礼时,我少打你几下如何?定不会教你浑身青紫地去见十娘姊姊,免得反倒让她心疼。”一顿棍棒总归是免不了的,以都督府眼下的境况,到时候也不会有多少世家贵女会凑这个热闹,只能以仆婢充数。一群娘子军涌出来,若是无人胆敢对新郎下手,杀一杀他的威风,不仅亲迎礼少了几分热闹,亦更显得李丹薇身边没有什么撑腰的姊妹。
  闻言,慕容若再度朗声大笑:“那我便事先谢谢你手下留情?”这位小娘子的凶残,他曾目睹过无数遍,若真下了狠手给一顿杀威棒,恐怕傧相们都抵挡不住。如今得了她的许诺,看着热闹打得轻些,却也正合他意。
  “若慕容郎君不嫌弃,我愿自荐为亲迎礼傧相。”谢琰含笑接道,“勉强也能咏几句催妆诗,替你挡一挡棍棒。”
  “便是你如今不提,我也早有此意。”慕容若笑道,“我们吐谷浑的儿郎实在不擅长催妆诗,来了灵州之后又不认识什么文人士子,我一直都发愁到时候该如何是好。先前还曾想过让十二郎帮我去找,但他如今见了我就冷哼,哪里愿意帮我?只你一个究竟够不够?能不能多找几个?”
  谢琰道:“说不得玉郎也能帮上忙。你安心罢,李都督亲口许的婚事,谁都不敢太过为难。若是你私下去寻李都督诉苦,他可能还会指点你一二,或干脆给你派几个文采斐然的傧相助阵。”
  慕容若略作思索,赞道:“好主意,适当示弱也无妨,我回去便试上一试。”
  “请期之后,到底定在哪一日?”李遐玉又问,“也不知李九娘的婚事是否已经定了下来,不然,你们只能尽量往后选日子了罢?”长幼有序,李八娘嫁了出去仍有李九娘在前。李丹薇也十七岁了,岁末之前完成婚事便已经算是迟嫁。然而,如今许多世家因疼爱女儿的缘故,皆是早早订下婚事,直至十七八岁才会完婚。李九娘与李丹薇的婚事定得有些赶,行六礼持续的时日,在世家贵女之间也算得上匆匆忙忙了。
  “九娘出嫁定在仲秋,我们定在深秋,只隔数日。不过,九娘自长安出嫁,十娘自灵州出嫁,倒也并不妨碍。”慕容若答道。
  三人立在战场上谈笑自若,周围的尸山血海于他们毫无影响,仿佛只是偶然在欢快的宴饮时遇见,身处在花团锦簇的园子当中一般。何飞箭目光微沉,遥遥地望着他们,心中百般滋味齐齐涌了上来,复杂难言。旁边走过几名正在打扫战场的部曲,平日与他颇为相熟,笑闹着推了他一把:“何二郎君立在这里发呆作甚?别干看着,和俺们一起抬尸首去!”
  看他们轻轻松松各扛起两具无头尸首,而后依旧谈笑着回转,何飞箭强忍住浑身的不适,也搬了一具尸首跟在他们后头。然而,当瞧见众人往大沙坑中投下尸首,坑里头层层叠叠都是尸体的时候,他再也忍耐不住,脸色铁青地狂奔到一旁吐了起来。
  吐得天昏地暗之后,昏昏沉沉之间,他被人带回了绿洲旁的营地,喂了些干粮煮成的羹。半夜醒过来时,周围鼾声一片,而他浑身交杂着血腥与酸臭之气,闻着便令人作呕。
  于是,何飞箭披上夹袄悄悄地出了帐篷,来到胡杨林中的小溪下游,捧起冰凉的水洗去身上粘腻的血。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跳进去将浑身上下都洗刷干净,他忽然听见上游响起了水声。循声走过去,便见谢琰正坐在溪边倒下的干枯胡杨木上,缓缓地擦着他的横刀。饱饮鲜血的双刃闪烁着不远处的火光,却显得格外森寒。
  ☆、第八十六章直言相询
  莹莹刀光映照在谢琰脸庞上,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锋锐,又隐隐含着世家公子的雅致飘逸,形成既矛盾而又融合的别样气度。他一寸一寸地细细擦拭着手中的横刀,片刻之后举起来认真端详,又将剑柄剑鞘等易藏污纳垢之处继续擦得一干二净。他的动作始终非常轻柔,如同捧着的并非武器而是易碎的瓷器一般,异常珍视。任谁瞧见这一幕,都会明白这柄横刀对于他的意义。
