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中书省里,梁景湛坐在案几旁看着面前自己不甚熟悉的诏书。
  苦想了许久,他也没想出该如何落笔。
  毛笔蘸了一点墨,笔尖充了墨水而变得饱和。梁景湛向傅晏宁投去求救的目光。
  傅晏宁就在他对面批阅诏令,他们之间中间隔着一条宽道。
  傅晏宁低着头,执笔认真细心写着什么,没工夫理会他。他的两丝须发垂在面前,颇具仙气,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紫色官服理得一丝不苟,看不出一点褶皱来。
  这副场景,看着温柔静谧,美好如朦胧的白月光。
  梁景湛此刻什么心思都没了,他两根手指夹着毛笔杆,索幸扬着唇角,支着脑袋肆无忌惮地看他。
  然而这么美妙的场景就被画中人一句话切断了。
  “容王殿下有何事?”傅晏宁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大殿里,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那一刻,梁景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地,明明自己一向秉着一张厚脸皮,也从不会觉得害怕,可这次就被傅晏宁的一句话给吓得一惊,手一抖,笔墨就落在了空白的诏纸上了。
  真是地,傅晏宁连头都没抬,他就做贼心虚了。
  不对,算不上做贼心虚,他这是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傅晏宁,不算得偷看,心虚什么?
  梁景湛扫了一眼白白的诏纸,心思终于放在了上面的墨点上了,他抬袖使劲在诏纸擦了擦,墨点虽淡了不少,可越擦越大。
  “容王殿下的政令可有拟好?”对面傅晏宁抬头问,语气老成持重。
  梁景湛拟好的诏令是要送给傅晏宁批的,能让门下省侍中傅晏宁亲自催他,这份殊荣实在不浅。但梁景湛顾不上兴奋,只急着眼下的事。
  看诏纸上的墨擦得差不多了,梁景湛吐了口气,他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对傅晏宁眯眼笑了笑,“傅侍中再等等,我还在写。”
  “眼下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傅晏宁看到梁景湛的面容后,愣了一愣,眼里亮了一下,嘴角动了动,继续道,“殿下一张诏令都没拟出来,后面还有一堆诏令等着殿下去处理,该如何做,殿下心里或许有数。”
  “傅侍中,你笑了……”梁景湛没注意他后面的话,只捕捉到了他眨眼间的笑,“傅侍中笑起来……若六月芙蓉开,谪仙始下凡,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不过傅侍中你笑起来可比板着一张脸,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好多了。”
  傅晏宁低下头,吭了一声,再次出声提醒他:“容王殿下不妨先写好政令再说。”
  “噢……”提到拟政令,梁景湛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硬着头皮拿起笔,不情不愿地开始写。
  傅晏宁说得果然不错,他这一张写完,后面还有一堆东西等着他写。
  又熬了一个时辰,梁景湛终于写完了。他整了整诏纸,从铜制方盒子里取出官印,一张一张盖上印。
  不知道是手写累了还是怎么回事,他托着这官印,总觉得有些轻。
  盖好印后,梁景湛很满意地将一堆写好的文书抱到傅晏宁桌子上,等着他批阅。
  傅晏宁正读着书,梁景湛不好打搅。他把一沓文书放到案几边后,朝自己这边几个同僚招了招手。
  几个同僚看见后朝他挥了挥手回应。
  这副画面让梁景湛感觉好像在别家做贼一样,这些同僚就像他的同伙。
  梁景湛指了指门外,步子也向殿外走去,几个同僚随即跟上。
  他们要去喝酒逍遥了。
  念在傅晏宁喜静的份上,梁景湛倒觉得不说话没什么。
  但殿里的同僚就不一样了,梁景湛看得出他们无一例外地畏惧傅晏宁,各个皆败在他的淫贼之下,是不得不从。
  刚出了殿,几个同僚肚子里的话就如冲破堤岸的洪水倒了出来,数落着傅晏宁的严苛老成和古怪的性子。
  梁景湛听了眉头蹙了蹙,脚步一顿,忍不住打断他们:“傅侍中刚直不阿,独抒己见,这一点是朝里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三五个同僚震惊地看着他,“傅侍中参了殿下那么多本,殿下就不生气?”
  “殿下又如何肯定傅侍中刚直不阿?”同僚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的面容。
  几个同僚也看着他的脸,而且他们的视线还胶着在一处,好像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梁景湛伸手慢慢摸向他们视线停着的地方,是他的额头。
  梁景湛不明所以,他脸上的青肿用了那膏药之后早消失了,他试着问:“本王脸上有东西?”
