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功劳虽大,名声却不怎么好听。
  可架不住李昭欣赏,这不,头先让他暂摄云州事,近来李昭发一道旨,命他押送魏王入京,高官厚禄肯定少不了的。
  好家伙,我削尖了脑袋怀孕、四处奔走做媒,而今身份依旧见不得光,八弟的爵位还没有落实,他倒厉害,一年谋算就上位,直接就爬到了长安。而别的官员苦熬许多年,也未必有出头之日,
  ……
  前不久,大福子正式担任羽林右卫指挥使,繁忙之余,给我说了件事。
  老婆不在的日子,梅濂又添了两个妾。
  他的那些小老婆也真厉害,一年的功夫,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算算,加上丹阳县刘玉儿的福宝,莲生的元宝,他而今有七个孩子,四儿三女。
  那时在南方,他嫌我不生养,又不好意思开口同我提纳妾的事,便由着老娘和邻人用‘无后为大’来压我,纳刘氏进门,这下好了,一口气生了这么多,他估计半夜都能乐醒吧。
  瞧着吧,等来长安见到我,他还能更高兴。
  ……
  这场内乱,至此,算是结束了,李昭赢了,坐稳了江山。
  ……
  最近,李昭真的很忙,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来看我了。
  前几日,袁文清和郑落云回来了,李昭亲自出城十里迎接,入城后,一左一右携着这二人的手,表示亲厚。
  袁文清本就乃东宫门生,此次立了大功,官至礼部尚书,加封文渊阁大学士,郑落云虽说还没有什么动静,不过,日后封贵妃肯定是跑不了的。
  好嘛,几家欢喜几家愁。
  素卿自打落云回来那日就病倒了,茶饭不思,时有呕吐症候,宫人都道娘娘有了身孕,太医一摸脉,说:娘娘近来食欲不振,脾胃不调,郁气结于肝内,很是伤身哪……
  素卿急啊,这一年,人家郑落云外头出生入死,她倒好,明里暗里制造事端,惹丈夫不悦。这不,子风和月瑟不吵不相识,二人时常出入瓦市酒楼,瞧着关系很是亲密。
  想当初,张家还想让自家贵女攀扯谢家,没想到丢了那么大个人,若是他们知道李昭早都有意让妹妹月瑟嫁谢家,想必再给十个胆儿,也不敢跟皇帝争。
  今儿除夕,宫里设宴。
  一则庆贺袁文清和郑妃凯旋而归,二则顺势给月瑟和子风定亲。
  李昭高兴,连着我也有了恩赏。
  他派大福子私下安排,把八弟和四姐接来,同我一起过年。
  得知此事,我提前三天开始忙活,反复拟定菜单,将这一年来给家人准备好的礼物查了又查,姐姐的、八弟和弟媳妇的、侄儿的、外甥的……
  分别十三年,我终于能和一母同胞的四姐相聚了。
  我期待着夜晚的来临,于是想着白日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哪知,紧张得根本睡不着,为了缓解这种焦心,我索性挽起袖子,把会客花厅的桌椅重新擦了遍。
  傍晚的时候,去院子里来回拧了十几圈;
  亥时的梆子声响了三下,大福子派亲信递过来消息,说四姐得先等孙御史从宫里回来,再和大太太及其儿子儿媳、孙子们过年,阖家老小一起用饭、取乐、听小戏子唱热闹戏码后,才能出来。
  往年,孙御史偏宠四姐,总会在家中过罢年,偷偷带着四姐去八弟家走一圈,大太太知道后,唆使手下姨娘好生闹了场,孙御史虽说不满,可也不想担宠妾灭妻的名声,这事便也作罢。而今年出了四姐中毒、庶子状告一事,太子妃发下话,要孙御史善待四姐,如今他便可名正言顺带着四姐母子去八弟家,堂堂正正地宠妾。
  ……
  等的时候,我猛地想起旧日在闺中当姑娘时,我家除夕夜总缺不了一道菜,各种馅儿的饺子,有的里面包糖、有的包盐、有的包苦瓜,为了来年有好运道,祖母吩咐厨娘,往饺子里包些铜钱,八弟这混小子太皮,拿筷子在每只饺子上戳一下,专门挑有钱的吃,为此,丽华还和他狠狠吵闹了场。
  八弟仗着自己得祖母宠爱,偏不让丽华吃有铜钱的。
  这时呢,父亲总会偷偷往饺子里塞个钱,然后趁人不注意夹在丽华碗里,丽华一咬,果然就吃出来了,她举着带着油的铜钱,给八弟显摆:“谁没有呢?瞧着吧,以后我要比你更有运、更富贵。”
  没有以后了。
  丽华早都去那边找祖母和父亲了,八弟再想和姐姐吵架,也没机会了。
