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金枝 第74节

  可她现在能以什么身份去呢?
  柔嘉微微垂眼,轻轻开口道:“我又不是大夫,找我有什么用呢?”
  “公主您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陛下这岂是伤病……”
  张德胜有些着急,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嘴硬,若是再拖下去,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可无论他怎么着急,对面的人只是低头不语。
  张德胜叹了口气,踌躇了许久还是劝了一句:“公主,这种话原本轮不到奴才说,但陛下对您真的很好,虽然有时候不说,但您只要细想想便能明白了。就拿之前推了和亲的事来说,就您这身份,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和亲人选了。自那晚您露了面之后,您以为只有阿木勒一个王子想娶您吗?当然不止,只不过其他的诸位都被陛下寻了各种借口回拒了罢了。
  还有您逃走的事,陛下明明气得厉害,却还是派人暗中保护您,他原本只是打算吓一吓就让您回来的,谁知道却出了妓院的事,为了您他不得已打草惊蛇,提早对白家动手,又要承担诸多风险。现在白家蠢蠢欲动,他又不愿意娶周存正的妹妹,一边忍着旧伤,一边谋划思虑,这般劳心伤神,这伤还不知何时能养好。
  太后娘娘更是,因着之前一连几次的事,她如今与陛下已然离心,最近又联合白家逼着陛下立五皇子为皇太弟。
  前朝后宫没一个清净,您便是不为着私情,为着这大缙的江山,也合该去看看陛下!”
  他一字一句,字字泣血,眼见着就要跪下了,柔嘉连忙扶起了他:“公公,我又没说不去。”
  柔嘉掐着手心叹了口气,她只是太久没见他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罢了。
  第62章 醉酒 “朕看你这个总管是做腻了是不是……
  小雨淅淅沥沥,宫道又深又长,柔嘉从未意识到从掖庭到太极殿要经过那么多重门,拐过那么多道弯。
  路途漫长的让她尽管撑着伞,肩头还是被斜斜的细雨打湿了。
  冷风一吹,她细白的手腕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险些握不住那沉重的油纸伞。
  “公主,冷不冷?”
  张德胜走在她侧后方,一打眼瞧见那单薄的背影和半湿的肩头,略有些不忍。
  “还好。”柔嘉摇了摇头,“公公我们快些走,早去早回,我明天还要起早。”
  起早?张德胜差点忘了这一茬,也跟着加快了步子。
  一入门,扑面满室的热气,熏的人浑身舒畅。
  这宫殿仿佛无论多久都不会变似的,柔嘉扫了一眼那鎏金熏笼,靛青瓷瓶和那扇云母屏风,再低头打量了自己一身洗的微微发白的宫装,下意识并了并自己打湿了的脚尖。
  “陛下正在里面休息呢,他一醉酒,脾气就格外的坏,我等皆近不了他的身,公主您也小心一点。”
  张德胜躬着身端着一碗汤药递给了她。
  柔嘉站在外面,依稀听得见他粗沉的呼吸声,大约是醉了酒又发了病,这声音并不匀称,听得她忽有些心悸,久久没去接那托盘。
  “公主?”张德胜又叫了她一声,“陛下如今还在病中,有多大的恩怨都不妨以后再说,再说若是陛下出了事,那您舅舅就算有冤情也昭不了雪了是不是?”
  他们一个个惯会拿这些冠冕的理由来逼她,柔嘉虽是看破,到底还是心软,没再多说什么,拿了托盘进去。
  内殿里很安静,除了他的呼吸声再听不见什么别的动静,仿佛一头受了伤的猛兽一般,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教人没走一步都不敢踩实。
  因着他还在病中,里面只留了一盏细细的烛火,外面又罩了一层黄绢,朦朦胧胧的只照亮那床头的一角。
  柔嘉对他的内殿很是熟悉,因此尽管光线并不亮,还是凭着往日的感觉朝着那床铺走去。
  然而,没走出几步,脚边忽踢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柔嘉吓得脚步一顿,直到那东西撞到了床柱上,发出当啷一声清脆的响,才听出那原来是个酒壶。
  柔嘉平了平气,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又发觉这地上横七竖八地扔了好几个酒壶。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心生疑惑,他不是一向最爱整洁干净吗?
