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

  只是娘娘有命,他却不能不看。
  碧霞瞧着妲己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只千年狐狸确实算得上美人,资质心性也是上佳,却还是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只好问道:娘娘,弟子要瞧什么?
  女娲道:她是妖族。
  碧霞还是不解,确实,只是娘娘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女娲笑了笑,道:你瞧她的心思,和人有区别么?兽开了灵智便是妖,不说兽,有些天材地宝,久居灵穴,譬如你,碧霞,开了灵智,所思所想,所行所为,也都和人没有区别了。倘若有一天,碧霞,你灵智丧失,那时你仍是天上的霞光,却再也不是本座的碧霞童子了。
  碧霞已经隐隐明白了,放下手中的茶盘,撩开前襟,端端正正跪到地上,无论是人,还是天上的霞光,碧霞都一意追随娘娘,只求侍奉娘娘左右。
  女娲叹道:你当本座是什么人?只要本座还在一天,断不会让你等落入失去灵智的境地。
  她说着,神色却严肃起来,可倘若,本座对妖族放手不管,大劫过后,灵气衰微,没有天地灵气,灵智便是无源之水,天下妖族,十之有九都会退成兽类,剩余一两只,也是如风中残烛,只能苟延残喘。你现在看妲己美丽聪颖,行止有度,可到那时候,也不过一个只会生啖血肉的狐狸罢了。
  她又想起了伏羲的话,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可若是连灵智都没有了,又何谈爱呢。
  碧霞忍不住道:娘娘若是喜欢她,将她召至娲皇宫便可。可娘娘也说了,天道无情,大劫当前,这世上万千妖族,娘娘如何救得过来?
  女娲伸出手,沉香圣座后的招妖幡破空而起,飞入她手中。
  那幡不知是何材质制成,长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幡面是极深沉的黑色,呈三角形状,周遭纹着天地山河,与女娲身上的黑袍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女娲从头上拔下那支属于妲己的金钗。
  钗尖为了行刺,已经被妲己莫得极为锋利了,女娲用自己手指在钗尖上一点,一滴血立刻沁了出来,滴在招妖幡上。
  那面黑幡立刻如活过来了一般,隐隐传出风雷之声,夹杂着百兽嘶吼,那些风雷和兽吼却都围绕着她,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讨好。
  这便是妖族至高无上的权柄。
  女娲凝望着手里的招妖幡,静静道:本座也不知道,但凡事总要尽力而为。
  招妖幡内滴入了她的精血,便是再想斩断她和招妖幡的联系,已是不可能。
  碧霞还跪着地上,见此情景,如何不明白这是娘娘心意已决,顺便连伏羲圣人的念想也一起断了。他却不便劝,只站起身,从女娲手里接过招妖幡,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
  招妖幡放好后,碧霞终于忍不住说:娘娘再怎么样,伏羲圣人也是一片好意。
  女娲道:我知道。
  她大概是累了,或者在最亲近的童子面前,再懒得掩饰,话语间一股萧索。
  碧霞侍奉到底侍奉日久,最会揣摩娘娘心意,道:茶凉了,我去与娘娘取些酒来?
  圣人理应清心寡欲,可每当娘娘忆起旧事时,却喜欢小酌一杯。
  女娲唇角一弯,似乎是勾了个苦涩的笑,手抬到一半,大约是想支使碧霞去拿酒,却又放了下来,自嘲地道:再想这些做什么呢罢了,罢了。
  碧霞看着娘娘的神态,心里也不是滋味,挥手招了一个小童进来,嘱咐几句,小童飞速跑走,很快又端来酒,旁边还整整齐齐叠着一件白狐裘。
  碧霞将酒搁在一边,取来狐裘,亲自替女娲披上,低声道:娘娘说得极是,往事不必太过挂怀。弟子观伏羲圣人这些年,对娘娘也是极好的,虽然前事已断,他还是把娘娘放在心里的。
  从前上古洪荒时,伏羲圣人和女娲娘娘乃是兄妹,感情极好,修为又高,很是为他人艳羡。
  可惜伏羲为了大道,舍下前尘,转世重修。
  这份魄力前无古人,娘娘也是支持的,可是伏羲这一遭转世,终究出了差错,固然修为一日千里,法力通天,臻至圣人境,前世的记忆,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连同那具与娘娘血脉相连的人首蛇身,一同灰飞烟灭。
  有时候月圆之夜,碧霞见过娘娘一个人坐在娲皇宫的殿顶上,身旁开着一面水镜,水镜那端,是火云洞的天皇伏羲氏。
  她修为较伏羲要高,她看伏羲,伏羲是不知道的。
  每逢这时候,碧霞便悄悄地走了,不想娘娘知道自己来过。
  他想许多许多年前,或许娘娘就是这么坐着,看着洪荒的月亮。
  那时候她身旁坐着的,当是她兄长伏羲,而不是一面冷冰冰的水镜。
  那时候的妖族如日中天。
  如今伏羲与娘娘虽然看似感情极好,但那是伏羲圣人心里对娘娘的愧疚,名分上认下这个妹妹,却早已疏远,再也没有兄妹相称过;而妖族日渐衰微,若不是有娘娘护持,只怕抗不过这次大劫。
  碧霞心里叹息,端着酒上前,道:娘娘,这是火云洞神农圣人新酿出来的酒,弟子专门派人讨了来,听说能解百忧,娘娘若是心里还想着那位,不如尝上一尝。
  女娲笑了,本座在你心里,就是个醉鬼么?
