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按照大秦的礼制,太子大婚当清肃街道,从崇仁坊至皇城皆静悄悄的,未有人烟,只是入了顺贞门,钟鼓高鸣,乐队奏起了“清平之章”,辇舆亦停了。
  巍峨宫门大敞,甬道边红锦高悬,礼官齐齐跪拜,沈昭站在甬道前边,他一身广袖华服,戴衮冕,垂九旒白珠,挺秀而立,等着侍女将瑟瑟送到他的跟前。
  这一通繁琐的礼仪走过去,已是巳时,依照宫规,沈昭也得一大早去拜见皇帝和皇后,近了宣室殿,行过礼,嘉寿皇帝便将裴皇后支开,独留了沈昭在侧。
  嘉寿皇帝以手掩唇咳嗽了几声,朝谭怀祐招了招手,他便躬身上前,手里端着一张剔红漆盘,上面搁着巴掌大小的白釉瓷瓶。
  沈昭愣了愣,并未接,而是看向龙座上的父皇。
  嘉寿皇帝声音低哑:“这太子妃一娶,你往后固然是如虎添翼,可外戚干政必更难绝,终究是掣肘之力,不宜壮大。成婚之后你该广纳妃嫔,让她们为你绵延子嗣,至于瑟瑟……她身娇体贵,你喜欢她,便常常宠幸,至于孩子,就不必让她生了。”
  沈昭缩在袖中的手猛颤了颤,再侧目看向那瓷瓶,只觉白得刺眼。
  皇帝又咳嗽了一阵儿,冒着虚汗道:“凉药伤身,瑟瑟身边必有兰陵的耳目,你喂她喝时要小心,一回一回少量地喂,别喂多了,容易被察觉。”
  沈昭咬了咬下唇,静默站着,没有言语。
  嘉寿皇帝见他这模样,眼中划过一道精光,抬眸看他,慢慢道:“你要是下不了手,也无妨,朕派人来做。”
  沈昭心里一咯噔,蹙眉看着父皇,袖中的手攥成拳,又松开,朝着御座躬身揖礼,将瓷瓶收入了袖中。
  皇帝这才满意,微微一笑:“吉时到了,你去顺贞门迎亲吧,从此以后这宫中便有太子妃了,她出身尊贵,不要怠慢。”
  沈昭再揖礼,转身迈下御阶,出了宣室殿。
  日头渐盛,炙热的光落下来,晃得人有些恍惚,沈昭站在原地,眼见瑟瑟越走越近,才回过神来,自宫女手中将她接过。
  她的手冰凉,可手心里却腻了一层薄薄的汗,被他攥着,还时不时颤一下。
  好像是挺紧张的。
  瑟瑟见礼官走得远了,以扇遮面,悄悄地冲身侧道:“阿昭……”
  沈昭走得目不斜视,格外端正,闻言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以示他听见了。瑟瑟瘪了瘪嘴,心道他果然还在生气,男人的气性可真是够大,大喜的日子,就不能一笔勾销么……
  虽这样想着,但还是耐不住,接着低声说:“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沈昭确实生她的气,加之心事颇重,本不想说话,可被她这么一撩拨,却也生出几分好奇,面色凝肃,薄唇轻启:“想什么?”
  听到回音,瑟瑟心里一阵得意,却也不卖关子,笑靥绽放,明艳生动地低声道:“我在想,我们将来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
  “我想,男孩儿得生几个,将来择贤立之。女孩儿也得有,我喜欢女孩儿,贴心又漂亮,可以好好地打扮,你想……把她们养到我这么大,再欢欢喜喜地送出嫁,多美好。我跟你说,刚才出门时我见我娘哭了,她还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看见,其实眼睛都是红的,我爹还哄她来着。那一刻,我就决定了,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原谅她了,她是我娘,她养了我十六年,母女的情分不能说断就断……”
  沈昭安静听着,蓦地,十指合拢,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们一定会子孙满堂的,瑟瑟,你会有做母亲的一天,我向你保证,沈昭此生绝不纳妾,绝无异生子,我们绝不走前人走的路。”
  他声音低徊且坚定,瑟瑟不由得偷眼看他,那侧面俊美如精细雕琢,铺了层炽亮的阳光,宛若明珠在侧,耀眼夺目。
  她突然有些恍惚,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好像穿过岁月烟尘,轮回往复,在极遥远的地方,曾经上演过。
  梦中,梦中有过这个场景,只是没有这么清晰。
  瑟瑟突然明白了,不管前世的结局是什么样,不管最后他们闹成什么样,在最初的最初,不管是阿昭还是她,都曾诚心地想要过好这一生。
  她感慨万千,又生出决心,挚情道:“我们一定能相濡以沫,白首偕老的。”
  沈昭勾了勾唇:“只要你对我真心,我必定不离不弃。”
  “真!绝对真!比珍珠还真!”话说到这份儿上,瑟瑟的老毛病又犯了,花言巧语信手拈来,滑油之气满溢,不着调不靠谱糊弄人的感觉甚是自然地流露出来了,沈昭果然又冷了脸。
  瑟瑟也觉出自己的风格过于浮夸,好像跟当前这严肃的情形不太和谐,正搜肠刮肚想说几句诚恳朴实的话来补救一下,忽听前边的礼官重重咳嗽了几声。
  真是太不像话了!