  从前他连看过的书页都捋的平平整整,没有一丝折痕,如今又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内殿里狼藉成这个样子?
  柔嘉环视了一圈,小心地捧着托盘放到了床边的案几上。
  离得近些,她一抬头看见灯光下的那张脸,忽然有些失神。
  他一贯是极为精神的,从前拉着她胡闹了一晚上之后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有时候早上她还在睡着,却能听见他已经到了后殿的练武场里和侍卫角力了,往往她刚起身,他却已经下朝或议事回来了。
  如今这张脸的眉眼仍是那么凌厉,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修养的缘故,脸色比从前略略泛了些白,从前利落分明的薄唇现下微微抿着,唇上血色浅淡,又削减了一分压迫感。
  烛光一摇晃,恍惚之间倒让她想起了当年的几分样子。
  那时候他还是翩翩少年郎,远没有现在这般成熟冷硬,也不像现在这样气势逼人,说起话来泠泠如山间泉,皎皎如松上月,虽也疏离,但那是令人自惭形秽的下意识远离,而不是现在这般,令人心生惧意,丝毫不敢生出亲近之心。
  幸好他现在意识昏沉,连柔嘉摸了摸他唇边的青茬都毫无知觉。
  那青茬刚冒出来,并不长,稍有些扎人,柔嘉这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疏于打理自己,忍不住多摸了两把。
  只是当指尖滑过他干燥的下唇的时候,他忽然皱了皱眉,柔嘉一惊,这才连忙收回了手背过了身,略有些不自在地端着药碗轻轻叫了他一声:“皇兄?”
  外面的雨声渐大,她疑心他是没听见,又凑得近些叫了一声:“皇兄,你醒了吗?”
  一连两声,他皆没什么反应,柔嘉舒了口气,同时又不禁有些忧心,他若是不醒,这药可如何喂下去?
  但让她直接把他叫醒,她又不敢,想了又想,她还是决定将人扶起来,直接喂下去好了。
  她想的倒是挺周全,但着实忽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有多沉。
  直到架着他的肩膀,将他半靠在自己身上气喘吁吁的时候,柔嘉又不禁有些后悔。
  她撑着手臂正想歇一会儿,一抬头却忽然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
  那眼神极为锐利,清醒的完全不像是醉酒的样子。
  柔嘉目光一顿,全身忽然绷紧,不知该如何解释。
  两人直直地对视了片刻,那锐利的眼神忽然一点点淡下去,整个人又成了昏沉沉的样子,柔嘉紧绷的背才慢慢放松,趁机再拿枕头垫在了他背后,将他勉强直起。
  明明是微冷的雨夜,可她经次一遭却微微出了汗。
  柔嘉擦了擦额,端着药碗递到了他唇边试图喂下去。
  然而无论她怎么尝试,那人始终紧抿着唇,黑色的药汁一点也渡不进去。
  “怎么跟桓哥儿一样……”
  柔嘉叹了口气,难不成他也不爱喝药吗?
  但她刚叹完气,眼前的人忽然放松了一些,小半碗药汁一勺一勺顺利地喂了下去。
  事情正顺利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雷鸣,柔嘉手一抖,再一回神,只听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变大,哗啦啦地听得人心慌。
  她还赶着回去,听着雨声心里忍不住有些着急,手底的动作也有些快,一勺刚咽下去,立马又补上一勺。
  大约她的动作实在有些着急,那闭着眼的人咳了一声后,忽然抿紧了唇,不再饮药。
  “怎么了?”柔嘉放下了勺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但那双眼睛仍是昏沉沉的,忽然闭了上。
  药已经喝了一半了,哪有半途放弃的道理。
  柔嘉又递了递,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皇兄你是醒了吗?”
