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谢琰挑起眉:若论起年纪,慕容若比孙夏还年长些,他们之间本也是平辈论交。然而,不知不觉间,本应该算是连襟的家伙,怎么就突然成了他的大舅兄?日后李家岂不是三位舅郎,面对他一个女婿?顷刻之间,他便觉得自己倏然成了弱势一方。
  当然,无论谢三郎如何觉得慕容若此举无异于“背叛”,心中百味交杂,此事也已经定下了。待得慕容家的龙凤孪生子洗三满月之后,夫妇二人便果真来拜会了李和与柴氏,向他们行了稽首大礼,正式认了义亲。李家虽并未刻意宣扬此事,但到底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李丹莘听说他与李遐龄之间又多了一层亲戚关系,难免感叹了一番,时不时地逗弄他唤兄长。李遐龄只当成未曾听见,照样只喊他“十二郎”。
  因生在上巳节的缘故,慕容若和李丹薇给自家的小郎取名为慕容修,蕴含上巳之时修禊、祓禊之意,小娘子则取名为慕容芷,取芷兰高洁驱邪之意。两个孩子的名字皆与上巳习俗相关,唤起来亦是十分顺口吉祥。且小家伙们又继承了阿爷的雪白皮肤、阿娘的漂亮容貌,生得玉雪可爱,几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
  听着大家逗弄他们的时候,孙夏这才想起来,自家憨头憨脑的孙小郎都已经一岁多了,竟然还未得一个大名,于是立即请祖父李和赐名。李和抚着银须细想半晌,因他是重孙辈之长,又生在别称“嘉平月”的十二月,便给孙小郎取名唤作“孙孟平”。若是孙家再得了儿郎,便用“仲”、 “叔”、“季”继续排下去。
  及四月末之时,谢琰又得了番代征防的差使,奉命去北疆探听消息。因着漠北此刻并未动荡起来,李和便准许李遐玉随过去。许是经过夷男可汗严厉训斥的缘故,突利失与拔灼之间的争端平息了许多,薛延陀待其他铁勒部族的态度亦有所缓和。然而,风平浪静底下究竟酝酿着什么样的暴风雪,众人皆已经是心照不宣了。无论是大唐或是其他铁勒部族,都已经暗地里准备妥当,只等着薛延陀这头饿狼倒下之后,便群起而攻之,予以其致命一击。
  六月初,李遐玉再度返回弘静县,便听闻茉纱丽传出了好消息。一家人都难掩喜意,就连孙孟平孙小郎也一直唤着“妹妹”。茉纱丽便笑道:“都说孩儿们眼睛灵,说不得这一回确实是个小娘子呢。儿已经被这混小子折腾怕了,也想要个香香软软的小娘子。祖母,是不是多给菩萨佛祖抄经祈祷上香,便能如愿?”
  柴氏含笑颔首:“过些日子让医者来诊一诊,到底是男胎还是女胎。不论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咱们家都喜欢。若是觉得小郎君太闹腾,也可养一个像玉郎那般日后进学读书的。至于小娘子,我倒是觉得像你们这般模样的便极好了。”
  “若真能养出个读书的来,那便是佛祖保佑了。”孙秋娘也夸赞道,“至少作催妆诗的时候,不像大兄那样,哼哧半天连几个字也说不出口。如姊夫这般出口成章的,至今还教大家津津乐道呢。”茉纱丽听得,笑着轻轻地掐了她几把:“连你也打趣你大兄呢!”就连李遐龄听了她的话,也不由得斜瞥了她一眼,暗道:真是难得听见她夸赞一句文人。不过,这一句夸赞中,居然也半点不提他,可见真是心胸狭窄得很。
  李遐玉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中,也笑道:“从文从武都无妨,灵性足的话,文武双全岂不是更好。如今咱们家已经有玉郎进学了,说不得也能传授一些经验呢。当然,若是小娘子则更是令人欢喜,大嫂、我与秋娘都能有用武之地了。”
  眼见着孙夏、慕容若都接连得了儿女,谢琰与李遐玉却依旧没有动静,柴氏不急,李和倒是眼红起来了。趁着战事并不紧急,他特意每一回休沐都准时给谢琰放假。不过,谢琰却并未领悟他的好意,好些回都宿在军营中不归。这般尽职尽责的举动,令以前恼他粘孙女太紧的李和不免又私下与老妻抱怨:“这混账小子,先前宁可违背军规也要溜出营地去见元娘,如今给他假期却不好生用,莫不是起了什么坏心思?!”
