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他语气严肃,神态严肃,向繇十分感动:终于有人问到点子上了!
  向繇赶紧道,“正是呢,天衍元年到五年,南境每年的税收至少也有千万,可是这些年能征来三四百万都是多的,那日在中殿,殿下您也听了些军费的开支,许闰廉说‘调拨钱粮,不知道要背谁的黑锅’,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又说我一直统筹着军事补给,户部几百万的税收都拿着大头——这话也就说给不了解详情的人听,若是换做夏舟,当场就能笑出声来——盐铁铜矿瓷器棉纱,这么多年,物资调拨上来,我是连明细账册都是看不到的,全凭底下人一张嘴,说短缺就短缺,说拖延就拖延——我拖得,可是前线拖不得,几个月前我斩了个贻误战机、办事不利的堂官,这些滚刀肉才晓得收敛一阵,谁知,现在又是故态复萌,还愈发变本加厉!”
  向繇一为表诚意,二为拉拢,自认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但是明显辛鸾对南境执政者众而不和的情况无法想象,冷静地想了会儿,问了句,“是有亏空,还是别的?向副就不能安排自己的人下去吗?”
  知道他介意,邹吾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向繇就只有苦笑,“若只是换个钦差的问题,也不会这样为难了,有些人掌着国库的钥匙,清理赋税只有他们自己人去才会吐出银子。”
  但显然,这些超乎辛鸾对赋税的理解了,辛鸾皱着眉,还是有点没转出来个儿。
  邹吾开口,直接帮着翻译:“若我没有猜错,向副的意思是在说右相等人耗费官帑,以肥私囊。”
  向繇瞳孔一震,整个人都避让了一下。心道:你这也……太直接了吧?
  但是这下,辛鸾听懂了,也来不及纠缠那些小情绪,一句话追上,“那向副手中有什么证据吗?”
  向副苦笑,看出来辛鸾在清平的东境待得太久,根本也不懂他的意有所指,只能直言:“若有铁证,今日也无需再议了。”
  邹吾打定主意不给向繇打太极的时间,快刀斩乱麻一样,难得地帮着向繇说话:“有关国帑官帑,的确都是这样的,查起来,不能严,不能松,一个不小心就会打草惊蛇,让巨蠹硕鼠将钱财转移,杀人的话,有时反而是下下策,因为死了人,这些国帑更是死无对证,钱不会变出来,只会被暗中再瓜分。”
  邹吾无形中推动着谈话的节奏,辛鸾眼睛乱眨,邹吾的冷静直白也让他冷静多了,可是他听完还是觉得不可理喻:这群人都是要钱不要命吗?
  向繇也跟着接言:“的确是这个道理,申不亥的势力在南境树大根深,若实在被逼的没办法,他们会推两个替罪羊出来,而这渝都里的人,那是一根汗毛都是伤不到的,该收不上来的赋税,照旧收不上来,强行继续征缴,也不过是盘剥些个没什么油脂的小民,这些年我奖励农商充实的仓廪,来来去去不过是为他们做的嫁衣罢了。”
  邹吾却不接这话了,悠悠道,“向副,容在下说句不好听的话,申不亥如此纵容手下贪墨,根据您的说法,那不是几千几万之数,而是数百万之巨——误国如此,您在南君面前,就当真一句都不敢说吗?”
  向繇一愕。
  事后,辛鸾也问过徐斌,说那要给他送礼的房大人准备了多少礼金给他,徐斌伸出了五根手指,回复他,只有咋舌。
  “五万两?”
  辛鸾真的在大胆地猜了。
  他知道南境的养廉银特别高,他是在拿一个三品大员一年的俸禄在猜,结果徐斌又给他添了个零头,辛鸾当即沉默了,感觉这草包一样的房大人可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南境这破落局面,到底是怎么维持住的?”辛鸾嘟囔,对这贪弊之风能演到如此之烈,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当时邹吾的态度也很明确:大事为先,你向副可以委婉地哭穷,也可以委婉地请求催账,但是辛鸾毕竟不是民间穷凶极恶的讨债人,他管这件事的确占着些便利,可这么大的包袱,不是你想甩就能甩过来的。
  但是辛鸾有他自己的考量,他和他的立场还是不一样,略一思索,挑了个他最关心的问题,“所以现在南君去备军资,申不亥又派人去巡视盐务了是么?”
