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99节

  “是。”齐云应下来,便命钱忠去换另一船的蔡攀过来。
  蔡攀来的时候,穆明珠与齐云已经又上了船头赏夜景。
  船头无事发生,穆明珠便又与齐云下了船舱,用的仍是与方才一样的理由。
  蔡攀四十如许,高挑瘦削,鬓边却已经有了白发。他称呼齐云为“小少爷”,因从前追随齐云的父亲多年。
  大约是因为亲近,蔡攀主动跟在齐云身后,进入了底层船舱。
  穆明珠又绕着那巨大的黑布笼子踱步,至于第三圈,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原本从船舱门口投下来的昏黄灯光忽然收起。
  船舱内一片黑暗。
  穆明珠脚步一顿,整个人都绷紧了。
  黑暗中,有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出去了。”齐云低声在她耳边道。
  两人都明白过来——是蔡攀!
  热浪从船舱门口处扑来,方才短暂的黑暗很快被刺目骇人的火光取代。
  穆明珠望向门口火光的来处,却见舱门紧闭、燃烧的乃是舱内的货箱——蔡攀出去之前引燃了货箱,又或者是以引信从门外点了火。
  “货物浸了
  油。”穆明珠嗅到其中怪异的气味。
  熊熊烈火很快就要烧到两人脚下。
  齐云朗声道:“蔡叔,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殿下与我出去!”他一面叫着,一面拾起杂物中的铁棍,与穆明珠转身去撬动那巨大的黑布笼子。
  蔡攀的声音透过货物燃烧的哔啵声传来,有种末日般的疯狂,他叫道:“小少爷,怪不了别人,只能怪你自己!两年前,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做黑刀卫都督?我在黑刀卫中勤勤恳恳二十多年,身上的刀疤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却只能做你的副官!若不是你占了那位子,黑刀卫都督本该是我蔡攀!”
  穆明珠与齐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终于将那巨大的黑布笼子撬动了一丝,使它挪动到偏离原来的位置。
  随着那巨大的黑布笼子一动,整个船身忽然也随之一动。
  而在原本黑布笼子压着的地方,一块水桶状的圆形木板被船底的水流顶了起来——江水开始疯狂涌入船舱。
  这小船是早已被穆明珠动过手脚的,那巨大的黑布笼子里装着并不是什么珍贵的金鳞鱼,而是异常沉重的巨石。
  原本这巨石压住没有完全断绝的小圆板,能保证小船正常航行。但是一旦挪开巨石,小圆板打开,便是穆明珠与齐云的逃生通路。
  在蔡攀猖狂的叫声中,穆明珠与齐云一前一后,经船舱底部的圆洞摸上了栓在小船尾部、用来传递消息的竹筏。
  因此时天色已黑,两人出人意料从船底逃生,竟无人察觉。
  穆明珠抽出匕首,割断了竹筏与小船相连的绳索。
  便在此时,一道巨大的火光,从小船船舱处冲天而起。
  船中众人惊慌,前方的大船见了火光,知公主殿下在这艘小船上,也立时调转船头来救。
  蔡攀在混乱中,从底层船舱爬上来,满面惊慌不似作伪,“水!船舱失火!殿下与都督都在里面……”
  此时他独自在船舱口,距离从船头赶来的人,最近的都还有十步之遥。
  忽然,一支软鞭好似毒蛇一般绕上了他的脚腕,将他整个人扯过船尾,拖下水去。
  船尾竹筏上的穆
  明珠早已准备好,一见齐云得手,立时一撑长篙,顺着江水的流向,趁着夜色于竹筏上畅快而去,很快就把那失火进水的小船抛在了身后。
  有两艘大船接应,又有两艘小船在侧,那艘小船上的随行之人,只要没有被火烧到,那么定然会被救起来。而若是会被火烧到,一定是蔡攀放心带着的“自己人”,烧死了也不冤。
  齐云以软鞭缠住蔡攀脚腕,把人倒拖下来。