  良久,横刀终于入鞘,收起了杀伐之气,少年将军也彻底化为了贵族公子,举止优雅从容。他挺直背脊,坐在枯木上,犹如宴饮之中正襟危坐,轻睇一眼,而后又缓缓闭上双目。暮春的风自他身边拂过,依旧带着刺骨寒凉,将他的衣裾吹得飘飘扬扬。
  被他全然无视的何飞箭上前一步,沉声问:“你们都觉得,我是个懦夫?!”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此乃仁也。”谢琰淡淡地回道,“无论何人,都不会天生热衷于杀戮。首度杀人之后,心怀畏惧或不忍,亦是寻常之事。若是杀得多了,便会渐渐麻木,不将敌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如此反倒并非好事。”即便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报仇雪恨,取万千人性命铸成功业,亦绝非什么仁德之事。以杀止杀、以战止战,固然是他所愿,但在杀伐真正结束之前,仍须无数条性命往里头填。然而,作为大唐将士,却也别无选择——否则便只能眼睁睁地目睹当年长泽县的惨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我其实很清楚,他们都该死!如果让他们冲进怀远县,咱们大唐的百姓必定会伤亡惨重……可这么多尸首倒在眼前,实在是……”何飞箭盘腿坐下来,“你……你们首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年纪?也同我一样……难受?”
  “贞观十五年,夏州长泽县破之后。”谢琰接道,“我十一,阿玉八岁,玉郎六岁。那一夜,我引弓射箭,杀了十来个薛延陀人。而后我们又一起杀了马贼。当时满心仇恨,毫无惧怕,虽心有不安,回过神却已经有些麻木。至于阿玉,杀了马贼之后也很是慌张。”想起昔年旧事,他的声音仿佛轻了许多,似乎一时间沉浸在过去之中。
  何飞箭怔了怔,想是从未料到他们竟然经历过那般凄惨可怕的过去。良久,他方咬着牙道:“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我从来都很蔑视。装腔作势,一句话要掰成好几句来说,拐弯抹角,只知道宴饮马球,读那些酸书作那些酸诗赋,从骨子里瞧不起寒门子弟……所以,我很厌恶你。”
  谢琰似笑非笑:“我早已有所觉。眼下你并非我的府兵,再如何厌恶我亦是无妨。他日若成了我的下属,有逾礼抗命之处,必定以军法处置。你这般的脾性,也只能多受几回军法,才能磨得圆润些。在我看来,有才有能之人,方有资格骄狂,否则便只会惹是生非罢了。故而,我对你,亦并无好感。”他并不在意某些毫无影响之人对他的观感,他们的好恶对他而言并无意义,何飞箭亦在其中。当然,在这种彼此坦率地表明态度的时候,他亦不介意说出自己的想法。
  何飞箭垂下首,又道:“刚开始,是我爷娘觉得元娘很好,想娶回去作媳妇。我那时已经许久不曾见她,以为她仍是像以前那般一板一眼喜欢训人的模样,打从心底不愿娶她。”然而,后来他却发觉自己错了。他或许从未变过,她却早已不复当初,既陌生又熟悉。“我心疼她,想全心全意待她好,想娶她家去——原本我打算回去后,就禀告爷娘,请他们出面让官媒去提亲。”
  谢琰有些意外,完全不解为何这些话何飞箭会说与他听。但若是这少年郎想将一片真心捧给元娘,将这些话都告诉她,他自然更是千般万般不情愿。待听闻他打算提亲后,他的眸光微动,有些冷淡地道:“我绝不会让元娘嫁给你,你配不上她。”
  何飞箭猛然抬起头,几乎是咄咄逼人地怒喝道:“我确实配不上!谁才能配得上她?!你么?!你既然待她并非兄妹之情,为何不敢提亲?!”