  柴氏似笑非笑:“他成日留在军营中操练,能起什么坏心思?怎么,当初婚假舍不得给他多放的是你,如今恨不得天天给他放假的也是你。现下每隔数日就有各种消息传来,他守在军营中亦是职责所在,你又急什么?”
  “如此下去,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生出重外孙来?眼见着他们成婚也大半年了,至今都没有消息,也是聚少离多的缘故。约莫年后,大战又该起了,到时候就更没有机会了。若等到大战结束之后,咱们还不知何时才能抱上重外孙呢!”
  “他们二人都不急,你急什么?”柴氏道,“况且元娘前不久外出了一趟,还须得调养呢!若是你想抱重外孙,就须得限制她跟随三郎北征,免得出什么意外。过两日,我带着她去尼寺中抄经持斋,之后再说此事罢。”
  祖父这般心焦,谢琰与李遐玉自是半点都不知。他们虽甚少见面,却几乎日日都鸿雁传书,倒也暂时能纾解一番思念之情。李和不好明说,只得越发横眉竖目地挑孙女婿的纰漏,谢琰亦是越发谨慎小心,将下属府兵笼络锻炼得如臂指使般。见他实在是很不开窍,李和索性便连着数月不给他放假,而后再给他凑齐几日长假。得了长假,谢琰自是不会放过,如此便隔月与自家娘子团聚一番,亦是愈见亲热。
  ☆、第一百二十七章异动再生
  光阴匆匆,倏忽间便已是深秋时分。连日以来,河间府军营中都笼罩着肃穆之色,数名武官脸上皆是无比沉着,操练下属府兵的时候却越发用心了几分。直至夜半,折冲都尉的主军帐中依旧燃着烛火,三位果毅都尉、五名校尉皆齐聚在帐内,盘腿趺坐在席上,静静听李和传达都督府送来的消息。
  因河间府实是灵州战力最强的军府,又地处要冲,称得上是灵州北面的屏障,故而李都督向来不吝啬与这位心腹属下分享朝廷内外的各种动静。李和又将整个河间府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对每个武官都交付了信任,因而每回议事都会让他们尽数前来。当然,此举也有提拔锻炼谢琰之意。不然,他这位最年轻的校尉也得不到这般机要议事的机会。
  “如都督所言,朝廷确实正在准备攻伐高句丽。据说乃是新罗遣使而来,状告百济与高句丽合谋取其百余城镇,意图断绝其通往大唐的要道,请求大唐为其主持公道。圣人遣使往高句丽,命其停止征战新罗,却遭其拒绝,故而大为震怒。”李和展开舆图,指向河北道之东北的半岛附近那一片空白之地,指明高句丽、百济以及新罗的位置。原本这几个边境小国与他们这种远在灵州的军府没有任何干系,但属下们尚且年轻,谁知他们日后将会升去何处,对这些边防要事可不能一问三不知。
  “远征高句丽,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按理说,此事应当捂得紧紧的,怎么眼下就将消息传了出来?如此岂不是让高句丽早做准备?”郭巡与何长刀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老谋深算之人,自是片刻之间便觉得似有所得。
  “消息传出,自是为了生出威慑之意。”慕容若接道,“若那高句丽是识相的,便应该立即遣使前来告罪。大唐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震慑周边小国,这就是所谓的‘上兵伐谋’罢。”他私下和谢琰钻研各种兵书已久,又是吐谷浑王室中人,眼光自是与常人大不相同,经常能一针见血。
  “听闻高句丽如今是权臣当政,此人既然骄横无比地拒绝了大唐遣使,便不可能因得知大战在即的消息而退却。说不得正张狂之极,想借着击败大唐入侵河北道呢。”谢琰道,“此战关系大唐的威势,不可回避。否则,便是纵容了高句丽的狼子野心,它与百济灭新罗之后,一定会掉头对付大唐。北有薛延陀,东北有高句丽,若是他们联合起来发难,到时候北疆便危矣。”与高句丽大战,当初便拖垮了前朝。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取得辉煌的战果之后,这种战败小国却只需一封轻飘飘的告罪文书,便能令朝廷抬手放过,不再与他们计较。不过几十载后,复又卷土重来。这种反复小人之国,其危害虽比不得北疆那群游牧胡族,却也委实祸害不小。
  想到此,他拧起眉,抬眼望向舆图:“如今若是东征高句丽,必定征召河北道河东道的军府为主力。都督让咱们知道这个消息,便是须得防止薛延陀异动?如果薛延陀趁着东征高句丽之时南下,定是直取兵力空虚的河北道与河东道,关内道与陇右道倒是应当防备西突厥才是。”灵州夏州凉州等地,数十年前便曾屡屡受突厥袭扰所苦,甚至一度被突厥侵占。如今视薛延陀为寇敌,倒是久不与突厥人征战,应当急需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听得他们二人说得头头是道,李和神色略松,环视众人一眼:“不错,圣人本便没有打算瞒着这个消息。若是薛延陀与西突厥想要趁火打劫,也须得过了咱们这一关,看看他们是不是有那等好本事!这个消息传到漠北与西域之后,整个北疆必定不会平静,你们番代征防之时,切记要好生搜集消息。”
  “都尉,除了搜集消息,俺们还须得做啥?这一回,可不是像上次那般干打雷不下雨了吧?俺们手底下那些军汉们,早就手痒得很了!都恨不得像慕容果毅、谢校尉那般,枭首百千人,给自己挣军功哩!”
