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3)

  顾剑寒不知道自己哪里凶他了。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表情是冰冷的,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是在凶人。
  师尊,专心。闻衍捧着他的脸扳正他的脑袋,别看我,看怪兽!
  他从战火最前线退下来,说不得劲儿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选择遵循他师尊的嘱咐,甩了甩酸痛的手臂,准备去看看香兰的情况。
  他不能去香兰身边,柳之暝现在恨他入骨,即便是在和顾剑寒交手也时刻不忘往结界上扔魔刃,如果他过去,香兰大概率很快就会暴露。
  她的花藤还蔓延在柳之暝那边,若是被柳之暝发现了她的伪装和背叛,花藤肯定保不住。那是香兰的手臂。
  此刻川渟岳峙,双方气氛都十分凝重,柳之暝带伤和顾剑寒近战,顾剑寒拔剑后势如破竹,柳之暝这才发现原来她看不上的清孤河小乞丐,短短三百年便成了足以绝对压制渡劫期修者的存在。
  如此恐怖的实力,怪不得莫无涯那么讨厌他,还要忍着不耐将他栓好。
  不过再怎么走狗屎运,也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怎么敢在这里叫嚣?
  顾剑寒!你伤了本座,本座一定告诉无涯要你好看!你想在魔宫立足,简直白日做梦!
  她失态地闪避过顾剑寒杀意十足的剑锋,顾剑寒闻言还真的为此停顿了一下。
  正当柳之暝以为他害怕了的时候,他却俯身在柳之暝耳边,声线冰冷,语气怪异,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那你可一定不要食言啊。
  话音未落,渡霜的剑锋便毫无征兆地刺穿了柳之暝的心口,紫黑色的魔血汩汩地流出来,落在地上成为一片天阶玄孽七尾蜈蚣。
  那是柳之暝的本命灵兽,当年在三界也是响当当的阴狠毒物,也曾招致过正道各派势力的不满和非议,在柳之暝堕魔后变得更毒了,不过在哪之后,她再怎么四处滥杀无辜也没人能制约住她。
  于此同时,香兰终于从花神谷中央摸出了那面四方雕花檀木镜,那便是「镜中花」的本体。
  明明是天阶灵器,其上却完全没有丝毫灵力波动,从上到下透露着一股古朴的气息,像是从上古遗留下来的普通物什。
  香兰小心翼翼地把镜子托到顾剑寒的防御结界这边来,其间还朝闻衍和孟昭各传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让他们安心,也有一点不动声色的骄傲。
  孟昭很配合地朝她竖了大拇指,而闻衍此刻却没心情关住镜中花的踪迹,他看着那群恶心的毒虫将他师尊层层包围住,根本不怕三昧真火的炙烤,朝他师尊修长的腿窸窸窣窣地爬去。
  闻衍突然想起来原书中描述的,顾剑寒在千机阁中双腿被重压的惨状。
  那次是为魔尊莫无涯挡灾,他的腿骨全被压碎了,血肉模糊一地,而被他拼死推开的莫无涯却完好无损,在一旁欣赏着顾剑寒疼痛不堪的模样,觉得很有成就感。
  等他终于大发慈悲把顾剑寒救出来的时候,顾剑寒的双腿早已经失去知觉了,因为这一段太过惨痛,闻衍至今还能回忆起原书里的每一个字。
  「顾剑寒仓皇地抬头盯着魔尊看,希望能从他的眸中寻找到哪怕一丝不忍或者心疼的情意。
  他抱着以命相抵的信念扑上去的时候,没有想过深爱的人会露出这副表情。
  御剑如风的天才修者永远地失去了他那双完美的腿,尽管接受再高阶的治疗术法,被千机舂压断的筋骨也无法恢复如初。
  他将拖着那双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间歇性报废的残肢病体,把自己埋葬在寂寞凛冽的寒冬」
  某一个瞬间,闻衍忘了心跳,也忘了呼吸。他望着那一地恶心的紫黑蜈蚣,目眦尽裂。
  别咬他的腿
  顾剑寒以剑相挡,渡霜刺入七尾蜈蚣时果断而狠戾,几乎一眨眼便是一条,一眨眼便是一条,可从柳之暝心口落下的蜈蚣越来越多,他们离得太近,顾剑寒又被困着脱不了身,于是有些蜈蚣甚至直接掉到了他的腿上,隔着并不算厚的衣衫狠狠地刺破了他苍白的皮肉。
  柳之暝边吐血边猖狂大笑:怎么样?这七尾蜈蚣的毒好不好受?不过你要是连这点毒都受不了,还怎么爬无涯的床呢?他玩起毒来一晚上可是要死不少人的!
  顾剑寒并不与她废话,这点毒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有一点极为糟糕
  偏生在这种时候,他的小腿微微抽搐起来,那是他双腿失去知觉的前兆。
  偏生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
  若是让她占了上风就麻烦了,阿衍还在后面,香兰和白藏都不是她的对手。
  顾剑寒将渡霜从贯穿的七尾蜈蚣尸体上拔了出来,紫黑色的污血流了一地,臭不可闻。
  他眸中血色腾涌,发尾泛出不正常的霜白,粉色的指甲盖也慢慢变成深黑。
  他必须
  别碰他!别碰他!闻衍突然声嘶力竭地在防御结界中大吼起来,他手中拿着那把弓,箭锋直指柳之暝的头颅,把那些东西召回去!