  “还不到时候。”谢琰道,“不过,无论我何时提亲,都与你无干。”
  “你如果打着一边拖着她,一边去娶什么世家贵女的心思,我绝不会放过你!!”何飞箭双目一片通红,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就是瞧不起寒门!只想着什么门当户对!!如果你对不起元娘,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琰挑起眉,从怀中又取出李遐玉的轻刀,慢慢擦拭起来:“元娘配得上最出众的郎君,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所有能给她的,所有她想要的,我未来都会给她。这世间唯有我才能做到。而你,与我们毫无干系。我们的家事,也无须你来指手画脚。”
  何飞箭原本绷紧的身体忽然便松垮下来,咬着牙无话可说。确实,他又有什么资格来为李遐玉出头?非亲非故,顶多也不过是青梅竹马而已。而反观对方,他早便是李家的义孙,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二人最信任的兄长。李家什么事都愿意交给他去做。年纪轻轻便是六转的上骑都尉,又是军府旅帅,凭着这回的军功,一定还能继续往上升。校尉,甚至果毅都尉、折冲都尉,他似乎都唾手可得。
  他们实在相差太远,并不仅仅只是出身,而是能力——甚至于魄力。在他浑浑噩噩混日子,自以为很了不得的时候,谢琰与李遐玉二人便已经开始冒着性命危险四处追杀马贼了。所以,他们之间的距离才会愈来愈远,直至他无法企及。
  谢琰掸了掸衣角,握着轻刀立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犹如斗败之后夹着尾巴的狼一般的少年郎:“你有心为阿玉考虑,我替她承你的情。不过,那些会让双方长辈生出误会的事,往后还是少做得好。”
  “……”何飞箭垂着头沉默不语。
  谢琰转身走开了,何飞箭倏然抬首,便见他径直走向李遐玉的帐篷,一路上遇到好些巡逻的部曲与女兵,却没有任何人阻拦。他打从心底生生地闷出了一口血——终于明白这混账到底为何不敢挑破心思了!在不曾确定元娘的心意之前,他借着义兄的身份能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如同眼下,若非他是义兄,怎可能随意出入李遐玉的帐篷?!换了其他任何人恐怕都会忌讳一二罢!
  谢琰自然并非那等唐突的登徒子,他不过是见帐篷中烛光明亮,知道李遐玉尚未就寝,这才情不自禁进去看看她罢了。进入帐内后,果真见她正拿着舆图比划,眉头微蹙,便笑道:“这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连歇息也顾不上了?待明日再看也等不得?”
  “阿兄怎么也尚未歇息?”李遐玉接过他擦拭干净的轻刀,低声抱怨道,“我睡不着,总觉得咱们这次若就这么回去了,必定会错过漠北大乱的时机。不过,游牧部落时常迁徙,从以前画的舆图中亦很难推算出什么。”
  “‘就这么回去’?”谢琰失笑,“拿着将近一千首级凯旋,已经足够我再升一两转了。我与憨郎都很满足,倒是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咱们粮草不足,又伤者众多,便是眼前再出现一千薛延陀人,也只能暂且退回去。”他们阻止了薛延陀人南下侵扰,在旁人看来,功劳也已经捞够了。自己大口吃了肉,也总须得让旁人饮几口汤罢,否则河间府内必定会人心不稳。
  “是我有些急躁了。”李遐玉垂下眸,“最近心境总有些浮动,回去之后,还是陪着祖母去尼寺中斋戒一段时日得好。”或许是杀气太重的缘故,又或许是何飞箭跟在身后的缘故,她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不稳定,作战的念头也愈来愈激进。
  “我已经与何飞箭说清楚了,他往后再也不会缠着你。”谢琰忽然轻描淡写道。
  李遐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并未怀疑他的动机:“无论我如何明示暗示,他都不理会。阿兄出手,片刻之间就将他收服了……他若能彻底想清楚,也算是件好事。我如今无心婚姻之事,也莫要耽误了他。”
  “他不适合你。”谢琰接过话,“不过,你也该想一想,自己想要一桩什么样的婚事,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了。若非实在遇不上合适的,想必祖父祖母都不会同意你出家,孤孤单单地在寺观中过一辈子。”
  “阿兄怎么知道……”李遐玉怔住了。
  谢琰勾起嘴角,乌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你心中在想些什么,还有我不知道的?”
  被他这样凝视着,李遐玉忽然觉得双颊有些发热,不自在地卷起了舆图:“我……我会好好想一想,待我想清楚之后,再议婚事罢。阿兄……阿兄不是也到年纪了么?怎么不见你考虑婚姻之事?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娶个阿嫂家来?”
  谢琰将舆图从她双手中抽了出来,收成卷轴亲昵地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待到你想明白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如何?”