  之前辛鸾听说南境征调严重,现在一听,哪里是征调严重可以形容,向繇不说年前已经刚收过赋税,他还不觉得巡盐这个消息有多了不得,可现在看来是几个月前刚盘剥了一层,现在又要去再盘剥一层,中间主事官员再忙着克扣私吞上下其手,上行下效,到底层还不知是如何的横征暴敛。
  向繇有些尴尬,“是……可是实在是也没办法啊,前方的将士用命,臣不敢不筹措军需。”
  接着他又正色,“臣听闻下山城的事,知道殿下天心仁慈,爱民如子,我观照自身,只有惭愧,可臣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也深知那苦楚,只是当今前线吃紧,我又能如何呢?只能任由申不亥他们去拆了东墙补西墙,只当取之于民,能有一部分用之于民,便是不幸中之大幸。”
  这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说法,说来也是挺稀奇的。
  辛鸾把筷子一搁,也没胃口了,“既然家国艰难,那巨灵宫的东殿和西殿就理应做个表率出来,向副跟管内务的说将本宫的吃穿用度减半吧,数百余人的宫人,不算特别重要的钗环水粉也都收紧——不然咱们这里弦歌不辍,嘴上又说着予民惭愧,就不觉得虚伪吗?”
  向繇:……
  这个是他理亏,他喏喏,只能应。
  邹吾也轻轻地放下筷子,他看出来了,辛鸾既然说这种话,就是代表他要插手管了,这种事情他从来不想干涉他。
  果然,辛鸾紧接着就说,以极其令人敬佩的大局观:“现在动了谁南境都要出问题,决战在即,后方不能乱,既然申不亥正巡盐,这次主要目的就是约束他们不贪,让他们心生忌惮,好好把银子缴上来,能救一点是一点,”正常的渠道肯定是不行的,容易打草惊蛇,反倒引人警觉,辛鸾想了一会儿,很是有经验地问,“申不亥有大手大脚的儿子吗?”
  邹吾忍不住一个偏头,像潮汐在抚平沙子,目光轻柔而爱炽。
  之后又像是害怕惊扰到谁一样,轻轻地划开目光。
  向繇不确定地看着辛鸾:“殿下说的是……?”
  辛鸾很笃定:“就那种不在朝任职,但是特别能花钱的儿子。”辛鸾自己从小被看得太严了,知道若是爹贪墨而放肆,那上梁不正下梁歪,估计儿子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这个狙击有点过于狠了,南境官员几乎所有家人都经不起查。向繇飞快地思索:申不亥……的确有个小儿子,双十年纪,按照申睦那里的辈分,还算是他的堂弟——只不过那草包一样的小角色,他平日里并不太会注意。
  “叫申良弼……”
  向繇不确定地含糊其辞,在记忆的犄角旮旯极力翻捡,“他挺纨绔的,平日里……应该都是在’驯马’——但殿下您知道,远亲还不如外邻,我跟他也没什么交情。”
  向繇知道邹吾和辛鸾的关系,也知道辛鸾知道他和申睦的关系,这样一句沾亲带故、又撇清干系的话,就是想辛鸾一个准备。但是……太子殿下别扭又害羞,他并不想有这个准备。
  “驯马?”
  他任向副的心照不宣一脚踏空,也不跟他扯什么亲戚不亲戚的,只就事论事,“那南境纨绔的喜好还挺昂扬健康,我这些日子已经听到好几次有人说要去’驯马’了,只是不知道在哪里。”
  向繇脸疼,知道他是误会了,也是真的没法推辞了,“若是在’驯马’,那十有八九是在夏舟那里,臣可以带您过去的,不过……您要以什么身份去接触呢?”
  其实辛鸾还挺意外,想着渝都三台三地,并没有肥沃宽阔的平台草场,夏舟家里也真是财大气粗,居然还能供得起王宫贵胄这样的爱好,被问到由头,他没有多想,直接道,“右相不是想方设法地要把女儿嫁给我吗?”此话一出口,邹吾立刻扭过头看了过来,辛鸾对那目光太敏感,不用对视,顿时便察觉失言,他忽地像被缠住在细枝末节的蛛网里,一颗心都被盘绕拧扭住了,却不好在外人面前这样僵硬地卡顿下去,只焦虑地含糊其辞,希望邹吾什么都听不见,“我主动去接触申不亥的儿子,打听一下情况,他还会警觉嚒?”