  碧霞听出娘娘心情好些了,便也笑道:岂敢,娘娘爱酒之人,醉也是雅兴。
  女娲笑了笑,也不理碧霞的打趣,伸手整理衣袍,又拢住身上狐裘,却突然顿住,问:这是狐狸皮毛?
  碧霞没料到她突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是。
  女娲便把那一袭雪白的狐裘解了下来,还与碧霞,道:本座早已不畏寒暑,妲己是狐妖,她往娲皇宫来,见了同类的皮毛,恐怕心有芥蒂。往后这娲皇宫中,还有狐裘的,都封起来罢。
  第10章 忠心枉付
  寿仙宫。
  妲己正坐在铜镜前,任由鲧捐替她更衣梳妆。
  鲧捐把她一头乌云般的青丝挽了起来,手指在木盘里一排华美的发簪上拂过。都是纣王新近赐下的,极尽奢华,除了珍珠宝石便是黄金翡翠,映照出琳琅满目的光。
  她最后还是拿起了养在一旁花瓶里的桃花,问:娘娘,还是用这支?
  妲己略一犹豫,低声道:簪上罢。
  自那日长亭送别、与商容定下联络之计后,妲己就未曾再往娲皇宫去过,甚至连女娲交予她的那枚联络玉符,也只是一动不动地搁置着从前她意图刺杀纣王,娘娘就派了彩云童女过来,可见娘娘应当是维护纣王的。
  她擅做主张,娘娘大概不会高兴。
  妲己想,这若是在先前,她是断不敢让娘娘不悦的。
  可如今她娲皇宫也去得多了,察言观色,猜到娘娘也有自己的难处,外加受了娘娘的教导,对娘娘的爱慕之心虽然分毫不减,却终归少了几分敬畏,更亲近了些。
  至于朝中局势,她倒不甚担心。
  那日长亭送别,她特地与商容说了那些话。娘娘的猜测不可能有错,商容定是想辅佐太子上位;而太子为皇后所出,倘若商容和太子在宫外动手,宫里,纣王也必对皇后下手。
  她主动护卫皇后周全,甚至拖住纣王,这份好意,商容不可能不接。
  最后分别时,她往商容袖中塞了个纸团。
  倘若商容打开,便会看到一句话。
  纣王听信小人谗言,害我父侯,望丞相他日功成,留一颗头颅在,我将之献与父侯,以尽孝心。
  苏护献女之事人尽皆知,当初妲己去往冀州时,苏护便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正欲举剑自尽。
  苏护之女入宫,心有怨恨,也是常情。
  商丞相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妲己这一举动,既是告知商容她为何想反,免去相互猜忌;也是授人于柄,令商容拿着她心有反意的证据,好安他的心;还是提醒商容,倘若需要,可以去向冀州侯苏护求援。
  她的弄权之术,还是女娲娘娘亲自教的。
  如今,距长亭那日已有二月。
  妲己本以为,商容既然离开朝歌往东而去,篡位之事,少说也得等上几年。
  然而这二月余,朝中不断有消息传来,商丞相虽然致仕,却与从前的旧友依然交好,门生弟子也照旧奉他为座师,相交甚笃,大约是在筹谋着什么,只瞒着不问政事的纣王。
  妲己这般想着,便听到宫女来报:娘娘,太子殿下来与娘娘请安。
  太子为皇后所出,妲己最近又深受圣宠,威胁到了皇后的地位,在宫人眼中,她的寿仙宫与皇后的中宫不睦,因此太子殷郊来与她请安,虽然合乎情理,却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妲己却立刻想到了商容。
  她令宫女好生招待,梳妆毕后,便带着鲧捐去了前殿。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殷郊。
  殷郊正拘谨地坐着,在宫女的服侍下,文文静静地喝着奉上来的茶。
  他才十四岁,看着和娲皇宫的碧霞差不多大,即使穿太子袍服,也显不出多少威势来,很是苍白文弱,让妲己毫不怀疑,商容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这个少年。
  殷郊也见到她出来,立即起身,跪下请安道:苏母妃。
  妲己被鲧捐扶着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太子,在心里把这个年轻人评估了一番,然后温静柔婉地道:殿下请起,今日怎么有空往寿仙宫来?