  ☆、第八十七章端倪初现
  就在河间府厉兵秣马,准备抗击南下侵扰的薛延陀人之时,谢琰、慕容若、李遐玉一举歼灭敌人的好消息迅速传了回来。前来报信的是谢琰的亲信府兵,精气神十足地将征战的细节一一道来,听得李和禁不住拍案大笑。旁听的郭巡只要想到自家大郎亦在其中,便已是难掩喜色,校尉们的神色亦是越发复杂。而府兵们则红着眼围着马厩转,看着悠闲啃食的骏马上挂着的累累头颅,各种羡慕嫉妒恨。
  没几日,谢琰等人便回到大唐境内,照例寻了书记官报功,又与李和、郭巡密谈了一番。何长刀留了两名校尉在边境附近继续警戒防备,也回到军营中。瞧见往吏部报功的文书之后,他不禁咬牙暗恨,何飞箭的年纪还是小了些。不然,这一回他杀了三五个敌人,亦是个极好的开端。
  谢琰有心说服李和,往漠北走一遭,亦让慕容若劝说李都督。不料,李都督与李和两位老将并不同意,认为漠北草原上如今情势诡谲,卷入其中只会失去大唐冷眼旁观的立场。若是假扮商队或马贼则更加危险——薛延陀人哪里舍得这种就挂在嘴边的肥肉?恐怕到时候会沦落到数个部落一起争抢围剿的境地。不如就此让那群饿狼彼此狠狠地撕咬一番,无论能内耗多少,皆是大唐得利。
  于是,谢琰便只能继续待在军营中练兵。不过,也因这回属下们都报上了功劳,至少能升一二转的缘故,大家都对他无比信服。便是先前由于他太过年少,而对他心怀不满的队正吴六,如今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只恨不得天天替他端茶倒水,时时听他训斥。
  郭朴这回足足杀了十来个敌人,以郭巡的人脉,应当能让他取得二转功勋。眼见着军功即将赶上队中其他府兵,队正、副队正却都没有任何空缺,多少有些阻碍了他的升迁之途。不过,他倒是渐渐放平了心态,没有再着急。横竖已经在上峰面前留了名号,若有机会,谢琰必不会忘记提拔他。以谢琰的能耐,恐怕底下这一群拿得出手的亲信,日后都会有不小的前程,他只须紧紧跟着就是了。
  收到谢琰传回的讯息后,回到庄园中休整了几日的李遐玉颇有些失落。不过,思及自己涌动不安的情绪,且已然许久不曾陪伴柴氏,她很快便归了家。祖孙两个带上孙秋娘,一同去了县城外的天心尼寺斋戒诵经。
  转眼之间,初夏再至。此时虽然已经渐渐炎热起来,但时不时清风徐徐,依旧是举家出游、宴饮玩乐的好时候。又逢休沐之日,两骑飞奔而来,在李宅门前勒马停下。大管事李胜迎了出来,笑眯着眼:“两位郎君可算是回来了。某方才接到消息,姑臧夫人已经到了灵州,在新购的别院中安置下来了。阿郎与娘子皆不在家中,玉郎正在进学念书,某实在做不得主,两位郎君可有何吩咐?”
  跳下马的孙夏立时便呆住了,涨红了脸,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谢琰瞥了瞥他,微微一笑:“姑臧夫人不同旁的长辈,我们很该马上去拜访才是。若是太遵从繁文缛节,恐怕夫人才会不欢喜。不如,你先替我们送张帖子去问候一声罢,就说我们立刻前去拜会。祖母、阿玉与二娘仍在天心尼寺?可已遣人去给她们报信?”
