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她吸了吸鼻子,收拾了情绪,对女修道:“这些是我和你一同创造的。虽然摸不着,可还是十分美丽。”
  女修看着地上流淌的阳光,道:“确实美丽。”
  她心中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只有这个一直困于宫室的公主才会说这样的景象很美。她来自北海,后来又居上清境,早已见惯风浪和美景。
  眼前这些,随便一个障眼法都会比这更美更好看。然而她也知道,障眼法是变不出不存于世之物的。
  眼前这一幕,确确实实是她和瑶姬共同创造的。
  这简直可以说了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海内经》: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狐蓬尾。
  《左传》文公十八年:“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
  第41章
  瑶姬在女修处得到的, 比她预期的,已经多了太多。那些花虽然并未实化,但是确实被她们创造了出来。这于她已是难得的惊喜。
  若真有造物之力, 造出刑天的神魂, 便也变得可以期待起来了。至于如何说服其他几位五灵掌使者帮她,这些都是可以努力去实现的。
  她心中有了希望,走路都觉得轻盈了许多。
  女修把瑶姬同她说的, 并最后二人一起创造出的幻象告知了蚩尤,蚩尤便蹙起了眉。
  那一日瑶姬来同他商议英灵殿选址之事, 道紫微大帝选了三处地方, 叫蚩尤择一处来建。蚩尤看着眼中带了笑意的瑶姬,觉得他似乎真的很久未见到她抵达眼底的笑了。
  “殿下似是有喜事。”蚩尤问道。
  瑶姬便答:“此事进行的如此顺利, 我自然心喜。难道殿下不喜吗?”
  蚩尤抿了唇,道:“自然同殿下一样心喜。”
  然而他脸上却并无多大喜色。瑶姬便突然反应过来, 涿鹿之战于蚩尤太过敏感。他亲自替刑天收尸,如今要亲自负责修建英灵殿之事, 只怕他的心里, 并不十分好受。
  瑶姬便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她开口道:“当初在常羊山我说的话, 还请将军不要放在心上。我……是我未尽到皇族之责, 你已是尽力。要论谁对不起谁,也该是我对不起南庭这些将士。”
  蚩尤抬眸看住她道:“公主无心之言,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至于战场之事, 本就不该是公主该操心的。”
  瑶姬便忍不住回道:“我虽是公主, 但也是皇族之人,对南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便如女妭,同是公主,也上了战场, 建立功勋。”
  蚩尤见她突然提起女妭,提起涿鹿之战打败他立下战功的女妭,心中一沉。
  他叹一口气,道:“战场上可不是宫里同人比划,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你。在战场上,自来功与罪是并存的。然而若是有机会能避开这些,又何必一定要亲上战场直面血腥杀戮呢?”
  女妭虽打败了他,但是因杀戮太重,一直放逐于赤水之北。他心中怜惜瑶姬,便觉得这个战场实在不适合瑶姬去。
  瑶姬道:“因为战争不可避免,于是牺牲便也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为什么上战场的不能是我呢?”
