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节

  按理来讲,两人关系还算不错,李东阳仅是旁听,杨瓒不该如此紧张。
  无奈,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初中教师的课堂上,突然多出一个院士,真才实学,获过诺奖,不紧张才见鬼了!
  认识?
  认识才更要命!
  李东阳在侧,杨瓒不敢有半点放松,说话的语速增快,观点犀利,言辞愈发谨慎。
  两盏茶后,李东阳未现不愉,杨瓒暗松一口气。紧绷稍缓,收回金尺,大着胆子,就海匪之事做深入讲解。
  某些观点,略有些出格,李东阳微皱眉,却始终没提出异议。
  半个时辰过去,杨瓒喉咙发干,朱厚照听得津津有味,李东阳抚须颔首。
  杨瓒眨眨眼,您老满意了,该走了吧?
  可惜,李相公安坐不动,用过茶店,继续旁听。
  直到讲习结束,天子留膳,李东阳也没离开。其后,与杨瓒同至东暖阁,为天子讲解政事,析毫剖芒,鞭辟入里。
  朱厚照听得认真,杨瓒也获益匪浅。
  宫门下钥,两人方才离开。
  走出奉天门,分别之时,李东阳忽然道:“小友洞达事理,对地方事颇有见解。日后有暇,可过府一叙。”
  “阁老谬赞,瓒愧不敢当。”
  被李东阳称“小友”,杨瓒受宠若惊。
  “今日弘文馆内,小友畅言匪患,并社府库,可谓淋漓尽致。如有机会,老夫定再至弘文馆,同小友讲习。”
  “阁老过誉。”
  李东阳笑了笑,登上马车,同杨瓒告辞。
  杨瓒立在原地,目送马车行远,长出一口气。
  安全过关,不容易。
  可惜,他这口气松得实在太快。
  三日后,杨瓒走进弘文馆,见到坐在李东阳身边的户部尚书韩文,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左脚绊右脚,来一个五体投地。
  同样苦着脸,对辣米糕没辙的朱厚照,瞅瞅杨瓒,无奈的咧了咧嘴角。
  此情此景,君臣当可执手泪眼,无语凝噎。
  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朕要北狩
  对杨瓒来说,弘文馆讲习,被阁老和户部尚书旁听的日子,痛并快乐着。
  在偏殿中,李阁老多听少言,纵有疑问,也选在讲习后同杨瓒“交流”。谈话时,往往有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之语。杨瓒着实获益匪浅。
  韩尚书不只听,更要问。
  听闻李阁老对杨瓒的夸奖,知其对政事,尤其是府库之事颇有见地,当着天子的面提出,当前国库见底,地方税粮拖欠,本该于月前交府库,至今未有消息,户部上下都是急白了头。
  “苏州等府以粮折银布,当纳银十八万两,布三十余万匹,赴甲字库交收。至今仅收银五万两,布六万三千匹,余尚未完。”
  讲习稍歇,中官送上茶点,韩尚书话匣子打开,连倒苦水。
  “弘治十六年积欠税银,多数未还,明年,臣实不敢言。”
  日前天子震怒,户部地震,一名侍郎、两名郎中被问罪,大小文吏少去一半。如今,再没人敢随便伸手,和尚吃八方的情况,更不可能发生。
  一则,天子余怒未消,谁也不想主动触霉头;二则,国库的确空虚。年初至今,江南送来的赃银,属最大进项。该收取的粮税杂费,两成都没送到。
  望着空空的库房,韩尚书长吁短叹,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之前,户部不是没想过办法。
  粮食没有,便请示朝廷,商货繁荣之地以银布交税。
  好歹交上些,大家都好看。
  结果倒好,派至各库的官员接连传回消息,不只是粮食,折算成银布,照样没人交。
  找地方官,府州县衙都是一样的态度,连年天灾,又有盗匪为乱,民户流落两成,照早年的规矩收粮,实在无力支应。
  总之一句话:要粮没有,要钱也没有。
  得知消息,韩文差点气吐血。
  早年间,他主政地方,没少巡视乡间。还曾做布衣打扮,与农人一同下田。对地方之事,不说一清二楚,也能知道九成。
  明摆着睁眼说瞎话,当他是白痴?
  没有这样的心计,如何能稳坐户部尚书之位?