  “对,对!这番代征防的轮班怎么安排?早些知道,属下也好早做准备!”
  李和朗声笑起来:“很好!不愧是咱们河间府的好儿郎!就该这般气势如虹!你们尽管等着,保准不会落下每个人!有什么功劳,大家一起去挣!当然,更多的功劳,还是须得留在战场上,等都督带着咱们一起去挣!”说罢,他便将众人遣了下去,只唤住谢琰:“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你已经有一个来月不曾归家了,给你五日假!这可是大战之前,最后一次假。替我好生安抚家里人,别教她们担心。”
  “是,祖父。”谢琰躬身行礼,方才还一片淡然的脸上浮起了笑意,“孩儿刚才正想着,明日一早来向祖父请假呢,想不到祖父比孩儿更细心。”十月初一是李遐玉的生辰,他自然是不愿错过的。原本还担心在这般紧要之时,祖父不会轻易松口,想不到他竟如此主动地许了几日长假,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去罢!”李和一脸深沉状地摆了摆手,“若事出紧急,须得随叫随到,否则军法处置!”不过五日而已,能有什么紧急的事?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赶紧给他生个重外孙出来,只可惜这混账小子却是半点都不心急,倒教他这当祖父的不得不越发“慈和”了。只可怜他这把老骨头,至今都没有缘分得见白白胖胖的重外孙呢!
  翌日清晨,数名轻骑悄悄地离开了河间府军营,一路向着弘静县城而去,正好赶在城门开启的时候入城。为首者一袭轻裘宝马,端的是潇洒风流,吩咐了部曲几句之后,便独自策马小跑着奔回李家老宅。守候在阍室的门子忙出来与他牵马,又有仆从将他回来的消息赶紧传进去。
  正院内堂中,李家众人正在用朝食。听得仆从禀报之后,柴氏笑道:“还不赶紧让三郎过来用朝食,赶着这个时辰便归了家,想必早晨也没用什么好东西,如今早便饿得狠了罢。”李遐玉立即吩咐婢女去厨下传话,做些汤饼、羹之类的汤水吃食与谢琰暖胃,又特意命人准备他喜欢的炙鹿肉。
  待得谢琰步伐轻快地来到内堂时,他的食案尚未准备妥当。于是,向柴氏行礼问候之后,他便很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李遐玉身侧。两人已经有些日子不见,仅是这般相邻而坐,亦是不由自主地越挨越近,直至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气息才克制住了“失礼”的动作。谢琰扫了一眼食案上用了一半的吃食,浅笑道:“看来真是回来得巧了,正好赶上用朝食。”
  “莫不是为了朝食,才特地赶在这个时辰回来的罢?”李遐玉接道,将自己份例内尚未动过的糟鹅掌与粟粥分给他垫一垫。谢琰笑而不语,优雅而迅速地用完,便借着衣袖的遮挡,伸手紧紧裹住了她的柔荑,几不可闻地轻声道:“我到底是为了谁回来的,阿玉你还能不知晓么?”