  莫说神族之间有攻伐大战,便是其他族群,也常有争夺适合居住修行的山河而彼此厮杀。族群一旦想要发展,争端便不可避免。
  蚩尤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些诧异,似想不到她会这样说。他心中,瑶姬公主体弱多病身娇肉贵,自该养着宫里让人保护。若她上了战场,真沾了满手血腥,于刑天祝融这样的武将而言,便失去了为将者的意义了。
  瑶姬笑了笑,道:“我当年虽一直养在深宫,但手上也是沾过血腥的。将军不要真把我当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这个蚩尤自然是知道的,别说缚鸡,他自己便被她捆缚过,还被倒吊在南庭讲武堂前的大树上羞辱。
  于是他便道:“这是自然,从来不敢把殿下当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毕竟我少时便被殿下缚过那么一回。”
  瑶姬听他提及旧事,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发懵。她想不到他会忽然提及少时那些幼稚的争执。
  而她说的所谓沾过血腥,指的是东海屠龙那一回。
  蚩尤是知道那件事的,甚至他知道的比祝融更加清楚。
  那时瑶姬诛杀了东海太子,又因着刑天的及时赶到和青帝干预而全身而退。然而她毕竟受了伤,不敢回南庭叫她已因女娃之事病倒的父皇担忧,便只能任刑天带着她去九黎找蚩尤帮忙。
  瑶姬在九黎治伤的那段日子,蚩尤出于主人的责任也每日探上那么一回,自是知道的十分清楚。
  蚩尤又道:“殿下东海屠龙确实英勇,但也该想想若是不成功,还把自己搭进去。炎帝陛下该有多痛心。”
  瑶姬忽然便笑了,道:“那涿鹿之战爆发之时,九黎少君有想过要退吗?阪泉之战开战前,我父皇想过要退吗?杀戮之事虽不可取,但很多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有的尊严和荣光,从来都是要努力维护亲自争取的。东海若不尝到同样的苦痛,他日来犯南庭便会毫无顾忌。而她若不能为自己的妹妹讨回公道,又有何面目当她的姐姐,当她父皇的女儿。
  蚩尤便也笑了。他希望公主殿下能懂得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而公主殿下本人,却极爱冒险也极爱去承担一些在他眼里不必一个公主去承担的东西。
  他轻轻道:“殿下切莫介怀当初之事,待到英灵殿建成,把他们迎入殿中供奉,自然也算能安抚亡灵。”
  这是能为他们做的最后的事了。
  瑶姬点了点头。她送他们到这一程,却不能把刑天也只送到这一程。
  刑天于她不一样,便不愿到此为止。
  “届时刑天的灵体……”蚩尤终于还是提到了这个茬。
  瑶姬顿了顿,道:“把南庭将士未入轮回的英灵迎入殿中供奉,是为了让他们早日安息,重入轮回。而刑天已经神魂覆灭,只剩个空壳。便无迎入英灵殿的必要了罢。”
  蚩尤点了点头,道:“那殿下准备把刑天的灵体怎么办?”
  瑶姬抬起头来盯住他道:“便留在巫山不可以吗?或许,我能找到救回他的方法呢?”
  蚩尤道:“看来殿下已是找到了救回他的方法。”
  瑶姬侧首,视线落于眼前虚无的一个点上,道:“我总觉得应该还有希望。书上说,五灵掌使者同心协力可造万物,甚至神魂。”
  蚩尤道:“那很好。只是具体该如何同心如何协力?又用什么方法,使得神魂同灵体契合。然后毫发无损的回来。”
  瑶姬道:“具体的方法我还未想到。只是刑天有复生的希望,我们便不该放弃不是吗?”
  蚩尤却明白,让一个神仙复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说起来九黎族也有不外传的禁术。若说巨人族的禁术是求死,那九黎族的禁术便是求生。然而无论求生还是求死,都要付出代价。求死术是通过献祭神魂换取神力,求生术是通过献祭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整个身体换取离体的神魂同身体的严丝合缝。
  瑶姬当时,神魂分作两半,蚩尤为了让她尽快复生,舍去了她关于凡世的那部分记忆,用了九黎族的秘术,让她神魂同灵体合而为一。
  那部分记忆,是她那流落凡间的七魄化为山间精怪的记忆。乘赤豹从文狸的山间精怪,同三界战神之间,也曾有过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美好回忆。
  他想着这些,看着面前瑶姬执着的眼神,低了头道:“自然。若是有希望,怎么可以放弃。”瑶姬点了点头,行礼道:“我替刑天先谢过将军了。”
  蚩尤便牵了抹笑,道:“要谢我,自然是刑天活过来后亲自谢我。殿下谢我,却是以何种身份谢我?”
