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流浪的尤利西斯
身后的热浪像一头饥渴的猛兽裹挟着死亡的嚎叫横冲直撞,西罗在幽暗的通道中狂奔,出口的光亮渐渐近了,他叁步并做两步,伸腿跨出密道,锁上暗门,片刻,脚下的地面在难以察觉的震动后又恢复了平静,木屋中只能听到自己喘息。
他站起来,浑身的汗已经浸透薄衫。
或许是因为等待这一天太久了,心中并没有多少兴奋,西罗看向屋中,他离开半天,屋里的东西早被逃命的岛民洗劫一空,那个打算送给克罗莉丝的大箱子也空空如也了。
不过克罗莉丝那件黑色的丝绸缎带裙居然还躺在床上,闪烁着精致的光华,或许有人也觉得这件丧服晦气才使它免于被盗,西罗嫌弃的看了一眼,走到门口,顿了几秒又退回去拾起裙子,鼻端萦绕着熟悉的芬芳,是玫瑰的香甜。
也不知道克罗莉丝见到皇家海军没有?
西罗想着,看着裙子领口上零星缝着的贝母珍珠,仿佛辉映出思念之人的面孔,蓦地,那洁白面庞上闪过黑线,西罗一惊,敏捷的侧过身,一把纤薄的匕首掠过耳廓钉在墙壁上,嗡嗡振动。
西罗眼中杀机迸现,回头望,一个金发年轻人站在十步外,手握金狮头环首刀,一动不动。
阿尔斯兰带士兵围剿撒丁岛负隅顽抗的流寇,却丝毫没有维罗纳公爵的消息,渐渐也有些急躁,终于在审讯中从一个吉普赛人口中得知,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曾关在这间屋子,他十分笃定那人就是女公爵,遂立刻带领亲卫过来查证,却发现了西罗。
他一击未中,瞟了眼西罗手中的黑裙,出声道:“刚才只是警告,阁下,维罗纳公爵被你藏在哪?”
西罗想也不想就说:“打赢我就告诉你。”
阿尔斯兰一愣,有点匪夷所思,鉴于对方很可能知道女公爵的下落,他用标准的拉丁语确认:“你要和我决斗?”
西罗瞟了眼阿尔斯兰盔甲肩头的金狮太阳纹,看他金棕色的瞳孔中满是怀疑,抽出腰间长剑,剑身出鞘,银鱼般闪亮:“没错。”
他的燧发枪还没时间重新装填弹药,阿尔斯兰身边还带着几十名举着火铳和短弓的手下,否则依西罗对荣誉毫不在意的性格,已经把眼前的王子一枪崩死。
阿尔斯兰挥挥手,示意卫兵放下武器,他对面前这个年轻人萌了一丝好奇,他刚刚的身手证明他不是一般的平民,但撒丁岛上除了平民还有什么呢?
“你是海盗。”他确定的说。
“少废话。”西罗把“月光石号”的知情者几乎全干掉了,此刻他本来没有继续伪装的必要,只需按和里昂商量好的供词,称自己是被海盗俘虏的海军,自有他为自己作证,然而当他发现面前站着的极有可能是萨法维王子,那个很可能要夺走克罗莉丝的混蛋时,他忽然一个字也不想说。
阿尔斯兰不再问,他拔出腰间长刀,那是一柄精钢锻造的神兵利刃,他肩膀下沉,手腕旋转压住刀,还没发力,雪白剑光晃过,兵刃相接,“哐”的一声脆响。
几回合后,他发现面前的黑发年轻人剑术了得,招式变幻莫测,最奇怪的是,眼中充满莫名的敌意,每一剑都直刺要害。
感受到危机,阿尔斯兰不再试探,忽的暴起挥刀斜砍,劈至西罗眼前,却被他长剑死死挡住。
海浪急促拍打礁石,西罗微微出汗的掌心紧攥住剑柄,他的右肩之前被韦鲁斯刺伤,只简单包扎了一下,刚刚一击使出全力,伤口又裂开,现在整条右臂已经麻木了,涌出的鲜血将亚麻短衫染成暗红,他只能换左手持剑。
阿尔斯兰也发觉他的伤,但几十个回合过去,他也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哪有仁慈的道理,于是毫不犹豫的专攻他右侧,对方果然逐渐力竭。
一滴汗从西罗睫毛落下,他左支右绌的抵挡王子凶猛的进攻,内心烦躁不已,刚才他一时冲动提出单挑,现在却眼看要被这个蛮子给砍死,实在是愚蠢,也不知道克罗莉丝如果看到自己死于萨法维王子之手会怎么想……要么干脆下跪求饶好了,搬出里昂来,虽然没有面子,但总比再也见不到克罗莉丝强……
“哐当”一声,西罗的剑被环首刀斩断。
阿尔斯兰要打听女公爵的下落,不打算一下将他毙命,刀刃攫住他颈骨,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蓝眼睛,问:“维罗纳公爵在哪?”