  此时蔡攀半身泡在滚滚江水中,伸手死死抱住竹筏一端,没想到这一下兔起鹘落、原以为自己得手了,没想到反而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小、小少爷……”蔡攀望着竹筏上的少年,习惯性唤他,想要求饶,可是死到临头都拉不下脸来。
  毕竟,他已经说破了自己的心思,再伪装从前忠厚的模样,就连他自己也不信了。
  齐云黑眸盯着他,没有说话。
  穆明珠在旁看着,她心情倒是很好,到底是揪出了这个内鬼。果真是蔡攀动手,倒是也合情合理。前世以齐云的武艺与缜密,还会残了一条腿,必然是被身边不设防的人给暗害了。
  “问他建业城中那人。”穆明珠下巴一点,因此时江流平稳,她便盘腿坐下来,只偶尔动手撑一篙,调整左右方向而已。
  试探的时间,也是她与齐云早就拟定好的,因船行到这一段的时候,江流相对平缓,而江水也不是很深。
  齐云在竹筏上蹲下来,软鞭如毒蛇缠着蔡攀的脖颈,切断他任何逃生的可能,“蔡叔。”
  少年的嗓音寒凉,用的也仍是旧时称呼。
  蔡攀忽然崩溃般大哭起来,随着他的哭声,所有的自尊与面子也瓦解了,“造孽啊!你不会懂的!你生来就是小少爷,宫里长大,皇帝跟前成长,你知道什么?我苦苦熬了二十多年,从前你父亲在的时候,我给你父亲牵马传信,好不容易一步步走上来,熬到了副官的位子。前一任都督卸任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下一任该是我了。我自己也想着,是啊,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也该到我了。可是——竟然是你!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从没
  审过一个人、办过一桩案,皇帝一声命令,你就成了新的黑刀卫都督!你来的那第一年,每当你犯了错误,问我若是你父亲在时会如何做的时候,你不知我心里有多恨!若是我来做这都督,岂不胜过你千倍百倍?凭什么!凭什么!你不懂!你不配!”
  这的确是齐云从未想到过的原因。
  他蹲在竹筏上,静静看着崩溃大哭的蔡攀,眸中闪过复杂神色。
  当初十四岁的他,的确没有资格做黑刀卫都督……
  “别听他胡说。”一道温和却有力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穆明珠不知何时走上前来,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随意抚了抚他的后背,目光犀利看向那崩溃大哭的蔡攀,哂笑道:“你这老东西,死到临头还胡搅蛮缠,羞不羞?”
  蔡攀怒道:“我羞什么?”他自知必死无疑,说话倒是全无忌讳了,“我们这些实心实意做事之人,所受的苦楚又岂是你们这等人所能体会的?”
  穆明珠伶牙俐齿,笑道:“你自己不中用,还怪人家中用的。从齐云父亲故去,到齐云继任,其间这黑刀卫都督换了没有五个也有三个了,怎么你一次都沾不上?况且,若齐云果真如你所说的那么不顶用,用不了两年,陛下自然会拿掉他。你如今也不过四十岁,再过两年,难道老的动不了了吗?还不是因为齐云做得好,进步神速,一两年间已然比你这做了二十年的高出不知多少倍去了——你这才灰了心,正道走不过人家,才动起了歪心思。现下被我们戳破了,就哭天抹泪撒起泼来——呸!你说你羞不羞?”
  蔡攀说不过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那软鞭太紧还是急怒攻心,竟是一翻白眼晕过去了。
  齐云微微愕然。
  穆明珠摊手,无奈道:“瞧瞧,就这身体素质,几句实话都听不得——还想做黑刀卫都督呢?做梦比较快一点。”
  齐云一面将蔡攀拉上竹筏来,一面忍不住歪头去看穆明珠。
  却见明月江水之间,少女含笑坐于竹筏上,星眸闪闪,长发迤逦垂落。
  齐云一时看得有些失神,想到
  她方才驳斥蔡攀的话,又觉心中温暖。
  穆明珠察觉了他的目光,一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太好了?”