  想着想着,我眼窝子就热了。
  今晚过年,我不敢设灵位祭拜家人,只能持着香,朝天上的月亮和星子叩拜,再往地上洒几杯薄酒,便当孝敬家人了。
  亥时过后。
  我就去和面、剁馅儿,正忙活着,云雀跑进来,笑着说路大人将八爷和姝夫人带来了。
  我一怔,手里的碗掉到地上,面撒了一地。
  我赶忙将围裙解下,手忙脚乱地整理发髻、洁手,站在上房台阶下等着。
  深夜冷风凛冽,吹进人的袖筒和脖颈里,可我心是热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那声音一下下踩在我心头,紧张之余,我手心竟频频生汗,借着皎洁月光和屋檐下的红灯笼微光,我看见从外院先后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穿着飞鱼服的大福子,他外头套着件黑色绣银云纹的披风,手执半人来高的绣春刀,笑着将我的亲人迎进来。
  八弟拉着个十来岁的男孩先进来,他拾掇得极精神,穿着半旧但体面的锦袍,头戴儒冠,冻得鼻尖发红,看见我,眸子里像装了星星般喜悦,忙冲我招手。
  他转身,笑着冲黑暗中的人嗔道:“平日来我家里,总是念叨什么时候能见,如今就在眼前,倒吓得躲起来了。”
  说罢这话,八弟丢开儿子,一瘸一拐地跨出门槛,把四姐拉出来。
  四姐低着头进来,我看见,她下巴上悬着泪,滴在她身上穿的那身鹅黄色的对襟小袄上,终于,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我,抿住唇,控制住悲痛又欢喜的情绪,颤声唤我:
  “妍华啊。”
  这三个字,我等了十三年。
  那瞬间,我泪如雨下,小跑着迎上去。
  我抓住四姐的双手,看我的亲姐姐,多年的风霜坎坷,未曾减弱她姿容半分,依旧那样温柔貌美,只不过,常年累月的装着心事,让她身子甚是单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
  “姐。”
  我真的心如刀割,这些年,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啊。“我、我对不住你,回来却没去看你。”
  “别哭,你也有难处啊。”
  四姐替我将眼泪抹去,摩挲着我的胳膊,目光落在我的大肚子上,哽咽笑道:“头先牧言偷偷给我说见着你了,你还有了身子。”
  四姐将臂弯挎着的大包袱抱在怀里,解开,抚摸着里头的小孩儿衣物,喋喋不休地对我说:“我就想给你做两身衣裳,可又不知道你的尺寸,怕不合身,便做给孩子罢。可家里姨娘多,是非多,我怕她们看出什么,就时常走娘家,去八弟家里做,断断续续做了大半年,才得了这十几件。”
  “你费这神做什么。”
  我抓起件小袄子,嗔了句。
  从前在家时,四姐拿针只是绣花,何曾会做过什么衣裳。
  “好了好了,都快别哭了。”
  八弟用袖子抹去泪,从背后推了把他儿子,笑道:“鲲儿,快给姑妈磕头。”
  话音刚落,那个叫鲲儿的孩子立马跪下,咚咚咚给我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地喊我姑妈。
  我忙往起扶侄儿,细细打量,真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孩子,眉眼间和八弟很像,大抵因为家贫,又或者他父亲在家时给他教过,这孩子进来后稍有些害怕,不太敢与我接触,磕完头就躲在他父亲身后。
  “姐,你别怪他,他素来腼腆。”
  八弟搂住他儿子,颇有些得意,笑道:“不过性子倒比老二稳重些,五经已经略读过一遍,而今跟着阳山书院的古文经大儒白先生研读《说文》,老先生说了,咱们孩子天分高,将来便是不参加科考,专攻经书,也会有一番成就的。”
  “这么厉害啊。”
  我心里大喜,赶忙从袖中掏出个金镶玉的麒麟锁,给孩子戴在脖子上,揉了下这小子的头,笑道:“初次见面,姑姑送鲲儿个薄礼。”
  那孩子抿着唇接过,后退两步,给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儒礼,小声致谢。
  我莞尔,四下里看,问八弟:“弟妹和你家二小子呢?”
