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坐在月明里 第42节

  母亲笑,说你这个丫头啊,哨哨子的性格,没事就在你耳边嚷一通。我后头耳朵不好,全是你丫头闹的。
  老母亲很平静地交代她的身后事。火化了就拉倒,别在家里办什么白事,我不喜欢,清明去探我,也别学人家那么多花样。带束花带杯茶给我就够了。
  学采,你们夫妻要好好的,将来小音出嫁也好她不想嫁人也好,由她自己去,答应我。女儿家活明白最重要,清清白白地活自在着,比嫁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家重要多了。
  最后说到这个房子,很惭愧,房子当初不是她自己经济能买的。
  这栋三间屋,是梁珍拿一块古董怀表典当的。
  怀表是傅缙芳当初送给她的,她第一次去傅家玩。在他父亲的书房里,他请梁珍吃蛋糕,那块表正好送修刚回来,傅缙芳借给她看。
  临了,他塞在她的挂线手套里了。
  梁珍回头要还给他,他怎么也不要。
  仅仅因为,他喜欢看她认真中意一件东西的样子。
  所以,周学采才说傅家的爷俩,都是一样的偷香窃玉,惠而不费。
  真所谓,真种就是真种,一点没有杂种。
  他再问一遍女儿,“是不是那姓傅的送给你的?周和音,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奶奶把你惯到那么大,不是要你没骨头地收有钱男人的小恩小惠的。”
  说话间,手起,物什落。
  周和音想喊不,已经来不及了。
  一对甜白釉的杯子,瞬间四分五裂。
  这才,她的情绪到了底。“爸爸,你不讲理,这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摔!”
  “你说我凭什么!凭你不同好人来往。”现在想来,她之前去b城,压根不是工作,就是和那傅雨旸来往的。
  “你晓得他是什么人吗?啊!”
  “我今天知道了。那么你和阿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想早点知道。”
  周学采闻言不对,毫无父女也有大防的自觉,只问她,“你和他来往多久了,到什么地步了?”
  周和音不言声。是她没有十足的底气来澄清自己,她很难违心地说什么都没有。
  “我再问你一次,到什么地步了?”周学采几乎怒斥的口吻。
  邵春芳不清楚婆婆那一层,但也是听明白了些,听明白女儿是和那个房客傅先生交往过密了,上回对方登门,她就有点不对劲。
  可是生意人来看,对方很体面。这一刻,顾着姑娘的名誉,只勒令丈夫,“你轻声些。要喊得人家都听见嘛?”
  “还要我喊嘛,你女儿已经和人家公然路边上就……”
  这种男女安全距离的问题,越模棱两可地不答,越叫人误会。
  有些事,没有就没有,不作声,过来人就是默许发生了什么。
  周学采等着女儿来澄清自己,良久,她也没开口。一怒之下,把手里刚才抽盒子的揭盖,实实在在的木料,硬生生地掷到周和音面上去。
  揭盖边角掷到了周和音的脸颊骨上,能闻到声响的地步,她本能地捂住痛处,声泪俱下,再移开,赫然一个破了个口子,见血了。
  邵春芳见状,终究忍不住了,骂丈夫,“要死了,你没轻没重的,你怎么不一下掼她脑门上,打死拉倒!”
  周和音捂着伤口,蹲在那里,看地上一地碎釉片,头顶上是爸爸再严峻不过的声音,“小音,你谈恋爱交朋友,我不管你。唯独那个人不可以,倘若你心里还惦记你阿婆半分的话,就记着我的话。不然,你就从我这个门里走出去。”
  周和音因疼而冷嘶出来的泪,不禁流到脸颊伤口处,眼泪是咸的,渍到伤口上,微微地腌人。
  她头也不抬地冷冷出声,“是要我和阿婆一样,从自己的家走出去吗?”