西罗刚才胸膛上又中了一刀,鼻端传来血腥,眼前一阵发黑,周围的一圈萨法维士兵好像举着火铳逐渐靠拢过来,他勉强站稳,徐徐吐出一口气,嘴里仍旧逞强:“今天算你走运,不然维罗纳公爵将会看到一具尸体从地中海漂回萨法维了。”
阿尔斯兰见他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心中鼓噪,用刀背将摇摇欲坠的西罗掼倒在地,冷喝一声:“小子,你再不说实话,我只能卸了你的胳膊。”
西罗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展颜一笑。
阿尔斯兰手腕一抖正要搠他肱骨,“住手!”一阵急切的呼唤从远处传来。
一个披着亚麻斗篷的娇小的影子飞奔过来,阿尔斯兰在看清她的脸后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他和画像上的未婚妻,维罗纳公爵会以这种方式第一次相见。
克罗莉丝只注意到西罗奄奄一息的躺在沙地上,浑身是血,眼圈立刻红了:“别担心,西罗,医生马上就来,你会没事的。”
“表姐,”西罗躺在地上,面色苍白,虚弱的说:“我快疼死了,你再不来我就要被他戳死了……”
“快放下枪!快放下枪,别误伤了公爵!”不远处的红衣主教一边跑一边招手示意。
克罗莉丝瞅了一眼面前的王子,他有一头雄狮般浓密的金棕色卷发,瞳仁在烈日下闪闪发亮,像一个盛满水的金盘。
如果说西罗像夜晚高挂天边神秘而诱人的暗月,那阿尔斯兰就是一轮永远散发光和热的太阳。
看来教皇的御用画师尚算老实,并没有将她的未婚夫画成皇宫里罗马前几任贤王肖像的标准样貌,克罗莉丝腹诽:眼前的萨法维王子与画像上差别倒不大。
萨法维王子仍用刀指着西罗:“公爵殿下,您没事吧?”
“……我没事。”
看着西罗嘴角隐隐得意的笑,克罗莉丝十分痛恨自己刚才显露的担心之情,却只能有气无力的说:“王子殿下,请放了他吧,他其实是我的表弟,是他救了我……从……穷凶极恶的海盗手里。”她暗暗告诉自己,是看在西罗受伤的份上才勉强帮他一次。
“表弟……”阿尔斯兰面带疑惑,但还是缓缓收回了武器,心里纳罕:“维罗纳公爵的表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撒丁岛上?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殿下,您没事吧?
里昂匆匆跑到跟前,居然换了一件有些破旧的红色绒袍,卷发蓬乱,他悄悄给躺在地上的西罗使了个眼色,口中念念有词:“仁慈的主保佑,谢天谢地您没事。”说着在胸反复口画起十字。
西罗知道他们没事了,很合时宜的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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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丁岛在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之后,岛上的海盗或死或逃或被抓,等待他们的结果是绞刑或流放,但不管怎么样,皇家海军大获全胜,缴获了一批锱重和财宝,虽然大部分在运回翡冷翠前都被主教和将领瓜分了。
短暂的修整之后,弗利侯爵建议带着女公爵先回翡冷翠像国王复命,他显然已经迫不及待要接受嘉奖了,主教带着装满战利品的宝船跟上,萨法维的船只则殿后,防止可能出现的残余的海盗反扑。
“殿下,我们清扫了岛上的流民,但没发现‘蓝鲨’的踪迹,有人说他几个月前就已失踪,不知道您有什么线索?”