  齐云仍是不会应对她这一套,此时望着她却有些挪不开视线,喉头微动,轻声道:“殿下的发髻散了……”
  穆明珠不以为意,摸了摸散开的长发,笑道:“我故意把头饰丢在那船舱中了。”
  大火烧光一切,可她需要留下一点证物——证明她已经死了。
  这正是归程引出内鬼这一计谋的第二重目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
  她需要让建业城中的人,认为她已经死了。
  如果她平平安安回到建业城中,虽然母皇囿于形势,不能立时杀了她,但所有人的共识都是她这一趟回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让皇帝动怒从来不是一件好事,更不用说让皇帝动怒之后又让皇帝不得不憋回这股怒气去了。
  所以穆明珠要“以哀制怒”。
  当她活着的时候,母皇考虑的是她会带来的威胁与不安定。
  可是如果她死了呢?
  母皇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会不会想起她一些微小的好处?会不会有一丝丝后悔?
  就好比她那废太子二哥,当周瞻动兵之初,母皇可是什么训斥怒骂的话都明发了诏书的;可是当周瞻认罪、死已成定局,在济慈寺的禅房之中,她亲耳听到母皇同怀空大师所说,却又变成了“瞻儿原本是个好孩子,只是被人撺掇了去……”
  如果她“死了”,母皇会不会也同旁人说“明珠原本是个好孩子,只是……”
  “噗”昏死中的蔡攀忽然吐出一口水来,软软坐起来。
  他脖颈上海缠绕着齐云的软鞭,手脚也都已被齐云缚起。
  在齐云眼皮子底下,他是耍不出花招来的。
  穆明珠看着蔡攀,笑道:“建业城中的人可是已经放弃你了——你还要为他保守秘密吗?”
  蔡攀慢慢掀开眼皮,淡漠道:“我今日已是难逃一死,随便你们了。”
  穆明珠坐在齐云背后,伸手捅了捅他的后腰,示意他注意。
  齐云当然收到了她的示意,可同时浑身
  也随之一僵。
  穆明珠盯着蔡攀,慢悠悠道:“事已至此,你难道真觉得穆家能做皇帝不成?”
  蔡攀面皮一抖,忍不住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便知自己猜对了,冷笑道:“你想对了一半——穆家能做皇帝的,是我,不是穆武。”
  蔡攀盯着她,道:“穆家为何出卖我?”他想不明白,为何要向穆明珠等人出卖他。
  穆明珠望着他,忽然狡黠一笑,道:“穆家没有出卖你。我只是诈你的。”
  蔡攀愣住。
  穆明珠摇头叹气道:“你看看你这反审问意识,难怪二十年还做不到都督之位——真是半点都不冤。”
  蔡攀再度抿紧了双唇。
  穆明珠拍拍手,道:“没用了。把他丢下去喂鱼吧。”
  蔡攀真面对死亡,却又有些恐惧,不解道:“殿下没有别的话要问我?”
  穆明珠冷淡道:“不用。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她嫌恶地看向蔡攀,又道:“况且你这么蠢,知道的事情一定也有限。”她看向齐云,道:“动手吧。”
  齐云应声而动,拉过蔡攀来,袖中匕首横出,在他喉咙间轻轻一划,随后把他整个人推入了江水中。
  “咕咚”一声响,蔡攀落入沉沉江水之中,血水涌上来,做了江上亡魂。
  齐云俯身,以江水洗涤匕首,轻声道:“他兴许还知道点细节。”
  “不问了。”穆明珠打了个呵欠,因竹筏上狭小,她就在齐云身后,便顺势趴在了齐云后背上,在他耳边轻声道:“那老东西欺负你,我不爱同他多说话。”
  齐云只觉背后一暖,已是被她整个趴上来,听得此言,心头一热,顿了顿,轻声道:“他没有欺负我……”
  穆明珠却不愿他再去想方才蔡攀的鬼话,笑道:“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猜出是穆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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