  “爸爸,你猜阿婆还在的话,看到你这样驱逐我,她该有多心痛。”
  当年,每个人都是推手。
  而现在的周和音,“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个男人要和自己爹妈断绝关系的地步。”
  “但是,我依旧不会原谅你们。不会原谅傅雨旸他骗我,也暂时不会原谅爸爸,你问都不问,就摔了我的东西。”
  “他送我东西,仅仅因为我喜欢,我有辨别力。我没有自轻自贱去受男人的小恩小惠。”
  “爸爸,你可以把东西砸了,也改变不了我喜欢它的事实。”
  说完,周和音径直去南楼,上楼去。
  而她最后的话,周学采一时难分辨,她说的ta,是杯子还是人。
  *
  傅雨旸直等到周学采肯出来,外面已经过十点半了。
  二人约在茶馆,空荡荡的店铺里,卷帘门上去,电闸一推,白花花的日光灯一一跳亮,这是周家如今认真经营的产业,或大或小,都是营生是产业。
  傅雨旸一向没有贵贱之分。饶是可能他们一年的盈利,抵不上他一单的抽成。
  可是这样的日子,踏实。才养出一家人的富足。
  茶馆上下两层,当初许抒诚来过一次,跟傅雨旸念叨,说周家那小妞耀武扬威收银的样子,别说,还真有趣。
  周学采挑了一楼最边张的桌子落座,也不招呼人的嘴脸,只把手里一叠资料摊在桌面上,有当初的租房协议,还有一张委实陈旧的照片。
  傅雨旸跟着落座,说实话,这样老式的红方桌,清漆之上,油渍明显没擦干净,他解开外裳纽扣,袖口往上搁的时候,有着上断头台的隐忍。
  周学采说租房协议是他女儿收着的。他能拿过来,代表着什么,意味再明显不过。
  对面的傅雨旸没去管那份协议,而是左手上前,拈起那张斑驳泛黄的照片,上面的一双人早已看不清形容,可是身段依旧看得出,是他父亲。
  尤其照片背后的一行字:请你坐在月明里。
  很嘲讽,图像还没文字坚忍。傅缙芳的笔迹他再清楚不过。老头的字,在圈内是出了名的漂亮隽秀。
  “我可以抽支烟吗?”傅雨旸问茶馆的主人。
  周学采默认。
  他这才徐徐摸出一支烟,很平静地点着。同为男人,能读懂这片刻的沉默,不过是在组织思绪罢了。
  片刻,傅雨旸出声道,“其实早一天晚一天,我也是要约周先生的。今天你看到的情形,不过是我跟她讲了一下我父亲和梁珍的故事。”
  他的话术很高明,不说你女儿,不提周和音的名字,但对方明白他说的谁。
  他要她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所以,实不该为难她。是我一味没和她讲清楚。”烟舒缓出口,蒙在他的五官上。看得出,是个老练世故的人。
  “不怕周先生笑话,倘若一开始我的调查没有盲点没有失误,我知道我父亲后来是联系上梁珍了,且还有意接你们母子去b城。那么,我绝不会蹚这趟浑水的。”
  “好歹都是他该受的。保不齐,他最后的死,也和梁珍有关,谁晓得呢。我只晓得,他耽误了你母亲是不错,也耽误了我母亲。”
  “他没有我母亲娘家一路的扶持帮助,光鲜无污点的履历,哪来那么高的威望。”
  “平心而论,周先生到了我父亲那个档口,四十大关,转折点上,你也不会允许自己犯错误的,更不会离婚。”
  “可你父亲想着齐人之福,是不争的事实。也彻彻底底让我母亲放下他了。”周学采朝傅雨旸对峙,“你见过我的老妈妈就知道,她是个多不争的人。”
  “从头到尾,她没有告诉傅缙芳那个孩子,甚至那封信。她知道信多半路上丢了,或者傅家扣下了,总之,他没看到。”
  当年他差人来找梁珍,周学采年纪也不大,只知道那人谈了半个钟的时间,妈妈就送客了。
  之后那人无论怎么上门,送什么来,妈妈都不肯见了。
  “那封信是傅家和辜家一同瞒下的,在我母亲手里压了好多年。这是我当初想要联络周家的初衷,如今原原本本,我依旧要交代了。”
  “我知道于你们不重要了,但是这是我母亲的遗愿。你就当我们,各为其主罢了。”傅雨旸手里的烟燃到一半。