  李遐玉欲抽掌而出,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只得悄悄横了他一眼,无奈作罢了。直至给他准备的新食案端上来,他也依旧巍然不动,显然并不想挪动位置。见她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婢女们便很是贴心地将她食案上的吃食都调换了,他才继续正经地用吃食。
  其他人的食案陆陆续续撤了下去,李遐玉也欲起身扶着柴氏散步,却被柴氏赶回了自家夫婿身边:“每日都能陪着我散心,却难得陪三郎用一回朝食,且安生地待在他身边罢。既是你的生辰,三郎也好不容易得了几日假,你们便不必顾虑什么,自去顽耍便是。秋娘、玉郎也不许寻借口歪缠着姊姊姊夫,听见了么?”
  谢琰微微一笑,起身目送祖母领着茉纱丽等三人离开:“多谢祖母成全。”孙秋娘与李遐龄听得,也只能无奈地答应了。临出门的时候,两人都自以为十分隐晦地悄悄横了姊夫一眼,表示这几天姊姊就大方地让给你了,反正其他时日都是我们的。
  谢琰也并不与他们计较,来到李遐玉右侧坐下,左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右手则慢条斯理地用着吃食。李遐玉不再挣扎,轻嗔道:“在祖母面前便如此失礼,像什么样?” 却听他笑着回道:“只是情不自禁而已。”于是,也只能继续坐着,陪伴他用完朝食。
  相陪相伴的时候,李遐玉难免又思考起了方才柴氏的言下之意。想起这半年祖母祖父将自己拘在家中,继续调养身体;又想到祖父特意每回都给谢琰放了长假,嘴上不说却总是充满期盼的模样;继而又觉得他们二人似乎已经许久不曾讨论过未来孩儿之事了,莫不是他被生产之事吓着了,尚未回过神来?
  说起来,成婚已有一年,什么调养的汤药都已经停止了,也该想想子嗣的事了罢。战事起之后,便更是无暇顾及了。若是一年半载地拖下来,待日后见了阿家,岂不是立即便能拿“无子”作为休妻的凭借了?更何况,她平日见孙小郎、慕容家小郎与小娘子,心里也觉得讨喜得很,亦想要一个与他或者她生得相似的孩儿。
  思及此,她便突然觉得心中对子嗣的渴望越发浓厚了几分。
  ☆、第一百二十八章生辰之日
  因着今日是李遐玉生辰的正日子,谢琰其实并不可能得到多少单独与她相处的时间。故而,每一时每一刻,他都觉得弥足珍贵。两人用过朝食之后,就比肩同行,说说笑笑地回了院子中。甫入院门,便听得仆婢禀报说热水都已经备好了,风尘仆仆的谢三郎遂旋踵,面不改色地牵着自家娘子去了浴室。
  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他便做出如此举动,着实令李遐玉又惊又羞。然而,转念想到他们已经久未见面,上回见时还是仲秋前后,她便不由得心软了。这月余以来,不止他思念着她,孤枕难眠之时,她亦是无比怀念他的怀抱。他们是彼此心许的夫妇,既然已经发乎情,又何必勉强自己止乎礼?
  一双鸳鸯共浴,隐约响起些许令人脸红耳热的声音,却很快又仿佛被吞没了一般归于静谧。水声轻响,或如溪流潺潺,或如微波涌动,亦教人禁不住浮想联翩。直至将近一个时辰之后,谢琰才又要了一回热水。悉悉索索半晌,待两人着好衣衫出来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早了。连思娘与念娘在外头都等得有些焦急了。
  李遐玉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慵懒地靠在熏笼前,任思娘给她擦干头发。谢琰坐在她身侧,浑然不在意自己的头发亦是湿的,打开随身带回的檀木盒:“去岁你及笄时我送的玉簪,并不见你常戴。若是玉佩,想来你应该会经常佩戴才是。所以我特意寻着空隙,雕了件双鹰穿云佩,你得空便打了络子戴上。”
  李遐玉侧眼看去,便见圆月般的玉佩上,两只振翅飞翔的双鹰亲昵地以喙相对、挥翅相连。比翼双飞,一同翱翔,寓意自是令她无比欢喜。谢琰将玉佩拿起来,又给她看后头刻的篆字“云鹰”:“你的小字很合鹰击长空的场景,又是给你的生辰礼,刻上去也十分应景。”
  “平日习武的时候,我都戴着你雕的檀木簪。玉簪易碎,确实舍不得戴,早便收进了妆匣里。这玉佩倒是能经常挂着,想来若是小心些,亦不会容易弄丢——念娘,取些丝线来,我打个络子。你们也都记着些,这件玉佩可不能有什么闪失。”说罢,李遐玉便拿着双鹰穿云佩细细把玩起来。
  “是,奴们省得,元娘放心就是。”婢女们齐声答应,笑着继续忙碌去了。
  谢琰挑起眉,又笑道:“待我给你雕出一整套头面之后,可不许只单件佩戴了。说不得,日后这套头面还能当作咱们家的传家之物。不,这是我特地雕来送与你的,又合你的小字,我可不想让旁人佩戴——哪怕是咱们的女儿也不成。那就待我们二人驾鹤西归之后,便随着葬入地下罢。”
  “在我二八生辰的时候,你却偏偏要提起这个?”李遐玉佯怒,嗔道,“也亏得我不信什么吉祥不吉祥的话,不然定要将你打出去才好。”谢琰亦发觉自己一时口误,忙赔罪道:“娘子息怒,是我说错话了,不该不该。方才我见外头还开着几盆晚菊,有几朵花形甚为不错,正适合簪戴。我剪下来,帮你簪上如何?”