  殷郊在宫女的侍奉下起身,站在妲己面前,却依旧是低着头的,仿佛是不敢看她,道:苏母妃,母后得了一件东伯侯献上的宝物,想邀苏母妃一同观赏,不知下月初二晚,苏母妃可有空闲?
  妲己便明白了。
  外臣不得进入内宫,太子这是替商容传的消息。
  下月初二晚,便是商容与她约定的时刻。
  而在商容的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扶持太子上位,既然现在太子亲自往寿仙宫请安,与她说了这句话,想必也是商容在借太子的口告诉她,太子已经加入了他们的计划。
  纣王贪恋享乐,连政务都懒得上心,对皇子更是疏于管教。
  殷郊年少,对老师商容,想来会比对纣王这个父皇更亲近些。
  商容想说服殷郊,大约也不是什么难事。
  妲己将茶盏放到一旁小桌上,凝望着眼前的太子,然后婉婉一笑,道:皇后娘娘相邀,那自然是有的。倒是殿下如今愈发俊俏了,听闻殿下功课勤勉,通古晓今,必为一代明君啊。
  殷郊的脸色又是一白,显然是听懂了她话外之意。
  他的头更低了,小声说:苏母妃谬赞。
  妲己知道商容必有通盘的计划,商容在朝中根基深厚,门生弟子无数,与黄飞虎更是莫逆之交,只是商容老谋深算,没必要把这些都告诉她。
  商容虽不说,她靠着宫人探听的消息,也能猜到大概。
  纣王的这班朝臣中,闻太师与武成王一文一武,并称双壁;如今闻太师远征北海,还留在朝中的,就只剩黄飞虎;商容又与黄飞虎素来交好,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黄家世代忠良,黄飞虎对纣王更是赤胆忠心,断不会允诺这等忤逆之事。
  和商容眉来眼去的,是黄飞虎麾下另一位武将,名叫周纪。
  而王宫中,姜皇后毕竟是殷郊生母,殷郊又年少,做事稍显青涩,竟被姜后看出来了风声。
  幸而妲己当时正好来向皇后请安。
  请安毕后,她正和鲧捐留在花园里散步,便见殷郊面色苍白地匆匆赶来,也忘了见礼,直接说道:苏母妃,请速去中宫一趟,母后她,她她起疑了。
  妲己霍然回首。
  殷郊神色惶然,又道:母后非要拉着我去向父王请罪,还想请旨捉拿老师苏母妃,你去劝一劝她罢!
  妲己当即跟随他回到殿中。
  她屏退宫人,独自见了皇后。
  皇后看到她,也怔住了,你
  娘娘。事态紧急,妲己直接道:娘娘如今虽然为皇后,可若是殿下事成,殿下一片孝心,自然会奉娘娘为太后,侍奉膝前,岂不比现在自在?
  皇后寒着脸训斥道:本宫岂是为了权势不顾伦理纲常之人!
  妲己见利诱无效,便换了一种方式:此事木已成舟,娘娘若是一意要禀明大王,只徒害了许多人性命罢了。如今大王的样子,娘娘也见过了;殿下也是一心为国,为万民计,难道娘娘就不想这天下出一位明君么?
  皇后被她气得快要发疯。
  她坐着,愤怒之下,搁在膝上的手攥紧了衣物,你身为人妻,怎可言夫家的不是!天下事自有大王和朝臣操心,你身在后宫,过问政事便是违背祖训,你怎敢对祖宗不敬?!
  妲己:
  她只好用出最后一招,娘娘,倘若大王知晓,二位殿下定然逃不过极刑,便是娘娘和东伯侯大人,也要受到牵连。殿下们方才少年,聪明俊俏,姜侯爷一生戎马,征战多年忠心为国,这才有如今的清福,颐享天年,娘娘可忍心么?
  皇后终于不说话了。
  妲己在皇后宫中做了一个时辰的说客,与她分析利害,动之以情,又用上了些扰乱心智的小法术,总算安抚住了皇后,临走时还不忘提醒殷郊,少与内宫来往。
  此后,妲己便留上了心。
  她在纣王面前极是受宠,却从未仗着宠爱为难其他妃嫔,加之容貌又好,宫中有许多人愿意为她奔走,有心探听之下,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目。
  好在一连许多日,都无事发生。
  然而,这月末,纣王却突然传旨,召她去中宫。
  妲己看到诏令时,见中宫两字,联想到皇后,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先派了鲧捐去太子身边应变,而后特意梳妆更衣,做出自己最拿手的柔媚模样,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起驾去了中宫。
  一上殿,妲己尚未弄清局势,便已察觉到一股压抑的冷寂扑面而来。
  纣王端坐正中,面色阴沉而怒。
  这时候的他,被护卫的甲士环绕着,难得有了几分天子之威,见到妲己,这才容色稍霁,将她揽到自己身边,却显然无心哄她,只当她是一尊花瓶,冷冷地望着自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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