  礼官是年逾五旬的司礼大太监,大半生在御前当差,为人很是谨慎严肃,一丝不苟。从一开始听这两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心里就不快,但碍于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没有提醒,心想这两位都是顶尊贵的人,该知道宫里规矩,说一说就该停了。
  谁知说起来还没完了,最可气的是,太子殿下是有分寸的,刚开始还能顾忌着宫规,谁知被太子妃一勾引,也将规矩抛之脑后,跟着她胡闹!
  司礼大太监这几声咳得很是浑厚低沉,颇有震慑力,沈昭会意,挺起胸膛,端住架势,朝瑟瑟飞了个眼色,瑟瑟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进了顺贞门,便要去鸿蒙殿拜谒宗祠,供奉苗飨,因嘉寿皇帝的身体实在虚弱,经不得劳累,在谒完宗祠后,前往宣室殿拜见君父的流程被大大压缩,只在云阶前扣了头,便由宫女带着他们回了东宫。
  贺喜的宾客聚在前殿,沈昭还得应酬,瑟瑟则被送进了中殿,等着行合卺礼。
  忙碌了大半日,穿着沉重的华服,端着繁琐的规矩,她的肩膀早开始疼了,在拔步床上坐好,瞧这满殿的宫女,又不好当众说自己身上有伤,便举着团扇,暗中朝婳女使了个眼色。
  婳女本也在担心瑟瑟的伤势,见她一脸痛苦之色,心里一揪,向东宫的管事大宫女梅姑道:“听前殿丝竹未绝,想来殿下还得有些时候才能过来,各位姐姐不妨先去外殿歇息,待殿下来了再近前伺候也不迟。”
  她将话说得很是客气得体,梅姑料想怕是瑟瑟累了想歇一歇,又怕人多眼杂,失了体统,便领着宫女向她鞠过礼,退了出去。
  她们一走,瑟瑟忙将团扇放在床边,去抚弄自己的肩膀。
  婳女给她把外裳褪下,扒开里衣一看,万幸的是伤口没有裂开,将绷带揭开换了药,又重新给瑟瑟把衣裳裹上。
  瑟瑟颓然无力地靠在床沿,道:“热,累,疼。”
  婳女掩唇偷笑,心道果然是累了,连话都变得简练精悍。她笑着哄劝道:“这是皇室泼天的富贵荣耀,旁人想累还不行呢。”
  瑟瑟轻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坐正了,看向婳女,道:“你有没有觉得……太子好像有心事?”
  婳女完全不当回事:“奴婢觉得太子一年到头都是面容凛正,神色端肃,看不出是不是有心事。”
  瑟瑟辗转思索了一番:“肯定是有心事,跟上回儿他质问我时还不太一样,好像心事更重了,似乎是有什么人在逼迫他做不想做的事。”
  婳女越听越觉得虚玄,笑道:“太子妃刚嫁入东宫就开始揣摩殿下心意了,这要是让公主知道您这么上进,她定是会高兴的。”
  她一番打趣的话,把瑟瑟羞得脸颊嫣红,默默往床里边挪了挪,不跟婳女说了。
  这一等便是四个时辰,夜幕已降,外面的丝竹声终于渐渐弱了,不消多时便听外殿传进宫女们清脆俏亮的嗓音:“参见殿下。”
  瑟瑟恍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理了理裙纱,又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微怔,忙道:“扇子!扇子!”
