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谢情摸了摸手腕,不再跟他顶嘴。
  她一言不发盯着车窗外的马路,霓虹灯闪烁映照着夜空,路边的餐厅酒吧游人如织,年轻男女互相挽着,小孩子的气球飘上了半空,春天的莱茵河畔一片繁盛热烈。
  车内的钢琴从生机勃勃的巴赫g小调变成了舒缓平和的海顿,车也渐渐离开了热闹的市区,却仍是沿着莱茵河开。
  谢情认出这不是回家的路,问他:“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带你去个你没去过的地方。放心吧,总不会把你杀了扔进河里抛尸的。”程拙砚笑道。
  “你这种人最好别开这种玩笑,我会当真的。”谢情故意瑟缩地抱紧双臂,又问他:“这次又要见什么人?”
  “不见什么人,只有你和我。最近太忙了,特地安排个时间陪一陪你。”
  车减了速度,拐进一处树林,一扇黑色铁艺大门缓缓打开,路的尽头是河岸,有几栋不高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以及一个私家码头。
  这码头占地很大,船却很少,有一艘已经亮起了灯,隐隐能看见驾驶室里有人。
  程拙砚停好车,又去替谢情开了车门,让她挽着手臂,领她往那船走去。虽然早已入了春,晚上的河边却仍有料峭寒风,谢情被晚风一吹,打了个喷嚏。程拙砚拍一拍她的手背,让她等着,自己回身去车上取了一件羊绒披肩替她披上。
  他这样温柔体贴,谢情却不知怎的,又有了初见那夜的不祥预感。她忍不住偏头看他,正撞进他凝视自己的墨绿眸子,水光粼粼似有千般情意,叫人心驰荡漾,不禁心里一软,报以微笑。
  程拙砚拿那大披肩围住她肩膀,揽着她走上那船去。谢情走上踏板,看见船身上漆着s.w.s,便问他:“这缩写是你的全名?”
  “嗯,”程拙砚稳稳地扶着她上了船,船便缓缓起航,他搂着她站在船头,说:“samuel.willhelm.schulz,中间名是十八岁才加的,算是承认了我是这家的儿子。”
  船头劈开河水,顺风而行,沿着船身激起扇面似的波浪,像是缓缓地拉开了故事的序幕。
  “我小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一直以为我的母亲是个单亲妈妈,你也知道,在德国,单亲妈妈很多,大家都不以为意。我们一直住在海德堡,她从不出去工作,生活却一直过得不错,甚至可以用优渥来形容。我们住很好的房子,有女佣和管家。我从小就一直在顶级私校读书,学校里的一切活动,像是去伦敦参加欧洲科学竞赛,去巴黎参加慈善活动,或是去瑞士滑雪,我都会参加,毫无负担。我也曾经很好奇,为什么一个中国的单亲妈妈,能做得到这一切。要知道这种学校,有钱是最低的要求,还必须最少有叁个名人的推荐信才能进去,然而我甚至没怎么见她出去社交过。”
  程拙砚摸了摸谢情冰冷的手,扶着她的手带她进了船舱。暖黄的灯光下,餐桌上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餐。
  他替谢情拉开椅子让她坐下,又开了冰箱,拿出一瓶酒,替两人倒上,才自己落了座,接着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很恨我,因为她常常莫名其妙的看我一眼,就开始打我。但是作为母亲也很爱我,每次把我打得半死之后,又搂着我哀哀地哭。有一次她打我打得太厉害,用力掐我的脖子,留下了瘀痕久久难消,最终被老师报给了校董。我以为儿童保护机构会介入,可是没有。只不过她被带去见了医生,说诊断出有躁郁症。你知道吧,抑郁症只会自伤,躁郁症却会伤人。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林管家和他太太就搬了进来住,说是照顾我,应该也是监视我母亲。”
  谢情不由自主想起白天才见完的susan和那厚厚的病历,不禁心生万千感慨,轻轻叹了口气。
  “那你的反社会人格也是那时候发现的?”她问。
  “不,在那之前。我虽然成绩一直顶尖,社交方面却不怎么样,没什么朋友,也懒得理会老师和同学。他们以为我是自闭症,叫人带我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当然不是自闭症。”程拙砚慢慢地喝酒,并不怎么肯吃东西,像是嫌弃似的,“再后来,不知道是我母亲疯得更厉害了,还是因为我拿了许多奖,越来越拔尖引起了我父亲的注意,十二岁那年,准备上中学的时候,斯图加特来了几个人,说是我父亲派来的,要带我回去,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父亲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里,只只不过并不打算认我。”
  谢情又叹一口气,拍一拍他的手背,又问:“那...你母亲没有接受治疗吗?躁郁症可以控制,不会影响生活的。”
  程拙砚无所谓地笑一笑,说道:“她有没有接受治疗,你觉得我会知道,会在意,会记得吗?”他的笑容里有一丝冷漠,谢情读了出来,不再说话。
  “我母亲大约是真的疯得可以,她拿了把刀抵在我的脖子上,说谁要把我带走,她就先杀了我,让他们带我的尸体回去交差。那时候闹得很厉害,她力气很大,谁都拉不开她,也不敢拉她,我的脖子都被她割伤了。喏,如果仔细看,这里还有一点痕迹。”他取下蓝宝石的领带夹扔在桌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接着又拉松了领带,解开衬衫领口的几颗扣子,露出苍白的脖颈,手指沿着颈动脉的侧面滑过。
  其实谢情看不出来有什么伤痕,但装作能看出来的样子,点了点头。
  那伤没有在皮肤上,却在他心里,也许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见。
  桌上的领带夹在灯下反射着冷冷的光芒,程拙砚看着那冷光,又取下西装领子上的宝石领针,手指划过尖锐的顶端,接着说:“显然,我的血,成功地把所有人都吓走了。那些人走了,她拿家具抵住门,把门窗都封了,开了煤气试图自杀。啊,这个你也应该了解吧,人总是会缺氧。我是小孩,所以晕了过去,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也许她成功了,也许她逃脱了,谁知道呢。”
  谢情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往事,心头酸涩,抬手拿过他仍捏着的锋利领针,扔在桌上,又握了握他仍在摩挲颈部的手。他偏过头,脸庞蹭在谢情的手上,在她手指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谢情想劝一劝他,可这样巨大的创伤,并不是叁言两语就可以劝解的,只得轻轻说一句:“其实煤气自杀很痛苦,至少你晕了过去,记得的仍是她平常的样子。”
  “是吗?可她平常的样子,也并不怎么样。”他一直空腹喝酒,此刻苍白的脸透出淡淡的粉,像是有些不胜酒力地靠在椅背上。
  谢情便说:“你吃点东西吧,别只喝酒,回头胃痛。”
  “你喂我,我就吃。”他偏了头,墨绿的眸子绽开明艳柔软的笑,直勾勾地盯着谢情的眼睛,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似的。
  谢情被他的眼神感染,无奈地笑一笑,拿过他的盘子,替他把鱼切成小块,一点点喂他。
  他衣领早被拉得松散凌乱,露出赤裸的颈项和锁骨,脸上挂着暧昧不清的笑意,这样一直盯着谢情,仿佛不是在吃鱼而是在吃人。
  “小情,”他咽下最后一口,取了餐巾优雅的擦了擦嘴唇,说道:“为什么你总想着逃开我?”他在西装口袋里摸了一会儿,取出了一枚发夹,“看我找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丢了一个发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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