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19节

  所以当谢钧领兵杀到皇帝寝宫时,周眈与杨菁也半夜惊醒。
  明光宫中的宫人出外查看,却被宫门口的贼人持刀堵了回来。
  周眈与杨菁丝毫不知外面是什么人杀进来了,明光宫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更不可能与贼人相抗衡,只能守在明光宫中,等外面的兵乱过去。
  杨菁已怀胎五月,不能自己亲自上阵,只能指挥侍女搭梯子爬上宫墙看外面的情形。
  第一波杀到的贼人没撑许久,第二波贼人又杀到。
  “这是何人逼宫?竟如此势大!”周眈攥着汗湿的手,困兽般在屋内踱步,恨声道:“如此大事,怎得我这里一点风声都没有?”又埋怨杨菁,道:“你父亲每常夸口在朝中耳目众多,怎么也不曾递信给我们?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竟不知今夜是何下场!”
  杨菁扶着肚子坐在主位,道:“我父亲必然并不知情,否则岂会不告诉我们?”
  那望风的侍女跑进来,却是道:“了不得!后来的贼人跟先来的贼人打起来了!”又道:“后面来的这批竟都是些僧人!”
  明光宫外喊杀声又起,很快第一波贼人不敌退去,而第二波赶来的僧侣手持刀枪,封锁了明光宫的宫门。
  望风的侍女又道:“陛下寝宫中的喊杀声停了。”
  室内气氛一时凝滞。
  周眈不知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又恐怕贼人处理了母皇之后,会往他这里寻来。
  在这种焦躁惊惧的情绪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寅时,夜色如墨。
  忽然有持刀的僧人从皇帝寝宫中出来,往各处宫门传递消息,要宫中诸人勿惊,说今夜是谢太傅带兵逼宫,秦王领兵护驾,而皇帝受惊之后,已写下逊位诏书、传位于秦王。
  周眈与杨菁来到明光宫宫门内,在僧人寒光森森的长刀下,恭敬领了口信。
  宫门在两人面前再度紧闭。
  周眈转身快步回了殿内,再也忍耐不住,对杨菁道:“秦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母皇要四妹做了皇帝!”他盯着杨菁,道:“这些你父亲竟丝毫不知?”
  杨菁也在消化这巨量的信息,扶着肚子靠在门边,一时没有说话。
  这副模样落在周眈眼中,却成了心虚的证明。
  周眈逼上前两步来,嘶声道:“你们父女是不是早就跟穆明珠串通好了?你当初跟着穆明珠去雍州两年,早就是她的人了,是不是?”
  杨菁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道果然是皇帝的儿子,这疑心倒是一模一样的。
  周眈脸色胀红,再无素日文雅之态,冷笑道:“好!好!好!原来我竟是给你们父女愚弄了!现下怎么算?你们杨家从龙之功,立时便要踹开我了吧?我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那个位子,穆明珠一个女人坐不稳的!就算母皇逊位于她,天下人也不会答应!这是我父亲的皇位,还要交到我手中来!”他目中放出近乎癫狂的光来,与人前淡泊名利的模样迥异。
  一夜的兵戈厮杀,与天下最高位置失之交臂,这样强烈的刺激让周眈在与杨菁独处时,再也无法维持演给外人看的假面。
  杨菁情绪起伏也大,扶着肚子坐下来,尽量平静道:“咱们坐下来说话,从长计议。”
  然而她越是冷静,周眈便越觉得受刺激。
  “还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穆明珠夺了皇位,一早就会召见群臣,除非到时候你父亲领头、抵死不从,否则这建业城中还有谁能拿下她?”周眈自己也颠三倒四,一会儿对穆明珠极度轻蔑、认为这个妹妹根本不可能继承皇位,可是一会儿却又觉得穆明珠手握重兵、在建业城中想杀谁便杀谁。
  “你冷静一点,先坐下来。”杨菁忍气道:“如今外面的情形还不知道怎样了。”
  她也担心父亲的情况,宫内已经如此,不知建业城中又如何。
  周眈盯着她,忽然冷声道:“怪我不够冷静?难道不是你的态度太冷静了?”他越发觉得先前的疑心有道理,“你便是穆明珠在宫中的内应!否则怎么往日你都往母皇宫中,服侍母皇安寝,独昨夜不曾去?”她一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杨菁一夜疲累,精神有些撑不住了,扶着肚子无奈道:“我昨晚是动了胎气,不便行走。”
  “胎气?”周眈冷笑两声,眼中放出诡谲的光来,道:“你真把我当成傻子了?以为我不知道你身边那个叫棋语的侍女究竟是怎么死的?”