  有邹吾在,向繇对这话一时没有起丝毫的戒心,还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可辛鸾的感觉并不好,一个时辰前,他刚刚答应了邹吾去他那过夜,会发生什么,他好像清楚,又好像不太清楚,现在说这样的话,这样的怠慢他,他很怕邹吾生气,可隐秘中,他又有些说不清的快意,他甚至想做更多类似的戏弄,想说自己有婚约,还是两份,他不是没有人渴慕,他想要他介意,报复性一般,并且越介意越好。
  局面凝滞着,一时间,辛鸾和邹吾都没有说话。
  偏偏这个时候,他们身后的屏风,忽然传来低微虚弱的两声“啊,啊!”辛鸾心里一跳,只听得一脚低一脚高的挪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向繇刹那间展露出笑颜,将身上那股精明和锐利一扫而光,起身走了上去:“安哥儿……”
  辛鸾回头看去——
  那是个痴呆儿。
  衣锦绫罗,面目呆滞,一眼就能看得出心智失常。
  向繇俯身抱起他,长发披了一地,直将他抱到膝盖上坐好,辛鸾这才能好好地看这也就三四岁大小的孩子,皮肤苍白、透明又薄弱,一双眼睛浑浊而无神,他像是刚刚在身后的屏风暖阁里睡觉,睡得衣发凌乱,也不看人,只湿冷沉滞地张开嘴,盯着桌上的牛头骨架。
  辛鸾头皮发麻,只感觉那孩子诡异地又像申睦,又像向繇,早该会说话的年纪,只能“啊、啊”地叫,那声音似乎来自远方,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用他的肉嗓嗬嗬发声。
  可偏偏向繇神色正常,骄傲又自得,朝辛鸾道:“这是安哥儿!”口气好像这个孩子比什么都珍贵。
  辛鸾半丝胃口都没有了,汗毛直立,只觉得自己该告辞了。向繇这次倒是没有客气地拦他,可能觉得“安哥儿”在,他也顾不上别的,不过提到未婚妻,他倒是想起一事,仰起脸开口,“殿下,夏舟刚禀报的东境情报时,因为外臣在,有一项便没有与您说。”
  辛鸾站起身,僵硬地颔首,示意他说。
  向繇的眼中流露出谨慎的同情,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了:“您的双姝太子妃,其中一人已去世。”
  辛鸾闻言,眉心陡地一耸。
  紧接着,向繇道:“而另一位……公子襄将不日迎娶。”
  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兜头打了过来,辛鸾一时仓皇,轻轻地,退了一步。
  第119章 合意(9)
  “您的双姝太子妃,其中一人已去世,而另一位……公子襄将不日迎娶。”
  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兜头打了过来,辛鸾一时仓皇,轻轻地,退了一步:他少时读过书,知道每每改朝换代,新君都常“妻亡国之君妻为妻,妾亡国之臣之妾为妾,是以为辱”。妻子何辜?他曾一度因对至亲至爱之人的霸占,鄙薄这残酷无情的性报复,可时至今日,真到他自己体验来,他没有切齿痛恨,也不是包羞忍辱,而是一阵含混的茫然。
  那个名字为“秋”的女孩,他记得和自己同岁,原本父王计划的是等他加冠之后,双双长到双十年纪再礼成,他为示尊重,频频着人递去关怀慰问,却迟迟未与她见面——如今再回头看,这个缘悭一面的女孩,居然和他有一道极其相似而相悖的命运走向,同样的家破人亡,同样的背井离乡,只不过他是从神京跌落,流于民间,她却是从北境的草原押解而来,孤身陷于阴森繁华的神京王庭。
  为什么辛涧会安排她嫁给公子襄,说实话,辛鸾不清楚,或许王庭里已经发生了太多他看不到的变数,但不管如何,他感念这样还算体贴这个孤女的婚事,他甚至感激自己的哥哥娶她……可是他还是觉得,身体里某个珍贵的东西被抽走了,他窒碍难行,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就只是觉得茫然。
  向繇抱着安哥儿,任他用力地揪着自己的长发,还要一边顾及他,“挺让人意外的,我以为她会嫁给齐嵩,毕竟齐嵩即将荐任北境,她嫁给北境总督更顺应辛涧的部署。”
  虽然知道,在王庭那般的龙潭虎穴里说什么“男婚女嫁,理之自然”已经是天方夜谭,但是辛鸾还是痛恨向繇的漫不经心,就好似在他心中永远有那么一块地方,更希望他来娶一个南境的女儿。
  他心中蒙上屈辱,几乎是严厉地回:“西旻只有十五岁,齐嵩当他祖父都绰绰有余,你怎么会这么以为?”
