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哇——”女生不明觉厉,问道,“是哪家公司啊?”
  穹苍淡淡吐出:“hospital。”
  女生:“……?”
  对不起,打扰了。
  贺决云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神似分手过后的场景,焉了吧唧的女生背对着穹苍独自神伤,后者岿然不动,静赏儿童节目。
  多么令人感怀流泪的两个人?
  贺决云说:“你干什么?你欺负人家了?”
  穹苍道:“你胡说什么?我对人向来绅士。”
  贺决云忍笑道:“行,绅士。走吧,咱们去二楼。”
  三夭已经提前联系过医院,向他们拿到了田兆华牵涉医疗事故的那起手术中,共同参与的几名医护人员名单,去二楼就是要找当初跟田兆华一起进手术室的一名护士。
  贺决云找到目标的时候,那名护士刚刚领着新人配完药,站在楼梯门口等待他们。
  她见到二人面孔,有略微的惊讶,尤其是在穹苍脸上多停留了两秒,大约想不到他们两人会是三夭派来负责采访的工作人员。不过因为已经在医院工作过数十年,她的表情很快控制住,恢复得无波无澜。
  贺决云指了指胸口的设备,表示自己在录音录像。护士点头,示意清楚。三人找了个相对僻静的杂物间进行交谈。
  贺决云掏出一本本子,他还是习惯性会用笔记录一些关键性的信息:“你还记得田医生吗?”
  “当然记得了,事情闹那么大,谁记不得啊?”护士布满细纹的眼尾爬上一丝困惑,“不过都那么长时间过去了,你们现在来,是想打听什么?”
  贺决云:“当初那起医疗事故。柳忱,是吧?是他指控田兆华医生,在医治他侄子的过程当中,疏忽大意,导致他侄子术后出现了严重的跛脚。”
  护士摇头,很是无奈地叹道:“手术出现意外是很正常的事,术前我们已经把风险跟家属说清楚了,是家属自己表示理解,然后签的字。世界上再优秀的外科医生也没有办法保证百分百的成功。何况,当时那位病人的情况已经很危急,受伤到就医的途中耽误了太长时间,医生的目标是保住他的命,最后只是跛脚,已经很不错了。病人如果非要拿医生当神仙看,那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所以,你认为田兆华在手术过程中并没有出现过失。”贺决云翻到前面一页,看着上面的记录,问道,“柳忱当时说,他是在偷听医护谈话中得知这件事情的,能放出这种风声的,肯定是当时参与手术的人员。你知道是谁吗?”
  护士坚定反驳道:“反正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医院因为这两件事,对田医生召开过无数次鉴定会议,既然连他们最后都认定这不是一起医疗事故,我认为你们应该相信权威。”
  贺决云抬起头,说:“当然。我们并不是质疑,只是在整合各方意见,不做个人判断。”
  护士点点头,冷静了些:“不好意思,我们每天处理这些事情,实在是太敏感了。”
  贺决云:“理解。”
  站在后方的穹苍突然问:“医生之间的竞争大吗?”
  护士愣了下,然后点头道:“当然大,哪个行业竞争不大啊?评职称啊,抢深造机会啊,刷履历啊,有时候连病人都要抢。哪里都一样吧。”
  贺决云:“那有没有可能,是别的医生在引导柳忱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好说。”护士可惜道,“不过那段时间,田医生确实是评副高的大热人选。真的是就差一点。”
  二人随后又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因为时隔太久,一些过于细节的东西,她已经记不大清楚。反正在她的印象里,田兆华是个对待病人很不错的医生,这种不错,是指实际意义上的不错。
  譬如尽量给病人开便宜的药;面对各种从乡下来,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长辈也表现得十分有耐心;做手术时会尽量选择留疤少防撕裂的缝合方法,哪怕技术难度会提高很多;面对经济条件有限的病人,会告诉他们一些医用标准外的廉价用药等等。
  田兆华这人比较心软,恰恰导致他工作可能会踩到红线,其实他的某些行为是要承担风险的。纵然他给出的用药建议没错,可人性一旦受到考验,对方不会记得他的好心。
  护士多说了一句:“现在做医生护士的,说话都要小心,运气不好,遇上一些不讲道理的病人,就会很麻烦。所以田医生真的是个好医生,这样的医生现在已经很难遇见了,毕竟农夫与蛇的故事发生得太多了,大家都得学会保护自己。”
  穹苍深以为然,唏嘘道:“做老师也差不多。有时候你不知道,你花费心力教出来得意门生,会不会是一个伪装起来的变态杀人犯。所以冷漠,是在这个社会生存最安全的姿态。”
  贺决云:“……”为什么你们的人生经历都那么丰富?