  杨菁心中一颤,直直抬头看向他,轻声道:“什么?”
  暗夜中,明光宫的宫墙之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间或有刀枪撞击的金戈声,不知有多少披坚执锐的士卒正列队跑过。
  在这皇宫之中,在穆明珠的治下,周眈清楚自己继位的希望已经比萤火还要渺茫,而他本人甚至可能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他终于彻底撕掉了假面,不再维持温和文雅的模样,任由整个人为欲念与恶念吞噬。
  “滚!”他双目赤红,盯着成婚不足半年的妻子,低声吼道:“带着你那个来历不明的肚子,滚出去!”
  杨菁在听明白的瞬间,只觉耳中“嗡”的一声鸣响,眼前一阵发花,好歹强撑着不曾晕死过去。
  她撑着椅背站起身来,没有辩解,也没有再看周眈一眼,拼尽全力打开殿门,起初只是漫无目的走在黑暗的庭院中,不想面对周眈,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下半生,可是慢慢的她理顺了思路。
  杨菁最终走到明光宫的宫门前,面对持长枪拦截的僧侣,淡声道:“请上报秦王,就说杨菁求见。”
  那两名士卒不知内情,道:“等着吧!秦王殿下现下忙着呢!”
  杨菁又道:“我曾在雍州跟随秦王两年,现有要事禀告,烦请二位传句话。”她摘下了鬓边的珠钗,撸下了腕上玉镯,递给那两名士卒,道:“些微小物,不成敬意。”
  那两名士卒却并不敢接,犹豫了一瞬,便叫了一旁的守兵,要他前去传话。
  思政殿大殿中,八盏连枝灯尽数点燃,将殿内映得如白昼一般。
  秦王,又或者说新君穆明珠仍是坐在她往日上朝时坐的那把椅子上——龙椅之下,左首第一位。
  而在她身边,右相萧负雪与女官李思清一坐一立。
  夜晚即将过去,逼宫的短暂胜利,只是天亮后更艰难战役的开局而已。
  李思清原本就宿在思政殿偏殿,兵乱时不曾出来,后被穆明珠的人寻来。
  萧负雪则是在府中等待,昨日听了穆明珠在道观中的话,没有安睡,谁知惊变就发生在这一夜。
  此时穆明珠与两人议定,发令要王长寿率领士卒,将建业城中被围困的重臣,在天明之前一并送入宫中。
  萧渊匆匆而入,道:“牛国公见了陛下逊位手书,没有再与咱们的人起冲突,只是他仍不肯散去集结的城中守兵,并且要求入宫见陛下。”他口中的“陛下”,仍是指的皇帝穆桢。
  穆明珠道:“他愿意主动入宫,再好不过。你带他一人入宫,送去与母皇相见便是——你在旁守着。”
  可是见面,却不能传递重要的消息。
  萧渊会意,领命而出。
  明光宫杨菁求见的消息,便是在这时送达上来的。
  “杨菁?”穆明珠微微一愣,杨太尉府上乃是重兵把守之处,明日见群臣,杨太尉也是其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这个节骨眼上,杨菁见她是为了什么?
  “带她过来。”穆明珠叮嘱道:“路上仔细留意,莫要让她传递了消息。”
  “是。”
  半个时辰后,一顶青布小轿将杨太尉杨敦礼抬入了皇宫。
  皇宫中的厮杀声,在太尉府是听不到的。
  所以直到王长寿领兵围了城中重臣府邸,杨太尉才知今夜出了大事。
  忽然府门打开,来了一队穿僧袍拿长刀的人马,说是宫里“新君”有请。
  杨太尉摸不着头脑,不知此去是吉是凶,将紧要之事交待了府中亲信,不得不走这一趟。
  他想着虽有“新君”,但只要三皇子周眈未死,总还有机会。
  就算是周眈死了,总还有在外的藩王、在建业的皇孙。
  而他在朝中历任两朝,家族故旧遍天下,不管谁做了新君,总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他入得宫中来,下轿见是一处略荒僻的宫殿,入殿一看,却见他那怀胎五月的女儿正坐在窗下。
  杨太尉先是一愣,继而一喜——没看出来三皇子还有这样的能耐,竟是提前登基了不成?