  “多剪几朵,待会儿让大家分着戴。”李遐玉笑道,帮他揉干了头发,才目送他飘然步出。此时她的长发也已经烘干了,思娘用篦子小心翼翼地梳通之后,帮她挽了个堕马髻。薄施一层脂粉,轻画黛眉,额间贴上梅花状的花钿,再涂上甲煎口脂。许是暂时处于身娇体软状态的缘故,她的面容上较之平日多了几分媚意,眼波宛转间尽是浅浅的情意。目光所尽之处,皆让人禁不住有些脸红心跳,端的是一位绝色佳人。
  谢琰捧着金菊进来后,一时间竟看得有些怔住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亲自将重瓣菊插在她的发鬓上,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这模样,只许让我一人看才好。我舍不得别人瞧你,哪怕只是一眼。娘子觉得,这可该如何是好?”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流连,仿佛带着几分醉意,令人不自禁地醺然。
  李遐玉横了他一眼:“帖子已经发了,生辰宴也在园子中摆开了,总不能让你替我待客罢?好端端的生辰宴,你可不许胡乱搅合。”缠绵归缠绵,她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冷落了家人与好友。便是因李和与孙夏均未归家而有些遗憾,生辰宴到底还是应该热热闹闹地度过。
  谢琰无奈一笑,也觉得自己略有些失态了:“此前我曾传信给乌迷耳,让他们多交易一些珍贵皮毛,随着商队送过来。方才我已经命部曲去拿了,若有什么好皮子,便给家里人都各做一件裘衣。我记得,你尚缺一件银狐裘与灰貂裘,记得做全了,也好搭配衣衫。”
  “不过是一次生辰,你又何必送这么些厚礼?岂不是将先前我好不容易给你缝的单衣比了下去?”李遐玉回道,“日子还长着呢。往后还有数十载,我倒要好生记住,看看你每一年生辰都给我送些什么。”说罢,不知为何,她竟隐约觉得有些不祥之意,便又道:“不提这些,咱们赶紧去园子里罢。免得作为主人家,倒教客人好等。十娘姊姊便是从灵州坐车而来,如今也该到了……”
  说话之间,便有仆婢来报,说怀远县主与都督府十二郎到了。李遐玉便携着谢琰一同去内院门前相迎。这回生辰宴,她依旧并未大办,更懒怠与那些不相干的人家人情往来。故而,除了家人之外,也只请了李丹薇姊弟二人,并让捎带上已经半岁有余的龙凤孪生子。李丹薇因觉得待在灵州甚是无趣,便想宴后去贺兰山脚下的庄园中过冬,也好教慕容若方便探亲。正逢李遐玉亦有秋狩之意,又同样思念谢琰,便满口答应了。
  李丹薇下车时,见了李遐玉身边玉树临风的谢琰,不免笑道:“我也是想岔了。元娘生辰,祖父焉有不准三郎归家庆贺的道理?原想着今晚能与你抵足同眠,如今恐怕是不能如愿了。不过,日后也有得是机会。”
  “十娘姊姊若能舍得与阿修、芷娘分开,我自是无妨。”李遐玉应道。谢琰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们一眼,李丹薇便接道:“我倒是舍得,你或许也舍得,只怕谢三郎舍不得。也罢,瞧着你甚是可怜,不与你抢了便是。”
  说话间,李丹莘也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候,又送上礼物。李遐玉与谢琰便笑着将他们迎进去。李遐龄、孙秋娘亦随之而来,一个特意招待李丹莘,一个则是筹备好了生日宴,过来引他们去后园。
  初冬生辰,其实并无多少能赏玩的景致。百花谢去,叶枯水涸,大雪未降,举目望去,只见一片萧瑟。不过,几位盛装打扮的年轻娘子,却生生衬得视野中多了几分颜色。连李遐龄也忍不住赞道:“何须看什么外头的景致,光是阿姊与阿嫂们,便已经足够教人看得目不转睛了。想来是这外头的景致,都尽数归入咱们家中了。”
  “玉郎真是越发会说话了。”李丹莘也笑吟吟道,“不如待会儿我们来行酒令如何?有谢姊夫在,便是只咱们三人,应当也能顽了。只可惜姊夫没能得着假期,不然多些人会更热闹。”他们这些郎君,可不能像娘子们那般顽投壶、双陆这种游戏。尤其他自诩读书进学之辈,当然须得行些雅致的游戏才好。
