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

  片刻后,一滴晶莹的水珠跌下,将那细沙晕出了一个深色小点。
  沈季泽像只无头苍蝇般在蛛网似的通道里穿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现在身在何处,只能一个通道接一个通道的往下找,嘴里喊着卢茸的名字,声音都变得有点沙哑。
  沉重的铁棍不方便一直握着,就拖在地上,一路响起刺耳的刮擦声。
  他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自己刚刚离开,卢茸就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给带走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满是悔恨,责骂自己刚才就不该将人独自留在那儿,指不准就出了什么事。
  他眼眶红红地咬紧下唇,暗想若是不找到卢茸,就算发现了光团也不出去,直到将人找到。
  通道里渐渐变得迷蒙,头顶的灯光都不再清晰,朦胧中只有一团白色的光晕。远处也看不清,可视范围就是周围一两米。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大雾。
  沈季泽懒得去想楼房里为何会有大雾,只继续往前找着人,嘴里不时喊一声卢茸的名字。
  脚下经常会有横曳的木条铁棍,还有一些堆聚的沙堆,他一个没注意被绊倒,重重地摔了出去,手上的铁棍叮叮当当滚到了墙角。
  这一下摔得很结实,他躺在地上缓了十几秒才慢慢起身,膝盖一股尖锐的刺痛,差点又跪在地上。
  膝盖和手心都沾满了沙泥,渗出红的血,小腿上也全是血痕。
  他龇牙咧嘴地拍掉那些沙子,捡起墙角的铁棍,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卢茸蹲了很久,心里的难过似乎减轻了些。他擦掉脸蛋上还挂着的两滴泪,站起身准备去找沈季泽,结果刚提步就愣住了。
  周围不再是灰扑扑的水泥通道,而是身处在一条巷子里。头上是黑的天幕,灯光从旁边的院落透出来,将面前那堵围墙染上了一层橘红。
  围墙左侧有扇木门,墙上贴着泛黄的小广告,上面是某某老中医,下面一排小字留着电话号。
  他倏地回头,瞳孔随之骤缩,呼吸都停滞了两秒。
  视线里有着两个蓝色的垃圾桶,静静地立在墙根。很大很圆,一只敞开着装满垃圾,另一只的桶盖合着。旁边挂着个破旧的塑料袋,在风里簌簌作响。
  卢茸定定看着那只合上的垃圾桶,被一股久违的,他非常痛恨的感觉慢慢包围。
  是被至亲抛弃的恐惧绝望和无力。
  那感觉曾经伴随了他很久,让他时不时就会升起难过。
  他会和小狗玩着玩着就开始发呆,会搂着爷爷的脖子一遍遍讨好地问:爷爷,我是你的乖宝宝吧?爷爷你最喜欢我了对吧?非要财爷给出肯定的回答,才会稍微心安。
  虽然在财爷的陪伴和宠爱下,那些患得患失逐渐消失,他自己也认为一切都过去了。可再看到这幕场景时,他的眼泪瞬时夺目而出。
  这一幕,永远不会过去。
  左边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他飞快地转头看去,看见王图居然就站在不远处。
  他没有变,和卢茸记忆中一模一样。
  短发削得薄薄的,快露出青色的头皮。穿着当天分别的那件黑羽绒服,脸上挂着卢茸熟悉的笑容,眼尾有两道温和的笑纹。
  王图往前走了两步,对他伸出了手,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柔和:茸茸,来,图哥哥带你回家。
  卢茸听到了心脏在激烈跳动,胸脯都跟着急速起伏。他微张着嘴喘息,似乎这样才不至于闭过气去,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垂在短裤旁。
  茸茸对不起,这么久了才来接你。王图又往前走了一步,脸上满是歉意。
  卢茸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图哥哥
  声音很轻,除了他自己能听见。
  对,是我,茸茸,我就是你的图哥哥。王图半蹲下身,对着他伸出了双手。
  卢茸想嘶喊,想哭嚎,想搂住王图再对着他拳打脚踢。
  那些在深夜里总结出来的诘问,他曾经一条一条铭记在心,准备在见到王图时,一定问个清清楚楚。
  这么久你去哪儿了?