  “那么,与我女儿有什么关?傅先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何必这么戏弄一个孩子呢。”
  傅雨旸抖落手上的烟灰,再把烟蒂咬到唇上去,吸一口,郑重答复对方,“我如果说,不是戏弄,周先生信吗?事实上,我父亲当初对梁珍也不是戏弄。”
  “我和傅先生这样矜贵出身的有钱人眼界不一样,我只看结果。我只看到我老妈妈辛辛苦苦一辈子,老妈妈我无力帮她,轮到我女儿,无论如何我不肯她这样的。”
  周学采再不快地提醒他什么,“况且傅先生这中间和我女儿隔了一辈的。让人家晓得了,我们周家头都抬不起来的。”
  “所以,小音把合同拿给我了。她即便犯了什么错,我难不成真打死她。”
  傅雨旸盯着租赁协议没有说话。
  不多时,他头一次自省也陈情的态度,同他父亲都没低过头,“我喜欢她,和任何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傅先生听过上梁不正下梁歪吗?况且你算是两根上梁都不正。倘若你今天不和我说你母亲的事,我也许还不会这么吃心。”
  “你是游戏惯了的有钱人家。否则也不会这个年纪还不成家。我像你这个时候,小音都快十岁了。”
  “你父亲这样,你母亲偏私。这是都不在了,倘若在,你也堂而皇之地喜欢我女儿?傅先生,真心喜欢一个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我无论如何,不会肯我的女儿和傅家后人扯上半点干系的。我老母亲也不会肯。”
  好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傅雨旸难得被当头棒喝之感。
  “那么,您听说过,因噎废食吗?”
  “傅先生不必和我拽文。你比我清楚,我答应和你谈的界限在哪里。我这已然顾忌着体面了,跟你挑明了,我和她妈妈都不会肯的,你的年纪家世阅历,都和我女儿不匹配,我们穷老百姓,攀不上您这样的大树。况且还是傅缙芳的独子,光这个名头,听起来都是要吃苦头的。因为你样样桩桩,都和你父亲如出一辙。”
  否则好人品出身的人家,会无端招惹一个小姑娘嘛。这不是你父亲流给你的血,是什么。
  说到兴头上,周学采提到这北屋当初能买得成的契机。
  源自他父亲施舍的一块怀表。
  如今周学采没辙,寻不到一模一样的,但他会拿出他的积蓄来,连同那五年的房租一并还给傅雨旸。
  有人听后慢笑了,谈判惯了的人,知道怎样推进得了,怎样是无用功。事已至此,他再拘泥,就成了烂账了。
  所谓的流着傅缙芳的血,所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难道还不够耻辱吗?
  或者人家没有说错。他上哪里去保证,不歪,又或者,他的血原原本本是自己的呢?
  感情真有这一笔保票,那么,上一辈的人会个个活得很简单。梁珍是,他母亲是,或者傅缙芳也是。
  傅雨旸有他的骄傲,这骄傲如皮如骨,倘若让他丢弃他的皮骨,那么他不但不能保证旁人,而且不能保证自己。
  不能保证他活得像楚门的世界里那样,别人期冀的样子。
  沉默许久的人,最后摁灭了手里的烟。拾起合同和那张照片,至于其他,不该他事。“周先生不要怪我傲慢,男女之情,哪怕一朝怨偶翻脸,也不能去追溯送出手的东西。况且是五十年不止的东西,您母亲都可以坦然地置换成房产,您又何必这个时候拘泥地要还回头呢?又还给谁呢,还给早已成灰的人?总之,不是我呀。”
  周学采哑口盯着这个体面光鲜的傅家人,他哪怕颓唐的笑都是十足的自持与冷静。看着他起身来,告辞状,最后没头绪且傲慢的一句,“替我转告她,我是真心想过,倘若当年你们当真北上,我会不会更早见到她。”
  “幸会了,周先生。我猜,你也不会想和我说‘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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