  谢琰颔首应了,只道:“我不比你们,已经许久不曾行令。若是有什么疏漏,可不许灌酒。否则,咱们就不比文,只比武就是。”在自家娘子的生辰宴上,他可不想喝得醉醺醺的,且又教两个小家伙压了一头。
  李遐龄与李丹莘只得颔首,却又不免抱怨:“若是不喝酒,又该罚什么?总不能行令输了,什么都不罚罢?那样也太没有意思了。”
  “不必罚,而是奖赏。咱们各取一样物事作为彩头,若是谁行令作得好,三局二胜,便尽数得去。”谢琰提议道,取出新得的一柄胡刀,“这便是我的彩头,削铁如泥的胡刀,刚从粟特商人处得到的。”他本想一股脑都送给自家娘子,但转念想到她其实更喜障刀与横刀,便暂时作罢了。
  李遐龄闻言,亦解下腰间的玉佩:“这是前几个月从寺庙中得来的平安玉佩。玉佩虽不算名贵,但却是在佛前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应当有护佑之效。待会儿无论是谁得了,都需好好地戴在身上。”
  李丹莘也取下自己的荷包,拿出里头的镂空金香囊:“这物事较为奇巧,无论怎么动,里头的香炭都不会洒出来。这是我阿兄从长安给我带回来的,就算作是一个彩头罢。不然,我浑身上下一时也拿不出别的物事来了。”
  谢琰与李遐龄自是不介意,于是三人便坐在角落里,自己行起酒令来。至于李遐玉几人,带着孙孟平孙小郎、慕容修慕容小郎、慕容芷小娘子,一同欢乐地顽着投壶。在这般寒凉的天气里,竟也都出了一身热汗。
  在李遐玉看来,生辰宴只是个由头,无非便是众人聚在一处祝贺闹腾罢了。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便足矣。今日生辰便应了她的意思,直至深夜时分,方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李丹薇母子三人并李丹莘,皆在李家歇了下来,只待几日之后同去贺兰山脚下的庄园中。
  谢琰轻轻地抛着手中新得的小物事,心情亦是极好。两个小家伙想借着行令赢他,还早得很呢。殊不知他为了自家娘子的生辰,可是准备万全得很。行令的词句,也都是想过多时的,怎可能赢不了他们呢?
  李遐玉见他也顽得很是愉快,丝毫不见不悦之意,便也宽心许多。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我出了一身汗,且去洗浴,你先洗漱睡罢。”
  “我也出了一身汗。”谢三郎很是顺口地接道,将战利品暂时放置一旁,“早上既是一起洗的,晚上也一起洗罢。”
  李遐玉突然觉得,今日仿佛不是她的生辰而是他的生辰一般。否则,他怎么比她还更尽兴几分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喜得消息
  萧瑟的寒风掠过贺兰山的浓密树林与枯干荒草,呼啸而去。火红兜帽上的雪白绒毛飘动着,偶尔拂在李遐玉的脸颊上,而她却似乎一无所觉,只是定定地望向远处河间府军营中如风一般呼啸而出的骑兵。他们或身穿纸甲,或身穿明光铠,都笼罩着灰黑色的披风,看上去仿佛在地面上翻滚涌动的乌云。然而,也正是在这滚滚乌云之中,蕴含着雷霆一般,坚定不移且威势惊人的战意。
  李遐玉倏然想起数年之前,她亦是同样目送着祖父离开军营,去参加反击薛延陀的大战。那时候她面上虽是镇定如常,心中却多少有些忐忑不安。而如今,她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离别。更何况,这甚至不过是一次番代征防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出征。然而,不知为何,她却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回,将士们绝不会空手而归。狼烟与战火,鲜血与纷争,已经不知不觉再度欺来,近在咫尺。
  “阿姊?”李遐龄轻轻地唤道。他的坐骑有些不安地小步踏动着,从鼻中发出喷气声。他随意地安抚着爱马,也眯起眼朝远方看去:“这是轮到姊夫他们去巡防了?于他们而言,确实又是一次难得的良机。阿姊也想去么?”