  你当初把我丢在垃圾桶里,说会来接我,可为什么现在才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你太讨厌了。
  卢茸有很多的话往外涌,却争先恐后地堵在了嗓子眼,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图的神情也很动容,哽咽着道:茸茸走吧,图哥哥接你回家。
  卢茸想过自己再见到王图时一定是很冷漠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质问完就走掉,再也不理他,是一个冷冰冰的小孩儿。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和接近王图的渴望。
  那深藏在怨怼和愤懑之下,轻易触碰不到的渴望,在再次见到这个人时,便在心里疯狂滋长,瞬间占据了所有思想。
  他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咧着嘴无声地哭。
  茸茸,咱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王图继续伸着手,声音更加柔和。
  卢茸停下脚步,泣不成声道:还有,还有爷爷,爷爷和哥哥。
  对,再把爷爷和哥哥接上,回到咱们的家。
  还有,还有白叔叔和陈叔。
  白叔叔和陈叔已经在家了,等咱们几人回去后,就住在一起。
  王图的话带着莫大的诱惑,卢茸光是想着那个画面,身体都在幸福的战栗。他泪眼模糊地看着王图,慢慢向他靠近。
  我们在院子里种上各种各样的花,再给你做一个秋千。王图轻声说。
  谁料话音刚落,卢茸眼里梦幻的光便渐渐消失,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歪着头打量着王图。
  怎么了?王图问。
  卢茸疑惑地反问:可是我们院子不是有架秋千吗?
  王图脸上神情不变:差点忘记了,不过我们还可以种花,给满院子都种上花,还搭个葡萄架,夏天我们就坐在葡萄架下面乘凉,喝最好喝的果汁。
  你说咱们在院子里种各种各样的花?卢茸问。
  问出这一句后,他便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王图的嘴。
  是啊,你不喜欢吗?如果不喜欢的话,咱们就什么都不种。王图笑眯眯地说。
  卢茸的脚步轻轻动了动,不过是在向后退。
  你说,我以前在院子里种了什么东西?他脸上满是泪痕,话音也在颤抖,漆黑的眼眸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碎掉,却又带着一丝期盼。
  种什么都不重要,回去后再挖出来就行了。王图盯着他后退的脚,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卢茸的心在瞬间结冰,沉甸甸地往下坠,坠入漆黑的深洞。
  如果仔细瞧,会发现他握在短裤侧的手指节都紧得发白。
  从这里出去后,就去接爷爷
  你撒谎!卢茸突然大叫着打断他的话:你根本就不是图哥哥,你撒谎!
  我是你的图哥哥,你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卢茸激动地连声大喊,泪水疯狂地往外涌,颈侧的血管都凸起在表面。
  咱们给院子里种上小花,你喜欢什么就种什么,再放一个滑梯,那种带着图案的滑梯王图脸色狰狞起来,语速越来越快。
  你撒谎,你一闻到花儿,脸就会肿,你说那叫过敏,咱们家没有花儿。我在院子里种的是一个冰激凌,你给我说那个种下去就没了。
  卢茸尖叫着,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作响,他盯着王图两片不断碰撞的嘴唇,腾地化身成了一只白色的小鹿,低下头,对着前方撞了上去。
  王图终于闭嘴,赶紧往旁边躲,可还是慢了一步,右手被那只银色的小角给戳中。
  丝丝一声响后,他那只手顿时化成了灰雾,飘散在空中。
  小鹿见此情景,更是不停地撞向他,那不管不顾的架势,活似疯了一般。
  王图狼狈地左躲右闪,可还是被蹄子频频击中,凡是被击中的部位都化成了灰雾。
  很快的,他腰肢就少了一段,左腿和右臂也空了一截。整个人七零八落,看上去诡异可怖又有些滑稽。
  他不再企图伪装自己,边躲藏边不停地说:你是个怪物,王图当初就是因为怕你,才将你扔进了垃圾桶
  正在扑打的小鹿动作没停,眼睛通红,腿上的红纹也泛起了灼灼光芒。
  你还在等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孩吧?你以为他会回来找你吗?我刚才看见他已经找到出口,迫不及待的钻出去了。
  他根本就没想过回来找你,你在他眼里也是个垃圾。
  和王图一样,在发现你是只怪物后,也会扔掉你,离你远远的
  小鹿痛苦地呜咽着,不光用角顶,用蹄踹,甚至还张开嘴,露出两排小小的牙去撕咬。
  王图逐渐在消散,却不可遏止地大笑着:你还是会被抛弃的