  柳之暝吃吃地笑,削葱柔荑半掩住红唇,朝着闻衍残忍道: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可不会听本座的,让它们尝尝正道第一宗师的滋味,吃饱了便会回来的。
  你真的以为,就凭你这种废物,也能射杀本座么?柳之暝看着自己空洞的心口,眸色突然变得阴鸷狠辣,本座就让你看看,你敬爱的师尊如何葬身于蜈蚣之腹他平日里很高高在上吧,现在机会来了,你有机会欣赏到他的残肢剩骸,是不是很兴奋啊?
  兴奋你妈
  闻衍的后槽齿都快被咬碎了,他单眼瞄准着柳之暝的眉心,却实在忍不住分心看了顾剑寒一眼,他的发尾已经全白了,双腿很明显地发着颤,背对着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
  那些剧毒的蜈蚣就顺着他的双腿往上爬,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闻衍怔怔地看着,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恐惧,而是疼痛。
  他眼眶蓦然就红了,箭射出的时候也抖了一下,不出所料地偏离了原定的轨道,他的灵力并不管用,柳之暝抬手便能挡去,只不过在手背留下了一点划伤的痕迹。
  他真的好没用。
  顾剑寒化魔正到一半,便听见背后穿来一阵响动,偏头一看,居然是他心爱的徒弟失魂落魄地从防御结界里跑了出来。
  顾剑寒紧紧地蹙起眉,正打算一通呵斥,还没出声闻衍便已经冲了过来扑跪在他的脚边,徒手将那些剧毒的七尾蜈蚣从他的裤腿上扯了下来,有些已经扎入顾剑寒皮肉里的蜈蚣他颤着手不敢动,另外一些蜈蚣却被他狠狠地扯了下来用拳头生生给砸死了。
  那是天阶的魔兽。
  他那么怕疼。
  闻衍,你给我滚回去!!
  闻衍平日里要遇到顾剑寒这么发火早就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听话了,可如今他眸光微微有些涣散,耳畔一片剧烈的轰鸣,早就听不清顾剑寒在说什么了。
  他茫然地抬头,朝顾剑寒咧唇傻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出的伤心,如同向日葵在夏日里独自凋零。
  保护
  坚硬剧毒的甲壳深深地刺进了他的指背,才被顾剑寒揣在手心里治好的手又伤痕累累。此刻他的双眸居然比那两位魔头还红,他没有说完他想说的话,便又垂下头不知疼痛地从他腿上扯下一只又一只七尾蜈蚣,一边不要命地砸,一边絮絮地,无意识地重复着念
  别咬他的腿别咬他的腿他腿上有伤,很痛,很痛
  然而他终究是一介低阶修士。
  那些蜈蚣太多了,无论怎么砸都砸不完,他的手早就被毒得发麻,再怎么坚持也使不上什么力气了。
  他看着那群乌泱泱的毒物,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绝望的低吼,类似于独狼被逼到无路可走之时那惨痛的长嚎。
  他抱住顾剑寒不住颤抖的双腿,不在乎上面鲜血淋漓,也不在乎上面还有一些吸血啖肉的东西,只是那么抱着,将脸紧紧贴在顾剑寒的膝弯,那些毒物要伤害顾剑寒,得先爬过他的尸体。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能为顾剑寒做到这个地步,明明从初见到现在连两个月时间都不够,从确定关系到现在更是短短一天都不到!
  别人谈个恋爱虐身虐心,他谈个恋爱直接要命。
  难道这就是非酋的终极形态吗?