  他都想给穹苍发一个消极弹窗警告了。
  穹苍一个急转,又拔高道:“所以不忘初心的人,才尤为值得尊重。世界上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凡人,又怎么能衬托得出,勇者的伟大。”
  贺决云歪头:“你是在说你……自己?”
  穹苍在欣赏自我的同时,也会不吝于欣赏他人:“我想这里面也包括你,否则我不会跟你做朋友的。”
  贺决云受宠若惊:“谢谢啊。”
  穹苍笑了下,再次面向护士,拉回话题:“我了解你的意思了,田医生是个好人,不存在医疗事故,对吧?”
  “我是说一句如果啊,只是如果!”护士在二人的插科打诨下,精神出现松动,终究是把憋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就算田医生在手术过程当中,出现过那么小小的意外,可他的外科技术真的很厉害,他最后把人救下了,把结果控制在一个良好的范围之内。换另外一个人上台,或许都做不到他这种水准,他应该被要求偿命吗?”
  贺决云敏感地挑起眉毛,瞥她一眼。
  穹苍真的对这问题认真思考了一遍:“从我局外人的角度来讲,我应该跟你持有一样的观点。但是,从病人的角度来讲,鲜少有人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成为那个小概率。”
  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人都会做同样的选择,可是,公众对弱势群体又是天然有偏向性的,在面对类似争议的时候,常常会做出相反的举动。
  护士说着愤慨起来:“他做过那么多好事,救过那么多人的命,只是犯了一次错,就好像罪无可恕一样。大家对有能力的人为什么总是特别苛刻?如果他们能把对自己的宽容,分一点点到别人的身上去,田医生也许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显然田兆华的死亡是让她十几年都难以释怀的事情。
  贺决云潦草地在本子上写下几行字,笔尖在末尾处顿了顿。
  护士惊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又不知道该如何找补,抿着唇角立在原处,想找理由离开。
  穹苍主动说:“你先去忙吧。有什么问题需要补充,我们再来找你。”
  护士疲惫点了下头,脚步匆匆离开。
  第90章 柳忱
  二人看着护士的长影在昏暗的走道中摇曳渐远,跟着离开杂物间。
  日光照不进狭长的走廊,就算有清洁工每天及时打扫,空气里还是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贺决云从小就不喜欢医院,他不适地吸了吸鼻子,放缓脚步,翻动手中的册子。
  刚才他并没有记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从护士最后的几句陈述来看,田兆光死前或许真的不是那么“清白”,起码在柳忱侄子的那场手术里,他也许的确出现过某个细小的意外。
  那个意外,最终被他专业的技术及时补救,控制住了,在医疗范围内应该属于正常的风险。可是,在被柳忱得知之后,他的这个小错误被放大,被追究,被过分苛责。
  柳忱或许的确是在医院的某个地方意外听到了这件事情,他以外行人的角度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不接受专业人士的解释。医院对田兆华的维护,在他眼中属于同阵营人群之间的偏袒,双方滞塞的沟通,激化了他的情绪,导致他最后做出了偏激的举动。
  目前来看是这样。
  贺决云收起本子,说:“看来田兆华的口碑不错,就算过了十几年,身上沾着那些丑闻,还是有人愿意为他说话。”
  穹苍说:“真正熟悉互相的人,应该不容易被外界的评论所影响。反而是一些半熟不熟的人,在对方出事之后,跳得最欢快。”
  贺决云:“这倒是。”
  有人迎面过来,贺决云止了声音,等人远去才继续道:“不过,还没问梅诗咏的事,你就让她走了。”
  穹苍笑道:“你听她语气就知道,她是支持田兆华的,差不多算是半个粉丝。那么她的观点肯定会是:仙人跳。问了也没什么必要,不如找第二个人证吧。有吗?”