  同僚不约而同地点头。
  “那你们怎么才说?”梁景湛一听面上有东西,急忙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铜镜在他怀里揣了很久,都被捂热了。
  镜子里的他额上有一滩黑乎乎的墨迹印,梁景湛方明白过来傅晏宁为何会笑了。
  梁景湛抬袖要擦掉额上的墨迹印,瞥见了袖上一团黑印。
  原来是方才在写东西时擦汗的时候抹上去的。
  梁景湛掏了块帕子,用力擦了擦额头上的印迹,擦着擦着就觉得好笑:“这个小东西,明明看到了就是不告诉我。”
  “殿下说什么小东西?”左边的同僚带着满满的求知欲问他,一干同僚同时看向他。
  “没什么,走走走,喝酒去!”梁景湛收了镜子,推着两个同僚往前走,“八弟还在殿外等着我们呢。”
  到了武威门口,梁景湛远远就看到八弟梁玄正向他招手。
  梁玄已经备好轿子在威武门等他们了。
  “三哥。”梁玄身子小小的,脸上全是孩童的稚气。
  梁景湛看了眼梁玄准备的几顶轿子,拍了拍梁玄的肩膀,朗然笑道,“你小子准备得可真周到啊!”
  梁玄很受用,他嬉笑着回道:“这不是避人耳目嘛,三哥这幅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模样太惹眼了。”
  梁景湛扶着梁玄上去,自己随后也和梁玄上了同一顶轿子,“三哥就只配用这两个词来形容吗?”
  梁玄摇摇小脑袋:“当然不是。”
  于是梁景湛就听着他把近来所听到的每个成语都在他身上用了一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人模狗样狗仗人势,雅人深致禽兽不如仪表不凡……”
  “停停停……”梁景湛忙打住他,“你三哥我就这么不好,怎么说着说着就骂开我了?”
  梁玄委屈辩解:“哪有?”
  梁景湛:“禽兽不如这能用来形容你三哥吗?”
  梁玄:“禽兽不如是说飞禽走兽都不如三哥英勇机智。”
  “……”到底是你听的有问题还是我学错了?
  在一番说笑声中,轿子在酒楼前停了下来。
  他们这几个人刚一进去,却是引来了许多目光。楼里的达官显贵们,见到他们各个招了招手,喜上眉梢:“容王殿下八殿下,今个儿也得空来坐坐啦?”
  梁景湛大概环视了一圈,楼里全都是熟人,人也都是以往常见的那几个人。
  今日这些人对他的态度各个都比之前热切了不止一点。
  不必想也能明白,他们还不是看他当上了中书令,才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瞧不起他的嘴脸。
  梁景湛倒真不会计较那么多,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所以对他们谈不上厌恶,便也笑着答话:“对啊,大家尽兴喝,傅侍中还在政事堂审我拟的政令呢,没空过来,都放心大胆的喝!喝完带大家去听曲儿。”
  听到傅晏宁不会过来,大家也就松了口气,楼里的气氛更显热烈:“好!有容王殿下在就放心了。”
  梁景湛带着几个人随便选了个位置坐下,要了几壶小酒小菜,为梁玄叫了几盘糕点和浆果汁。
  梁玄却不满意了,皱着一张圆圆的小脸:“三哥,玄儿想喝酒。”
  梁玄还年幼,梁景湛不想让他喝酒,便摸了摸他的脑袋,“等你像三哥这么大了,三哥天天请你喝酒。”
  小孩子到底好哄,梁玄很快就被说服了。
  “三哥,我听说你做了中书令了。”梁玄小口吃着自己的糕点,一口咽下去后迫不及待地问他,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我还听说六哥七哥联合外人陷害三哥,三哥是这样吗?”
  梁景湛喝了一口小酒,看他的可爱样子又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脑袋,细软的头发摸着手感不错。
  梁景湛用讲故事的语气对梁玄说:“你的六哥和七哥他们只是因为一点小事而被有心之人利用。玄儿要谨记,做事啊,这儿……”梁景湛轻轻拍了拍梁玄的脑壳,“千万要清醒,遇事要有自己的判断,知道了吗?”
  看到梁玄一脸半知半解的懵懂样子,梁景湛笑了笑,微醺的浅红染到了眼尾上,“等玄儿及至弱冠了就都明白了。”
  “可三哥也还未及冠啊……”梁玄努了努嘴,腮边鼓着气,似是不满他的答案。过了片刻,梁玄又问,“那三哥如今是和傅侍中同在一处办公?”
  “是啊。”梁景湛放下酒杯,语气轻松。
  看见梁景湛的冷静和若无其事的态度,梁玄则睁圆了一双大眼睛,心里不可思议。他抓着梁景湛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傅侍中是整个朝堂中最看不上三哥的人,他、他没有为难三哥吧?”
  梁玄担心三哥受委屈的同时,又好像在满怀期待地等着梁景湛说出自己的委屈让自己乐乐。
  然而答案却让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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