“不知道,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从未见过‘蓝鲨’。”克罗莉丝摇头。
“那您可真是太幸运了……”弗利侯爵端起朗姆酒啜饮。
克罗莉丝看见侯爵露出一脸怀疑又猥琐的神情,知道他一定产生了很多下流的联想,冷冷的说:“我被关起来后吓坏了,没注意那么多。”她起身,将继续编故事的机会推给了一旁的里昂,她已经发现了斯福扎主教很会随机应变,而且表演天分惊人的高。
克罗莉丝走出船舱,她想看看船医为西罗治疗的怎么样了,但这艘船出奇的大,她并不知道西罗的住处,在羊毛地毯上来回踱了一圈,克罗莉丝跺跺脚,回到了侯爵为她安排的房间。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担心他?他是自作自受,事实上,我遭此厄运不都是因为西罗吗?”克罗莉丝恶狠狠的想。
她推开房门,看到一双长腿搭在木床角上,西罗躺在本应属于她的床上,一个女仆正低头和他亲密的小声说着什么,见公爵回来,西罗轻轻挥了挥手,仿佛他才是房间的主人,那个小女仆向克罗莉丝行了行礼,红着脸跑出去了,关门前还不忘含情脉脉的向西罗抛去一个媚眼。
“啪”一声门锁上,室内一片宁静。
“你怎么在这儿?”克罗莉丝不大高兴。
“我不知道该去哪,就在这儿等你了。”
西罗上身罩着一件宽松的袍子,雪白的绷带从领口露出来,缠至整个脖子。
克罗莉丝坐在一边的红色绒面靠椅上,支着脑袋冷笑:“你恢复的真快,我觉得你可以下船重操旧业了,为什么不现在就回到你的‘月光石号’去呢?”
西罗不以为然的摊摊手:“别犯傻,克罗莉丝,我现在可不是什么海盗头子,我是维罗纳公爵的救命恩人,你亲爱的表弟西罗·斯维尔。”
“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吗?”
克罗莉丝被他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西罗大摇大摆的在榻上躺着,没事的那条胳膊枕在脑后,心情很好的样子,居然还哼起歌来,是《尤利西斯返故乡》——
“尤利西斯流浪太久了,
把你的恩典,给我们的祷告者,
他总有一天再得平静,
神圣的愿望把他唤醒,
尤利西斯他流浪太久了……”
西罗唱的荒腔走板,记忆逐渐鲜活,那时他十来岁,第一次和克罗莉丝观赏这部歌剧,尤利西斯历经磨难,战胜各种妖魔回到了他忠贞不渝的妻子佩涅洛佩的身边,克罗莉丝被精彩的演出打动而落泪,还摘下自己的钻石项链送给佩涅洛佩的扮演者,他都不忍心告诉表姐那个外表柔弱娇美的歌手不是女人而是阉伶,他还未变声就被阉割才能保持完美的歌喉。
克罗莉丝充满同情的摇摇头,为西罗的音乐天赋哀叹:“别唱了,拜托,没等你唱完佩涅洛佩就要改嫁了。”
西罗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怎么可能?亲爱的,别忘了,尤利西斯把她的求婚者都杀了。”
“你唱歌的本事要是和说大话的本事一样厉害就好了。”
“表姐,我没在开玩笑。”
“你最好是在开玩笑,杀人不是闹着玩的。”
“尤其是贵族。”她又补了一句。“还有王子。”
“嗯……”西罗突然难受的摸了摸肩膀处:“克罗莉丝,我的伤好像又疼了。”
克罗莉丝忘了生气:“啊,严重吗?我去找医生。”
西罗笑着拉住她的手:“没事,只是看你这样关心别的男人,我有点心痛。”
“……”
克罗莉丝无语的望着他闪烁着戏谑的蓝眼睛:“你想我打你吗?”
“被你打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