  “娘子原本便定在今日归家,所以某尚未派人前去。”李胜回道。
  谢琰便又翻身上马:“我去带个信,顺便将她们接回来。阿玉、二娘都须得随我们一同去才好。另外,你再给都督府的十娘子、慕容郎君捎个信。憨郎,你且带着玉郎先往灵州赶,到时候在城门外等着我们便是。”说罢,他便拨马离开了,只留下孙夏仍立在原地发愣。李胜与周围的仆从见状,皆忍不住摇着首笑了起来:李家多少年都不曾有什么喜事了,这回他们都打算大展身手,好好准备一番。
  天心尼寺就在弘静县城郊外,谢琰催马快行,不多时便来到尼寺外。这间尼寺前后共有三进,第一进为供奉佛祖菩萨的正殿、侧殿以及钟楼、鼓楼;第二进是比丘尼与居士们居住的静室、寮舍;第三进则是专供官眷们斋戒静修的精舍院落。因甫修缮不久的缘故,殿堂皆雕栏画栋,阶前开满了芍药,既有寺观的庄重,又颇带几分华美。
  守候在寺门前的年幼比丘尼正在打扫,见有男檀越进来,禁不住悄悄瞧了几眼。旁边的年长比丘尼轻轻咳嗽一声,抬首向着谢琰双手合十行礼。谢琰亦合十回礼,目不斜视地往里而去。因李家常年在天心尼寺斋戒、做道场,施舍了不少香油钱的缘故,他已经来过尼寺多回。寺中的比丘尼早已认识他,若无女眷格外看重礼节须得回避,便不会询问阻拦。
  柴氏最常住的精舍中植满了牡丹与芍药,此时各色花朵累累,景致正好,可惜却无人欣赏。谢琰走入月洞门内,一眼便瞧见守候在东厢房前的思娘与念娘。厢房的门紧闭,里头隐约传来低低的两句诵经声,令他的脚步略微停了停。
  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恨不得能立刻疾走过去瞧一瞧心上人,谢琰却仍旧按捺住满心的思念,步伐一转,先去正房拜见柴氏。将姑臧夫人已至的消息相告之后,柴氏略作思索:“你安排得很妥当。能立刻见到你们,姑臧夫人才会欢喜,倒也不必拘泥什么安置妥当后再见面的礼节。不过,且别太过匆忙,自家中带些礼物过去才不会失礼。去罢,将元娘与二娘都带过去。”
  “是。”谢琰行礼告退,而后便飘然去见李遐玉。
  两个贴身侍婢见他来了,才想通报,却被他制止了。推门入内,就见李遐玉正端坐在简陋的松木书案边,举笔抄写经书,一边抄写一边轻轻念诵。她微微俯着首,眼睫如羽扇般上下飘动着,遮住了那双动人的乌黑眸子。挺直而小巧的鼻下,柔嫩饱满的樱唇时不时浅启,教人实在是看得转不开眼去。
  谢琰立在门边凝视着她,好半晌,才举步轻轻来到她身侧,垂眼看去。李遐玉仿佛并未发觉他的到来,心无旁骛地继续抄写,提笔蘸墨,经折上的字皆是极为漂亮的飞白书,足可拿出去当作法帖。而她身畔另一侧已经堆满了经折,也不知每日都抄写了多久,却让他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
  于是,谢琰不声不响地在她身旁坐下,亦从笔山上选了一支狼毫,举笔点墨抄经。他用的是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行书,速度极快。两人就这样坐在一处,同时笔走龙蛇,虽然静默无声,瞧上去却分外和谐相称,犹如神仙眷侣一般。
  念娘与思娘对视一眼,勉强压下心中暗生的疑窦,继续退到门外,维持静默。
  谢琰从未背过佛经,对经文有些生疏,抄得断断续续。李遐玉抄完一卷,他堪堪抄了半卷,便同时搁下了笔。
  李遐玉禁不住睇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双眸中满是笑意:“便是阿兄有心帮我抄经,心不诚,半途而废,亦是不作数的。”
  “权当作习字就是了。”谢琰勾起唇角,回道,又将姑臧夫人之事与她说了。
  李遐玉自是欣喜非常:“说来,也有些年头不曾见夫人了,咱们立刻就走罢。祖母可有什么吩咐?思娘,去将二娘唤过来,让她多带些最近绣的香囊与经卷,也正好送人。”她喜爱临摹法帖,来到天心尼寺后,除了习武之外便成日抄经不止;而孙秋娘则是每日只抄一卷,其余时候不是看她抄经,便是继续做她的女红针黹。大半个月下来,两人都颇有积累。
  “你抄的经书也挑几折送过去罢,心诚则灵。”谢琰接道,随意地翻开那些经折,挑了几份他最为欣赏的。李遐玉深信他的眼光,看也不看,便命念娘取来檀木盒子,将经折都安放妥当。
  “阿姊!”孙秋娘住在西厢房中,很快便赶了过来,有些紧张,“经卷送给姑臧夫人,香囊送给阿嫂,她们会喜欢么?”
  “你的女红做得这般好,谁不喜欢呢?”李遐玉笑着宽慰她,“安心罢。”
  孙秋娘这才略微松了口气:“那我再去挑一挑,阿姊与谢家阿兄稍等片刻。”说罢,她便又急匆匆地提裙奔了回去。原本今日便要离开天心尼寺,该收拾的都已经收拾妥当了,她要从那些封好的箱笼里找出合适的礼物,也须得费些时间。
  不过,这正合谢琰之意——他总算得了机会与意中人单独相处,于是便带着李遐玉来到院中的牡丹芍药丛内,低声细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八章灵州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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