  贺决云指了指楼上,示意继续往上采访。
  今天还有一位跟田兆华同科室的医生在值班,那位医生现在已经很少坐班了,基本都在各处开会,今天他们运气好,来了居然正好凑上。
  贺决云过去的时候,房间里面还坐着个病人。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不冷不热地跟对方讲解。
  二人站在门口安静等候,等这位病人诊断完,上前摸出证件道:“打扰一下,五分钟。”
  医生已经被知会过,平静地跟挤在门口的病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出去等,起身过去关上房门,返身回来。
  “坐。”他顺手拖了两张圆凳到二人面前,让他们自便。扯平白大褂,在对面坐下。
  贺决云说:“今天来,主要是想问一问田兆华的事。”
  医生扶了扶眼镜:“田医生人挺好的,之前在我们院里很受重视。长相五官端正,做人性格大方,平时又很好说话,跟护士病患的关系都不错。”
  贺决云不着痕迹地审视他:“那场有医疗事故纠纷的手术,你知道多少?”
  医生说:“当时我们大家都有讨论过。”
  毕竟是同行,在手术台边站多了,难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
  他对那场手术的叙述,跟护士所言的相差无几——相信鉴定会的结果,对田兆华的悲剧表以同情。
  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医生,明显比之前的护士要老道许多。他开口的语气,脸上的表情,都在适当的情绪之间切换,同时又表现得十分沉稳,让人看不出太多的东西。就算是穹苍,也找不到可以套话的契机。
  贺决云察觉到身边的人换了一种姿势,翘起腿,姿态变得懒散,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
  “那你知道田兆华跟梅诗咏之间的关系吗?”
  医生低声:“梅诗咏?”
  贺决云:“就是那个怀孕后控诉田兆华性侵的女人。”
  “哦,她呀。她来过我们医院,但她不是我负责的病人,所以我对她也不是很了解。”医生视线下移,望着不远处的桌角,仔细回忆道,“那女生表面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平时很喜欢围着田医生转,偶尔还会给他送吃的。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病人为了感谢医生的表示而已,毕竟田医生很早就结婚了嘛。唉,最后他们两个人出现这种事情,我是真的没想到。”
  贺决云问:“田医生平时在医院很受欢迎吧?”
  “是啊,长得帅,事业有成,脾气又好。就异性缘来说,我都挺羡慕他的。”医生嘴角牵了牵,玩笑过后又认真道,“但是他一般会跟病人保持距离,我们医院私底下也不大赞同医生跟病人走得太近。何况大家平时工作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
  “也就是说,是梅诗咏先追求的他?”
  医生淡笑了声,回答得滴水不漏:“我怎么知道他们私底下是追求还是感谢?不过这位病人对田医生还是挺有好感的。”
  “那田兆华有给出过回应吗?你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开始建立起男女关系的吗?”
  “我哪有时间关注他们呀?”医生端过一旁的保温杯,拧开后悠悠喝了一口,不慌不忙道,“田医生是个蛮注重影响的人,医院里的人都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我几次在医院里看见他们两人站在一起,都只是简单聊个天,没什么端倪。再后来那个女生就根本不来医院了,性侵这个指控,是突然爆出来的,我们同事都吓了一跳。”
  他的眼镜被杯子里的热气蒸得白蒙蒙一片,挡住了背后的视线。
  穹苍问:“田医生跟他夫人的关系怎么样?”
  医生闻声不由朝她的方向偏了下头,大概是觉得她的声音很奇怪。
  “你要问怎么样嘛,我也不好说。”医生摘下眼镜,用衣角小心擦拭,“田夫人自己也有工作的,很少过来探班。我跟田医生工作那么长时间,大概也就见过他夫人一两次吧,听说两人是家长介绍,相亲认识的。”
  他重新戴上眼镜,低头无奈叹了一声,说:“其实做我们做一行,加班加点赠台手术是很正常的事,平时时间不那么自由,对别人的家里事也知道不是很清楚。田医生的口碑一向挺好,出事前,我们都以为他的家庭关系很和谐,可是现在你问我,我就不敢下定论了。”
  贺决云颔首,眼神乱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穹苍一眼。穹苍的眼神平静如水,半垂着眼皮,也朝他看了过来。
  二人视线在空中勾了一下,没能接收到彼此的信息,又各自带着困惑移开。
  反正就目前接触到的两位证人的口供来看,田兆华的形象就是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老好人,跟田芮说得相差无几。
  如果是真的,贺决云都要为他垂首叹一声可惜。
  医生抬起手表示意道:“我今天还加了十几个病人的号,你们看……”
  贺决云回过神来:“打扰了,谢谢配合。您接着忙吧。”
  “应该的。”医生起身相送,“就是不知道,田医生都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三夭现在开始重新调查,是不是因为田医生的事故有别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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