  瑶姬道:“我同刑天有君臣名分,有同窗之谊,更有一起长大的情分。为君、为友、为亲,我都可以替他谢谢将军。但将军说的是,这样的事,他自己来谢比较好。我也希望他能活过来,亲自来向你道谢。”
  战神闻言,看了瑶姬片刻,道:“便如殿下所愿。”
  瑶姬回道:“也如将军所愿。”
  蚩尤闻言笑了笑,低下头仔细看瑶姬带过来的冥界地形图,那上面已有三处标了出来。他指了一处同瑶姬道:“那就这里吧。也算依山傍水,风景绝佳之地。”
  瑶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那处离三途河不远,三途河是三界有名的河,是阴间和阳间的分界之河,死灵要渡过三途河,方才抵达冥界。
  倒真算得上依山傍水。
  瑶姬便也点头同意。
  蚩尤想了想,问她:“殿下之前说,有看到书上说五灵掌使者齐心协力,可创神魂。那本书,不知殿下可否借我一观。”
  瑶姬便有些为难:“那也不是我的书,是从紫微君那里借来的。”
  蚩尤道:“殿下同紫微君倒是交情日笃。”
  他这话只是淡淡陈述,瑶姬仔细辨别一番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便也只能顺着话意道:“紫微君学识广博为人也十分得趣。再说同他交好,也无坏处。”
  蚩尤眉头一皱,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瑶姬方才同蚩尤推心置腹过,且她早已把他划入己方阵营。她不想让他失望,便折中道:“我写给你罢。”
  所幸关于五灵的那段描述她已翻看了好几遍,早已默记于心,如今便挥毫泼墨,缓缓写就。
  蚩尤便看着她伏案疾书,她低着头,如缎的黑发压在纱衣之上,鸦鬓下精巧的耳朵露了出来,荧荧似玉,蚩尤想起从前同她相处,这样的时刻早已咬了下去。
  瑶姬抬起头来,看到蚩尤望过来的眼神,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她把写好的两页纸放到蚩尤面前,道:“暂时只有这些。”
  蚩尤迅速浏览了一遍,道:“内容实在太少,还有许多事未弄清。”
  瑶姬点了头,道:“确实如此。这本《拾遗记》的写作者也不可考,也不知他还有什么典籍传世了。”
  蚩尤便道:“得空了找文曲星查一查,希望能查到些有用的线索。”
  瑶姬眼中一亮,道:“我竟未想到文曲星,多谢将军提醒。”
  蚩尤道:“你同我之间,还说什么谢。”
  瑶姬想想也是,自己受了他再造之恩,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过分客气,倒显得矫情。
  于是她灿然一笑道:“你从前叫你讨债鬼,然而只怕以后是我麻烦你的地方多一些。你若要报仇,便叫回来也可以。”
  蚩尤笑出了声,道:“殿下是赖皮鬼,可不是讨债鬼。”
  瑶姬赖皮的,正是同蚩尤的婚约一事。蚩尤当初提过,被她敷衍过去。后来她自己也提过,但因时机不对两人不欢而散。如今见他影射此事,她脸忍不住便红了起来。
  蚩尤见她这样,心中有些欣慰,她在他面前,总算还知道脸红。当年化为山鬼的瑶姬甫一知道婚约之事,可是非常正经地回他:“如今我是精怪之身,怕匹配不上战神殿下。”
  然而不管匹配得上还是匹配不上,最后也是匹配了。
  他在瑶姬复活之后提起这桩婚约,却见瑶姬那样抵触,心中反而生出争拗之心。只他一个人记得那些事,有时候忍不住都要怀疑那只是一场幻象。婚约,成了如今的现实里他们最紧密的联系方式。
  可是瑶姬不承认。
  待到她想要问一问这桩婚事了,却又是在知道了他的牺牲之后最激动的时刻。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她动情时的样子。她或许因一时的震撼和感激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然而他宁可不要。
  如今兜兜转转,再提起此事,竟觉得已经过了很久。
  瑶姬本红着脸低着头,忽然便抬眸看着蚩尤,道:“蚩尤,我也不想当赖皮鬼的。那个约定我之前根本不知道。”
  你知道,你只是忘记了。
  蚩尤却道:“殿下不必紧张,我不是现在来向殿下讨债的。”
  瑶姬吸了口气道:“你给我一些时间。”
  蚩尤凝视她片刻道:“好。”
  那时候他就说过,他会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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