  在小鹿最后重重一击后,他整个人终于化作了烟雾,只有最后一句话音,还残留在空气中。
  你还是会被抛弃的
  卢茸呆站在原地,纤细的四腿在颤抖,像是不胜负荷的支撑着身体,鼻子里呼呼喷着气。
  半晌后才化成一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慢慢蹲下身,抱着自己的肩,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沈季泽在越来越浓重的雾障里摸索前进,用铁棍在前面探路,像个小瞎子一般。
  他的两条腿也走得发木,越来越沉重,却仍然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喊着卢茸。
  不过就在他转过一个拐角后,那笼罩在四周的雾气突然急速消散,如同云开日出时的天幕,甚至比那更快。
  活像有一只大型抽风机,将那些遮盖视线的雾气抽得干干净净,视野顿时开阔明朗起来。
  他一下就看到了正前方的通道尽头,一名小男孩正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卢茸!沈季泽又惊又喜地大喊一声,都破了音。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也瞬间有了力气,将手中的铁棍一扔,大跨步往前跑。
  当他快要跑近时,埋着头的男孩突然抬起脸,他一下怔住,停下了脚步。
  那张精致的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还布满了泪痕。
  可让沈季泽意外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在看到自己的瞬间,漆黑眸子里残存的哀伤瞬间消失,浮起层浓浓的警惕。
  茸茸,我来接你了。沈季泽以为他刚才被吓着了,便轻声道。
  没想到卢茸听完这句话后,不但没有任何反应,脸上还多了几分恨意。
  沈季泽解释道:我刚才找了你好久,现在才
  你又变成哥哥的样子来骗我了吗?卢茸冷冷打断他的话。
  变,变成哥哥的样子?沈季泽不明所以,结结巴巴道:你在说什么啊?我,我就是哥哥啊,我是沈季泽。
  我不信。卢茸嘴角往下撇着,看样子又要哭了。
  我真的是哥哥。沈季泽试图解释,并往前走,被卢茸大声喝住:你不准往前走!
  他像只愤怒的小狮子,浑身炸开了毛,就要亮出自己的小爪子。
  只要沈季泽再往前跨出一步。
  沈季泽只得站住说:你干嘛啊,我错了好不好?刚才就不该把你一人留下的。
  见卢茸不接话,只定定瞧着自己,他又继续说:我真错了,不过我也是遇到了点意外。你不知道,我刚才碰到个女鬼啊,真的是女鬼,在那房顶上到处爬。
  沈季泽说到这里来了劲儿,开始眉飞色舞地比划:她的头发这么长,看见没?这么长。
  他两臂尽量拉长往外张:长相就不给你细说了,怕吓到小孩儿,你只要知道相当可怕就行了。
  卢茸看着沈季泽,带着泪的眼里泛起一丝困惑,偏了偏脑袋。
  当然,我肯定不怕的,我有武器,一棍接一棍砸上去,那女鬼被我砸得嗷嗷叫。看我,注意看我,我当时用的是这一招。
  沈季泽佯做手里还拿着铁棍,摆了几个造型,嘴里发出砰砰声。
  卢茸眼里的光亮黯淡下去,垂下了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准备多遛她几圈,结果你知道谁又来了吗?沈季泽故作神秘地问。
  也不等卢茸接话,他压低声音自顾自回答:是鹿战士!
  卢茸浑身一颤,又倏地抬头,眼里重新放出光亮。
  鹿战士还是那么棒,它一蹄子挥出去,那女鬼全身都像着了火,再一角顶上去,女鬼就被戳在角上,只能喊饶命啊大王
  哥哥卢茸先是喃喃了声,声音细不可闻,又大喊一声:哥哥!
  哎,怎么了?沈季泽被打断动作,看到卢茸激动的模样后赶紧回道:哥哥在呢。
  卢茸站起来,光着身子就往沈季泽怀里扑,嘴里嚎啕大哭:你把我当垃圾扔掉了吗?你不想回来接我了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不想要我了
  沈季泽接住这个光溜溜的小身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话。
  但卢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那么伤心,哭声里也全是撕心裂肺的悲伤和委屈,他顿时心疼得眼睛也红了。
  茸茸才不是垃圾,哥哥怎么会不要你?哥哥说了来接你,就一定会回来接你,茸茸不是垃圾。他语无伦次地解释。
  可是你迟早都会不要我的,要把我扔进垃圾桶,你迟早都会离开我的
  卢茸拼命搂紧沈季泽,还将自己往他身上挂,生怕他就此离开一样。
  他的眼泪浸透了沈季泽胸前的衣料,也像是要灼伤他的皮肤,烫进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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