  “联姻可不必考虑年纪。”
  辛鸾字字关情,偏偏向繇漠不关心,“您说她和您同龄是么?那来初潮了,也能生孩子了,谁能拿走她的贞操,谁能让她生下孩子,谁就能在北境站稳脚跟,这样一本万利的事情,为什么不筹谋?把她这枚棋子安置在神京,才是算不得上策。”
  “初潮”“贞操”“生孩子”,这几个词原本没什么,可辛鸾的年纪只觉得听不得,感觉向繇像是在刻毒地指点一只狗的交配。
  “西旻若是不乐意,辛涧也不敢强拗人心,到时候闹得北境沸沸扬扬,还不是辛涧自食苦果。”辛鸾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不想让向繇这种人认为,置旁人私密而不顾是没错的,不接受掌控即是有罪的,权势是无所不能的。
  向繇也不坚持,对这话顾左右而言他,抱着安哥儿只柔声道:“殿下,您还是小,其实行完周公之礼,有了血脉,就没什么乐意和不乐意的了。”
  他话音一落,安哥忽然扭过头来,一双肮脏浅淡的瞳孔,瞬息间与辛鸾对视。
  辛鸾头皮一炸,只见那孩子像是才看见他一般,忽地咧嘴一笑,兴奋地指着他:“啊!啊!!”
  无来由的,像是遭遇了某种刺破内心的窥视,辛鸾的思绪就蓦地转到一个时辰前,晚霞未散,海鸥思归,黄昏的天光里,邹吾仰头看他:“你今晚……去我那,行吗?”
  混沌的天空,只听得,一声激雷。
  庄严重叠的宫宇内,西旻手中的提灯啪地落地,惊灭了灯中烛火,而此时,她本该清冷无人的寝宫,忽地从帷帐后窜出一道高挑的影子,救命一般地抱住她,浑身衣物竟已是层层地湿透。
  “陪陪我……”
  那声音嘶哑而痛苦,带着只有夜晚才敢流露的、四处碰壁且无法安眠的挣扎,和以往西旻所认识的那个人截然不同,她心如鼓击,只听得身前人含混着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刻意而坚决地对她说,“求你……陪陪我……”
  一折闪电猛地于殿外劈过,巨响之中,闪得沉暗孤寂的王庭青青白白,有如择人而噬的恶鬼,西旻瞬息的茫然在口中化做厚重的苦涩,她垂下头,有些僵硬地回抱住公子襄,轻轻道,“……好。”
  ·
  “那个牛头也太吓人了……”
  青山闷窒,风雨如晦,远方,似有隐隐的惊雷。
  中城平缓的下坡路上,邹吾和辛鸾一前一后地走着,这一带极为清寂,左右住的都是殷富安生的良民,宵禁之下,无人犯夜,如是这般的悠长的青石路只他们俩人,青苔压木屐,辛鸾口中低语,念念有词,直如停不下来一般。
  “……那个牛头也太吓人了,向副怎么就吃得下那个东西呢,我之前听说有人还吃鸡头、鸭头、猪头,当时听着就很害怕,我不吃头,也不迟内脏,下水,总觉得味道怪怪的,还有,那个砕脬是什么啊?”辛鸾碎碎地说着,脚下一滑,险些栽倒,“诶!这个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滑,”站稳的瞬间还仰起头飞速地看了眼天色,“这个天是不是要下雨,感觉要下雨了……”
  走在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的邹吾:“……”
  辛鸾:“宫里的女官说,渝都下雨的话,青蛙会入户,泥鳅也会上街,我是没看见,可能只有下山城才能看见罢,或者你的小院也能看见,说到泥鳅,你知道吗,辛远声可逗,他不吃面条,所有长条状的都不吃,做寿也不吃长寿面,因为他怕虫子,每次看我吃,都要恶心我一次,还好我不常吃,我爱吃醉泥螺,醉虾,对,这他也嫌弃我,说脏,表面上说不吃,结果背地里……”
  辛鸾脚步一顿,忽然就停住了。
  静默来得毫无预兆,邹吾就缀在他两步外的前面,他一停,邹吾也瞬间停住了。他们的心思都绕着对方打转,一点点细微的起伏,都让他们惶惶不安。
  辛鸾缓缓地抱住自己的肚子,很是迟疑,很是迟疑地开口,“我……”
  邹吾缓缓地回过身来。
  辛鸾:“我不想去了。”
  突然的,他这样说。一股阴冷的潮意忽地从四周扑了上来,天色黢黑,辛鸾只感觉邹吾的目光穿透了夜色,存在感那么分明。
  僵持着,僵持着,辛鸾像是等着闸刀放下的人:他在等邹吾的一个允许,可是他看得他太久了,看得他心虚又害怕,木屐和脚底间全是他湿冷的汗,他忍不住手脚蜷缩,仓皇地就躲开了那目光。
  “我走了。”
  辛鸾说着就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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