  刚才趴着睡得昏天黑地,扇子也不知被扔哪里去了,她一身华服繁冗,自然不方便低身去找,把婳女急得围着床绕了好几圈,不停地掀瑟瑟铺在床上的裙摆。
  沈昭刚要进寝殿,便见这主仆两慌慌张张地四处翻找,飞快扫了瑟瑟一眼——钗环服饰都妥,哦,扇子不见了。
  太子殿下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抬袖拦住要引他入内的宫女,站在寝殿外面等。
  好在这主仆两还没有笨到家,很快在床边找到了扇子,瑟瑟拿到手里,正了正衣衫,坐在床边,以扇遮面,火速摆出端庄贤淑的模样。
  沈昭这才朝梅姑使了个眼色,梅姑会意,领着宫女碎步而入,奉上合卺酒。
  殿中烛光幽昧,暗香靡靡,瑟瑟一身大红鞠衣,衫袖曳地,云鬓高挽,团扇遮面,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着沈昭却扇。
  沈昭凝睇着她,突然生出些感慨。
  好像长久以来他所求的,便是她能安安静静的,等着他,陪着他,心无旁骛,天长地久。
  可惜,瑟瑟自来是个喜好热闹、不甚安分的性子,总也抓不住,便是好容易抓住了,也是古灵精怪的,分不清她哪句是实话,哪个行为是出自真心。
  他算计来,算计去,遇山平山,遇海填海,可在她的身上,却时常会患得患失,深感无力。
  这般胡思乱想着,沈昭慢慢走近瑟瑟,抬手将她的团扇拂开。
  那明艳娇娆的面容再无任何遮挡,完完整整的映入沈昭的眼中。
  远山眉如黛,额间金花钿,唇上红艳的胭脂,将她本就娇媚的容颜描绘得愈加夺目,沈昭不由看得有些发怔。
  梅姑见状,偷偷笑了笑,将合卺酒端到两人跟前。
  两樽酒鼎底部以红线相连,鼎中清酒荡漾,映出这满室的花娇旖旎,一切都是极美好的样子。
  沈昭坐在床边,同时端起两樽,亲手将另一樽递给瑟瑟,瑟瑟这小坏蛋接过便罢了,眼珠提溜转,又想使坏儿,状似无意地拿指甲轻刮了一下沈昭的手背,才慢悠悠地把酒鼎端到自己唇边,一饮而尽。
  冷不丁被调戏了的太子殿下面上依旧凛正,但一抹可疑的酡红却悄无声息的从颊边飞到了耳廓,暗咬了咬牙,心想:就得意吧,看待会儿为夫怎么收拾你……
  饮过合卺酒,宫女便上来为瑟瑟和沈昭更衣,这身礼服甚是繁琐,由里到外足有十二件,需得六名宫女同时拆解。
  褪下华服,拆下假髻,瑟瑟换上了纤薄的白绸襦裙,慢吞吞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这会儿她倒变得有些扭捏了。
  原因无二,就是……这绸裙也太……太不正经了。
  薄得好像一张宣纸,合襟垂在脚边,前颈开得极大,露出里面绯红的抹胸和白皙有致的锁骨,香肩玉颈在外,说不尽的魅惑之意。
  瑟瑟没忍住把衣领往上拉了拉,谁知这样一来抹胸便露得更多,她忙又放回去。
  沈昭乍一看见她这副模样,瞳眸遽然放大,似是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将视线移开,顿了顿,又觉得这屋中弥漫着一股撩人心脾的浓香,似是有根线牵着他,引诱着他,心尖发痒,身体也不听使唤了。
  他慢慢地把目光又挪到了瑟瑟身上。
  这衣衫甚好,将那婀娜浮凸的腰线都勾勒出来了,再往上看,便是旖旎无边的颈间风光,他从前就觉得瑟瑟肤色白皙,但没想到,身上比脸还要白,好像铺了层珍珠光,柔腻亮熠的白。
  梅姑在一边看着,见这两人一个娇羞,一个痴迷,心道好事还真是水到渠成,忙领着宫女都退出去,还不忘体贴地为两人合上门。
  待人一走,瑟瑟立即扑上去,捂住沈昭的眼睛,磨着牙道:“看!我让你看!”
  沈昭默然静立了片刻,突得发作,把她的手扫开,揽佳人入怀,斜挑眉宇,几分邪气,几分得意地道:“我就看了,怎么着?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不光要看,还要……”
  瑟瑟慌忙挣开他,后退几步,拢住衣襟,与他遥遥对视。
  “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才……才能……”
  沈昭暂且强摁下心头涌上来的邪火,道:“你问。”
  瑟瑟拢着衣襟扭捏了一阵儿,以手为梳,捋顺满头青丝,问:“我好看吗?”
  沈昭低头浅笑,烛光映入眼中,扫尽沉霾,柔情万千。
  “好看,当然好看,瑟瑟永远人比花娇。”
  说罢,他要上前,瑟瑟忙后退一步,道:“我还有个问题。”
  沈昭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拿出极大的耐心,道:“问。”
  “你刚才说永远人比花娇。可你知道永远是多远吗?永远就是人的一生,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就会老了,到时候我会长皱纹,会长白头发,你,你还能觉得我好看吗?”
  沈昭隐有些吃惊。
  温瑟瑟竟然也能问出如此忧虑深远的问题。
  他用视线细细描摹过瑟瑟的面容,温声道:“能,不管什么时候,你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看的。”
  瑟瑟却嘟了嘴,将头转向一侧,道:“我不信,永远都有年轻漂亮的姑娘,我会一天比一天老,而你手中的权势会一天比一天重,将来,若是我年华老去,而你的身边出现了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你就不会觉得我好看了。”
  “胡说,我怎么会这样?”沈昭急忙否定,可看着她娇俏笃定的样子,却又品出些别的滋味,他问:“那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瑟瑟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双手合于身前,端庄凝肃地看向他,道:“你发誓,往后余生,不能纳妃,不能拈花惹草,不能嫌弃我,若违此誓,则……”她歪头想了想,果断道:“若违此誓,则不举!”
  沈昭呛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边笑边道:“温瑟瑟果然是温瑟瑟,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瑟瑟不管他的戏谑笑意,只眼睛明亮地看着他。
  沈昭笑不可扼,却端端正正地举起了手,依言立过誓,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誓言,收敛了笑意,看着瑟瑟,认真道:“那你也得立誓,对我一生忠贞,不离不弃。”
  瑟瑟不假思索,立即举手,道:“我发誓,对阿昭一生忠贞,不离不弃,若违此誓,便英年早逝,受尽病痛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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