  转而又问四姐:“姐姐,你没带孩子来么?”
  四姐含泪笑道:“弟妹和你一样,身子重,我就不让她出来了,那两个孩子到底不似鲲儿稳重,我担心见了你,日后说漏嘴就不好了,便让他俩陪着舅妈,只说我和牧言出来给父母上香。”
  我点点头。
  到底一家子骨肉亲,不论何时何地,都设身处地替我着想。
  忽然,我记起大福子说,孙御史今晚陪四姐出来的,我看向四姐,轻声问了句:“孙御…四姐夫呢?”
  四姐眼里闪过抹厌恶,但没在我跟前表现出来,笑道:“他在外头的车里坐着呢,咱不用理他。”
  “让进来吧,如今到底也算是……一家人么。”
  我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住。
  当年高家和孙家还未恶交前,姓孙的曾多次来我家里做客,同父亲谈诗论词,我们姐妹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叔叔,没想到,我家一败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踩一脚,狠狠磋磨了几年四姐。
  如今,李昭既然容许他跟着来,想来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不知见了我,昔日的叔叔,会不会跪下给我磕个头?做低伏小呢?
  第49章 承恩侯 二更合一
  许是察觉到我的神色有异, 八弟垂眸略思片刻,扭头看了眼漆黑的外院,又怔怔地盯着我的肚子, 小心翼翼地对我笑道:“姐, 今儿过年,咱们三个分别多年, 终于见着了,一定得高高兴兴的。那个……四姐夫到底是有儿有孙的人了, 且身居高位, 在长安素有威望, 想来你日后也同他见不了几次, 就别、别让他太难堪了。”
  四姐姝华听见这话,立马反应过来, 扶着我的胳膊,慢慢地带着我往花厅里走,那双美眸里明明含着委屈了十几年的泪, 生生忍住,没有落下, 附和着八弟, 低声叮嘱我:
  “牧言说的没错, 你可千万别为了我, 下他的面子。高孙两家的旧账, 本就翻扯不清楚, 他就算再不对, 那也只是对不住我一个人,和你没关系的。你如今回来了,还有了身孕, 别轻易得罪人,那张家虎狼似的,父子兄弟都位极人臣,若是日后咱们出了什么事,好歹前头也有个人能帮着说几句话不是?”
  哪个女人会爱上强迫她的老头子,我知道,四姐全都是为我着想。
  “瞧你们俩。”
  我噗嗤一笑:“我是骂他祖宗了?还是挖他脑子了?什么都没做,看把你们俩给吓得。”
  说话间,我们姐弟三个进了花厅。
  我让云雀赶紧去把那罐清明节得的六安瓜片拿出来,一定要用前几日收的梅花雪水泡茶,四姐喜欢;把刚蒸好的牛乳饽饽也端来,给八弟父子吃;屋里还不够暖,再添两个炭盆来。
  “你还记得我喜欢喝瓜片啊。”
  四姐难受得双眼通红,佯装四下里打量屋子,背过人抹去眼泪,笑道:“你瞧我,年纪大了,眼窝子就是浅,说好了见了你不哭的。”
  “才三十四,哪里老了。”
  我也难受得紧。
  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我怎会忘记她的喜好。
  这么多年,四姐在孙家过得小心翼翼,整个人如同枯木般。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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