  他还不想悟啊。
  柳之暝看准时机,冷笑一声正要将他俩一个收作尸香幽玉藤的养料,一个收作自己重伤后的大补之品,手中魔力还未凝起,却被顾剑寒一剑砍断了左手手腕。
  他白发赤眸,一身红衣如血,如同从十八层地狱中爬起来索命的修罗。
  柳之暝你找死。
  第56章 九重空明
  下一刻,污血如同喷泉一般涌溅在地上。
  顾剑寒依靠着闻衍勉强直立,他身上魔气四溢,渡霜失控地长鸣,磅礴的杀意朝柳之暝铺排而开,乱剑斩断了她的四肢和脖颈。
  他一直控制着自己,告诉自己闻衍还是个孩子,不能见太多血腥残酷的东西。入魔也好,杀人也好,他不愿意当着他的面做。
  可这些人却总是当着他的面欺负他的徒弟。
  罪该万死
  渡霜九式在魔气驭使下显得更为霸戾恣睢,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朱砂血红,柳之暝做了几百年的魔头,魔功比起他来居然相形见绌。
  整座花神祠里弥漫着血红的魔雾,无差别地攻击着祠内所有实物,连香兰等人都被卷入了魔雾的侵蚀之中,孟昭难以避免地受了伤,连白藏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却唯独绕过了魔雾最中心的闻衍。
  顾剑寒已经失控了,瞳孔被赤色掩埋,如同杀戮机器一般向柳之暝使出他全部的杀招,不计后果,也不见丝毫停滞。
  血流了一地,还没来得及变成天阶玄孽七尾蜈蚣,它们的宿主便化为了一摊模糊的血肉,抽筋剥骨,连头颅都被砸碎。
  柳之暝魔心被挖出来的那一刻,魔雾缠绕的渡霜也铮地一声坠落在脏污之地。顾剑寒祭出锁魂灯,将她的魔心魔魂永远钉死在灯内鬼影幢幢的石壁上,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香兰她们离得很远,但花妖目力十分优越。她看见那魔雾中心的惨状,拼死撑住防御结界的同时,暗自庆幸最开始的时候顾剑寒没动真格。
  柳之暝是比魔宫左右护法实力更为强劲的存在,比魔尊莫无涯也差不了多少,却被顾剑寒如此压倒性地残杀。
  魔修顾剑寒比正道宗师顾剑寒更为恐怖。
  也许过不了多久,三界又要增添一位新的魔君,魔界各方势力本就争夺博弈不断,重新洗牌恐怕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他会甘愿和魔尊莫无涯共天下,还是踩着莫无涯的尸骨登上高位呢?
  香兰正胡思乱想着,却见魔雾倏然散去,顾剑寒失力地跪在闻衍身边,抱着浑身是血的闻衍剧烈地颤抖。
  阿衍
  闻衍腰侧的障目叶已经完全碎裂了。
  他温顺地闭着眼,面容平静而安和,唇角还带着微笑的弧度,像是在睡梦里依然在为了某件事高兴得不成样子。
  只是脸色惨白,薄唇已经完全变成了深紫色,鼻间的呼吸已经停止,身上温暖的体温早已不复存在,不过短短九式的时间,便已经成了一具冰冷而僵硬的尸体。
  顾剑寒手忙脚乱地从乾坤袋里翻出百毒丹,一颗一颗碾碎了洒在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却不知为何并达到没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那些伤口只是缓缓地愈合了,然而闻衍平静的睡颜没有丝毫改变。
  顾剑寒突然就崩溃了。
  他把闻衍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想借此抓住他早已流逝殆尽的生命,明明已经是三百余岁的人了,此刻却像个跌得太狠的小孩一样抱着闻衍痛哭失声。
  那难以自抑的号啕声声泣血,他早就忘了什么风度颜面和身份,也忘了门边那群茫然失措的人。他只知道要紧紧抱着他的阿衍,否则眨眼间他便会消失不见。
  可是他的体温根本不足以温暖闻衍,如今他们俩抱在一起,就像两具冰冷的尸体,顾剑寒觉得好冷,比以往任何一个在冰棺里辗转反侧的夜晚都要冷。
  他颤抖着抓住闻衍的手,像冬夜里快要被冻死的飞鸟一般渴望那熟悉的栖息之地,然而那里的温暖干燥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无言的寂寞和永恒的凛冽。
  没关系别害怕顾剑寒口齿不清地絮絮念着,摸摸闻衍的侧脸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为师会保护你的为师带你回家回家还有办法还有办法
  那双被阴翳封死的赤眸早就空洞得不像话,顾剑寒将闻衍抱起来,将一具年久失修的木偶僵硬地行走,刺目的鲜血从他眼眶中汹涌而出,滴落到闻衍被毒血染透的衣衫上,两人的血液溶在一起,顺着衣角垂落到空明剑剑纹的凹处。
  鲜血顺着饕餮剑纹浸满了整把剑,一个琥珀色的图腾剑阵缓缓在半空中悬浮而上,顾剑寒被那剑阵阻拦了去路,那眼神冰冷得像是淬了毒。
  「万物有道,顺其自然」
  一行琥珀色的灵字在空中显现,顾剑寒一个字都不想读,看见那灵字的色泽,却还是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太像了。
  他站在那行灵字面前重重地哽咽起来,明明闻衍也不算轻,他却觉得怀里空无一物,寂寥的冰原和尸山血海又要把他瞬间吞噬。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师尊,别哭,我没有死,我只是回家啦。承蒙师尊这些天的照顾,我脑袋不聪明,修炼也没有天赋,给师尊添了不少麻烦,对不住啊。
  抱歉这次走得太急,本来还有好多想和师尊说的话,想和师尊一起做的事,可惜计划全都泡汤了。当然,就算我不在,师尊也要记得添衣加饭,千万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如果能长胖一圈,那阿衍在天之灵呸,阿衍在远方也会很高兴的。
  师尊,你爱我吗?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请一定提防魔尊和师兄,他们不是好人,会把你害得很惨,千万千万不能真心相待。
  师尊,忘了我吧」
  顾剑寒怔怔地在那段遗言前站了很久,血泪依然在流,但哭声早已止歇了。
  重活一世,即便莫无涯死无葬身之地,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最初就不应该来花神谷的。
  他的阿衍叫他忘了他他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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