  杨菁坐在窗下,见父亲入内,扶着肚子没有起身,简短道:“昨夜谢太傅起兵逼宫,秦王护驾有功,陛下受惊,已写下诏书逊位于秦王。”
  杨太尉被这串消息砸得头晕眼花,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听女儿杨菁又道:“一个时辰后的大朝会上,我要爹爹支持新君秦王。”
  “秦王?”杨太尉紧走两步,也有些站不稳了,在女儿身边坐下来,道:“新君是四公主?三皇子呢?”他多年重臣,心思转的很快,道:“你夫君还有机会。就算三皇子不成,我们还可以支持英王的两个孩子。四公主?不成的!这是死路!”
  “我腹中的孩子,不是三皇子的。”杨菁轻声道。
  “什么?”
  “三皇子已经知道了。”杨菁又道。
  外面是夺位之夜,杨太尉当下也来不及细问孩子父亲的事情,瞪着女儿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顿道:“总还可以支持皇孙。”
  既然杨菁腹中的孩子不是周眈的,而周眈已经挑明了此事,那双方便没了合作的余地。
  “皇孙与四公主,谁的胜算更大?”杨菁冷静又问。
  杨太尉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皇孙。”
  杨菁看着他不语。
  “你认为四公主胜算更大?”杨太尉皱眉道:“你不要只看这一宫一城之中,四公主就算赢了一时,最终还是会输的。”
  “值得一赌。”杨菁低声道。
  “不妥。”杨太尉迅速理清了思绪,今夜宫变的胜者是四公主,而他的合作对象中三皇子已经消失。女儿的想法也很好理解,如果要投诚新君,那么明日大朝会上他俯首称臣,便是最后时刻的投名状,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便怎么都算不得新君“自己人”了。只是四公主这个新君能做多久,很值得怀疑。若为了她得罪众藩王,断了自己后路,实属得不偿失。但四公主既然暂时拿下了建业城,又拿到了皇帝的逊位诏书,那么此时与新君明火执仗对着干,也并不上算。虽然事情发生得离奇突然,但杨太尉的决定仍旧理智,“大朝会上,我不会赞成,也不会反对。”
  这就是他的态度。
  杨菁稍微松了口气,低声道:“爹爹不反对便足够了。”
  皇帝穆桢已经移居长秋宫。
  火把光亮下,穆明珠与执金吾牛剑一同等候在外。
  宫人快步而出,小心翼翼道:“陛下说昨夜受惊,不愿见客。”
  牛剑恳切道:“臣只相见陛下一面,确保陛下安好。”
  那宫人满面为难,又怕穆明珠怪罪,竟发起抖来。
  其实只要穆桢肯出来与牛剑见一面,便能卸下牛剑身上沉重的责任,彻底消除建业城中可能的兵戈。
  然而穆桢不愿意出来相见。
  穆明珠心中发苦,然而想到母皇今夜骤失帝位、不配合才是情理之中,便对那宫人温声道:“你进去服侍吧,不必惊慌。”她又转向牛剑,道:“今夜的事情,本王方才已经给姨丈讲过了。我早知谢太傅狼子野心,恐怕他有非常之谋,因此接了取经的差事后并没有着急离开。今夜谢太傅聚众逼宫,从城中密道杀来。我领兵随后赶到,救下母皇,擒杀贼兵。母皇退位的心,由来已久,自穆国公辞世之后,母皇便心绪不好,有懒理朝政之态,要我入预政后,在思政殿偏殿私下奏对时,更是时时流露要将这万几宸函的重担托付之意。今夜谢太傅逼宫,声势实在骇人。母皇受此刺激,不愿再受朝政束缚,只想下来安度晚年……”她说得真切,“我既蒙母皇看重,虽力有未逮,却也不能推辞。”
  穆明珠在前面与牛剑说话,后面的史官已经在“如实”记载。
  牛剑心中踟蹰,没能见到老皇帝,颇感不安;可秦王在城中兵马亦甚众,真打起来城中守兵未必能赢。
  他做了这么多年执金吾,并不是傻子,昨夜女儿给他饮下的茶水必然有鬼。可是他摸不准女儿究竟是受了哪边的蛊惑,是谢太傅还是秦王?
  况且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样地步,再回过头去追究又还有什么用呢?
  穆明珠慢悠悠又道:“监门卫中郎将陈爵,姨丈可识得?”
  “陈爵?他怎么了?”
  “他是谢太傅的内应。”穆明珠盯着牛剑,上一世还以为是牛剑被谢钧拉拢后,部下陈爵等人也跟着归顺;如今看来前世倒像是陈爵先跟谢钧勾搭在一起之后,又把上司牛剑拖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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