  刘大夏与他同朝为官,功劳不小,资格更老。乞致仕的奏疏送上,今上直接盖印,很是干脆。他的奏疏却被留中不发,继而驳了回来。
  查户部贪污,今上依旧没有动他。
  道理很简单,纵观朝廷,比他资格老的,不如他晓农商;比他知晓农商,品级不论,处理政事的经验,差他十万八千里。
  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能力再强,经验再丰富,面对国库空空,地方耍赖,韩尚书也是没辙。
  日前,李东阳旁听弘文馆,引来内阁六部侧目。
  旁人如何议论,韩文没兴趣。
  听李阁老透出口风,钦差江南的杨瓒,非但能剿匪,对金银之事也十分精通。韩尚书立时精神一振。猛然想起,殿试之时,杨瓒曾做商事策论,其后更几番出言,多能切中时弊。
  说不定,此子会有办法。
  咬咬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韩文寻上李东阳,同往弘文馆。
  李相公挂着户部尚书职衔,不理事,顺手帮个小忙,总不成问题。
  于是乎,继李东阳之后,韩文成为弘文馆的常客。
  起初只是杨瓒,接着,谢丕顾晣臣讲习时,也常见韩尚书出现。
  三人凑到一处,生出同样疑问,户部闲成这样?
  不然的话,一部尚书,又不是翰林院学士,三天两头闲坐弘文馆,算怎么回事。
  事实上,谢丕顾晣臣只是顺带,韩文的最终“目的”仍是杨瓒。为免打眼,才顺带旁听几次,掩人耳目。
  杨瓒年不及弱冠,官居四品,已成朝中靶子。自己请人帮忙,总不好多添麻烦。
  韩文想得周到,奈何杨瓒心中焦虑,每次到弘文馆,都要深吸气,才能进殿。讲习之时,更是绷紧神经,不敢出半点差错。从头至尾,压根没想过,韩尚书旁听另有目的。
  数日过去,韩文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想成事,必须主动挑明。
  决心既下,韩文往弘文馆跑得更勤。听杨瓒讲到,番商来我朝市货,当收取税银,不由得眼前一亮。
  同李东阳通过气,讲习中途,提出国库艰难之言。
  “各地府库早有虚报截留之弊。积习难改,户部遣官下查,几次三番,始终不见起色。定与限期,仍有胆大截留者。巡视科道上奏,严治其罪,后来者依旧陋习不改。”
  韩尚书吐苦水,胡子揪掉一大把。
  朱厚照哼两声,嘴巴一撇。朕被贪墨银子,就是这滋味!
  猜到韩文背后之意,杨瓒沉思两秒,没有着急出言,直接看向李东阳。
  “下官斗胆,李阁老可知此事?”
  李东阳点头,道:“弊端早存,天顺前尚好。成化年至今,愈发严重。”
  从成化初年到弘治中期,地方税银拖欠达百万。
  弘治十二年前,还没有如此明目张胆。自弘治十三年,先帝身体每况愈下,依靠丹药强撑,终究精力难济,处理政事不比早年。
  朝堂之上,不乏有钻空子的官员,地方胆子更大。
  积欠税银,贪污库粮,屡见不鲜。
  时至今日,弘治十六年的税银仍在拖欠。
  一大堆烂摊子都要韩文收拾。可以想见,韩尚书会愁成什么样。
  听完李东阳和韩文之言,杨瓒笑了笑,没顺着两人的话说,而是转向朱厚照,道:“陛下,时辰差不多,臣可继续讲习?”
  “好。”
  咽下一块带着辣味的米糕,灌下半盏茶水,朱厚照坐正,背对两位朝中大佬,对着杨瓒眨眼。
  杨先生,朕表现如何?
  很好!
  杨瓒颔首,可继续努力。
  先生放心!
  交换过眼神,杨瓒继续开讲。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压根不给韩文插言的机会。
  开玩笑,他不给别人挖坑,算良心发现。
  掉进天子挖的深坑,实属无法。旁人给他挖坑,想忽悠他纵身一跃,简直异想天开。阁老不行,六部尚书一样不行。
  论起牺牲奉献,尚轮不到他。将六部贪墨的金银拿出三分之一,撑到明年这个时候,完全不成问题。
  默念两声“避祸为上”,杨瓒坚决不心软。
  杨瓒打定主意,非万不得已,绝不松口。
  韩尚书苦说无果,无奈叹气。李东阳抚过长须,神情依旧淡然。
  当日讲习之后,韩尚书匆匆告辞,李阁老也没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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