  “算了罢。”李遐玉转过目光,轻轻地夹着马腹,拨马往回转,“寒冬腊月地往大漠中去,何苦来哉?倒不如安安生生留在家中,待明年开春之后再说。只可惜,去年咱们一家人便没有一同守岁,今年应当同样是分隔两地罢。”
  她随意地说着,不期然地又想起昨夜突然溜出军营,来到庄园中与她辞别的谢琰。鬓边仿佛还留存着他的手指穿过的感触,耳畔依稀响起纠缠厮磨的时候,他低声的话语:“等我家来……”——她当然会等着他。或许,等不及的时候,便亲自去寻他了。
  “武官之家,逢边境变乱之时,又有多少人能得团圆?”李遐龄轻轻一叹,“想来这回出征应是不同寻常罢。不然,阿姊你也不会如此反常。祖母还说,过些时日打算再去寺庙中做道场,并施舍钱粮衣物与县城中的流民乞儿。阿姊,你若是觉得不安,便与我说一说,也总好过你独自闷在心中——”
  “不是什么大事。如你所言,眼下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番代征防而已。”李遐玉摇了摇首,浅笑道,“若是有什么消息,再与你说也不迟。你还是安安生生地进学读书罢,课业可不能懈怠。前些时日,谢家大兄让部曲从长安带来的策论文题,你都做完了么?”
  李遐龄虽听出她在转移话题,却也不得不顺着答道:“已经做完了。先生说,他眼下已经没什么可教我的,也不好评判这些策论作得好是不好。过几日,他便要辞去西席之职,归家苦读。我以小郎进学须得他启蒙为借口,想留他继续住在咱们家,他却仍是拒绝了。他说,他当年屡试进士而不得,如今托姊夫的福,在咱们家看了这么多藏书,或许可试一试明经。若是一切顺利,明年参加县试、府试,后年兴许能与谢家大兄同年入第。”
  “先生是个有志向的,咱们也不能因一己之私,阻碍他的前途。”李遐玉随意地射出一箭,思娘立即拨马前去查看猎物的情况。“不过,你如今想考进士或者明经,仍是太早了些。作完的策论,可否先请十二郎的先生看一看?若是行文引论化用皆无妨,差的便是见识了。过年之后,你便出去游历罢。”
  李遐龄犹疑片刻,低声道:“如今祖父兄长与姊夫都不在,若是我再离开,岂不是只留下一家女眷?我……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早便生出了外出游历的念头。大唐疆域何其广阔,然而他却只去过灵州、夏州与凉州,见识未免也太狭窄了些。若能踏遍大江南北,亲眼得见各地民情民俗民风,所作之策论定会言之有物、大不相同。
  “我在家中守着呢,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论身手武艺,你打得过我么?论见识,你能比得过祖母?去罢,无须为家人担忧,只需顾好你自己,别教我们替你担心便是了。到时候,我会挑五名部曲与你同去,暗中保护你的安全。此外,你须得记住,自己只是游历四方的文士,不是什么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是应当之事,却不可凡事包揽过去,须得量力而行。”
  “阿姊,我还未启程呢,眼下怎么就说起这些来了?”李遐龄有些无奈,“况且,我已经不是稚童了,杀过人也见过血,不会轻易遭人哄骗欺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你安心便是。”
  “为防万一,我还是须得多说几回,免得你一时热血沸腾,不记得这些。”李遐玉道,满意地望向思娘提回来的滩羊,“今日的午食,便用炙滩羊罢。再多猎几只鹿或羊,送回家去给祖母与阿嫂尝鲜。玉郎,秋娘,也让我瞧瞧你们的射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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