  药碗刚递到唇边,那闭着眼的人忽然握拳抵着唇咳了两声。
  他牵袖子的动作太大,那药碗被他一撞陡然打翻,浓黑的药汁溅了他们一身,连被子上都沾了一片污渍。
  柔嘉轻轻“呀”了一声,皱着眉连忙躲了开。
  但为时已晚,她胸口腰上还是被溅了几滴,再仔细一看,皇帝的肩头更是一片乌黑。
  柔嘉看着他那又黑又湿的肩,不得已还是出去要了盆水进来,打算替他擦洗一下。
  那药汁泼的地方很巧妙,柔嘉刚拉开他的衣襟,便瞧见了那道狰狞的疤痕。
  虽已经过了三年了,但那道疤痕却似乎没有一点淡化的意思,伤口四周还能明晰的看到间缝线的痕迹,大约是在野外匆匆缝的,针脚并不美观,活像是被什么猛兽撕咬了一口似的,在他整个人流畅的身形中显得格外突兀。
  柔嘉从前与他欢爱时总是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这道伤疤,如今清清楚楚地看见,忍不住又有一丝后怕。
  若是再深一点,那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吧。
  柔嘉握着帕子,连呼吸都放轻了些,一点点替他擦拭着药渍。
  然而她已经尽力放轻了动作,但当帕子拂过的时候,却还是听到了一声闷哼。
  “很疼吗?”
  柔嘉看着他微皱的眉,指尖将落未落,不敢再触碰。
  顿了片刻,她已经不忍再下手,干脆丢下帕子起了身:“我去找张德胜来帮你。”
  她刚说完,眼见着要起身,那原本闭着眼的人却忽然睁了开。
  柔嘉无形中感觉腰肢似乎被人勾了一把,整个人瞬间跌了下去,差点撞到他伤口的时候曲着肘支撑在了她颈侧才勉强稳住了自己,但她的额头正抵着他的下颌。
  她尚未来的及直起身,便察觉他的唇慢慢下移,吻上了她的额。
  离得太近,她还能闻到那扑面的酒气,浓重的连苦涩的药味都盖不住。
  他大约是醉的不轻,唇瓣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触过她的额,她的眼睫,最后落到了她的唇上,抬起她的下巴一点点地轻啄着。
  窗外的雨绵绵的下着,雨丝交织在一起,雨雾和水汽淅淅沥沥的模糊了一切界限。
  当唇瓣被挑开,触及到一丝危险的时候,柔嘉才忽然回神,连忙抬起了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四目相对,那原本关紧的窗户却忽然被狂风破了开,夜风一卷,那一盏微弱的灯骤然被吹灭。
  室内顿时陷入混沌,柔嘉头脑昏昏,一时间看不清他究竟是醉还是没醉,只有沉沉的呼吸似乎越发的急促。
  对峙了半晌,她正欲开口询问,没注意她的手正搭在他的伤疤上。
  她刚吐出一个字,那躺着的人有了黑夜的遮掩眼神彻底显露,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翻身径直压了上去。他幅度太大,那原本放在案几上的银盆被他掀起的被子一碰,砰的一声倾倒在地,掩盖住了逸出唇边的一声的低吟……
  雨夜本就惹人困顿,守夜的宫女听着外面的雨声原本眼皮已经快垂到了地面,忽然耳边一声巨响,堪比外面天幕上划过的一声惊雷,她连忙揉了揉眼朝着里间走去。
  因着公主是在侍药,因此内殿的门只是半掩着。
  那侍女一推开门,脚尖却微微沾湿了,她顺着那水流看过去,正看见一只银盆倾倒在榻边,嗡楞嗡楞地转着,而再往上,那原本应该正在喂药的两个人却都不见了影子,只有尚未拉紧床帐一摇一晃着,最终随着那拔步床猛地一晃,被金钩勾住的帐子层层垂坠了下来……
  侍女连忙收了手,微红着脸将门带了上。
  大雨下了一夜,到后半夜,渐渐止息,但空气中却已经饱蘸了水汽,明明天晴了,却仍是沾衣欲湿。
  萧凛最厌恶下雨的天气,可奇怪的是,昨夜明明下了这么大的雨,他的旧伤却并不像往常一样疼痛,倒是头颅因为酒醉还隐隐作痛。
  一起身,看见身边的那空荡荡的床铺,他一时间尚有些昏沉,仿佛忘记了什么事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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