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世界之王 上
「琼,琼,该死。」
当琼在试图攀爬围墙时,她感到无比的烦躁,可能是因为神田帮她举着手电筒,也可能是因为琼在下一秒因为重心不稳而整个人跌倒在校园内的草皮上。
「你为什么不爬好爬一点的地方?」神田在三秒后轻松翻过来,而琼决定不理对方,径直向前走。
「我在跟你说话,琼!」
「我跟你说话我就会脑溢血!」琼没有回头,她先前在研究所内翻阅资料,依靠了神田跟其他同事的帮助,但还是对于被认定为是苏联间谍的欧佳一无所获。因此她不得不在半夜闯入学校,试图在欧佳能留下线索的地方找到对方的行踪。
她无法阻止神田跟过来,对方对自己的发言毫无反驳,或许神田就是这样的人,但琼至今仍不知道,当神田得知莱尼离开的一瞬间,他大可以丢下自己前去找对方。
「要是莱尼死了呢。」琼在穿越走廊时说。
「他不会死。」神田说。
「假设他死了呢?」琼皱起眉头,她在黑暗中撞开校刊室的门,油墨与纸张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不会死。」神田不耐烦地重复:「你不要听中校的胡说八道。」
「但你也亲口承认了。」琼大喊,声音在室内回盪。
神田以沉默作为回应,琼绝望地发现柜子内的资料已经因为学期结束而被收拾乾净,她该去找通讯录的资料,或许也能有一些线索。
她抬起头,在看见神田背影的同时,琼突然觉得空气与自己都开始支离破碎。
她想到莱尼和她讲过,是他们让神田有了能成为正常人的想法。
琼低垂着头,在手电筒的光下,她的掌心曾感受过生命的跃动,却仍苍白无力。
「这里没有东西,如果我找到——」
她听见门发出声响。在琼思索是否要躲起来时,她意识到神田已经护在她前方。
果不其然,欧佳出现在门口。
绑着一头马尾的对方在照明灯下走过来,然后说:「波里斯小姐。」
「见鬼……」琼脱口而出:「你真的有派人跟踪我吗?」
「是也不是。」欧佳说:「只是学校与研究所,以及你家公寓附近的定点都一定会有人看守着,他们会通知我,让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你。」
琼这次学乖了,她试图检查对方有没有带枪,而欧佳也很配合转身——什么都没有。
「上次真的很不好意思。」欧佳说:「我需要你⋯⋯」
琼再次和神田对看一眼,然后她决定先豁出去一把:「不,是我需要你把我带去苏联的发射场。」
欧佳愣了一会,她说:「你在说什——」
琼开口:「你只要带我过去,你会得到你要的东西,我们研究所的『超能力者』对吧?」
当她们用眼神相互对峙时,神田开口:「真他妈见鬼了……」
——或许就读于新闻系真正的功用,就在于如何抓紧重点。琼并不确定欧佳的目的是什么,她只能用猜的。
从对方先前的行动中,琼可以得知以欧佳的身份,对方不能直接像自己一样前往研究所进行採访或者挖掘。欧佳需要一个替罪羔羊,一个先锋,替她开路,达成合作。当事情败露时,也会将所有事情全推给自己一个人藉此明哲保身。
对方甚至不像真正的杀手,更像是⋯⋯
「利益关係,就这么简单,波里斯小姐。」
当欧佳带着她从半夜的学校离开时,她这样开口。
街口的路灯下停放着一辆箱型车,当欧佳示意她坐上时,琼感觉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抗拒,神田甚至想直接将她给拉走。一意识到对方的行为,琼便愤恨地上车,她在里头见到了几个彪形大汉,群体的沉默将空间给填满。
「他们跟我说,『歷悉脑科学研究所』其实是个地下秘密研究机构,在此之前我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超能力者研究机构早已屡见不鲜,但专为了登月而设立的地方,只有你们。」欧佳瞇起眼睛说:「他们想要这里的技术,即便其实并不清楚是什么。」
琼根本没心情听这些,她才不管自己的社长是不是苏联间谍,只要对方能带她前往莱尼的所在之处就行。
但琼仍旧有心烦意乱的事情,她想到哥哥,她没有查看对方有无受伤就离开了。还有爱葛妮丝,对方会没事吗?
「我并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波里斯小姐。」
当欧佳开口时,琼抬起头,街上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灯光洒在她身上又接着消失。
「什么?」她说。
欧佳瞇起眼睛,从这个角度下,琼看见对方的身体有着不自然的弯曲角度,就像——对,就像重伤后的哥哥,刚痊癒那样。
「你在大学里独来独往,明明是以团队竞赛的体育奖学金进来的,却完全没有可发挥的地方。但……你总是一个人, 所以很好利用。」
所有的视线直盯着自己,琼感觉像自己身上浮出了箭靶的红心。她皱起眉头,在撇过头的时候,却正好与神田对上眼。
「所以,你打算让我去调查研究所,然后呢?」
「然后,随机应变。」欧佳乾笑一声:「因为我不能冒着我也被你们给识破的风险。」
当车子开动时,欧佳说她的父亲是待在苏联的间谍,在被苏联方识破后便被软禁起来。欧佳别无选择,要为拯救一个人的性命拼上全力,这种事对于发展如日中天的美国来说,并不是第一选择。
所以作为道地美国人的欧佳,并不在意家国情怀,毅然决然听从指令,而首要任务,就是调查歷悉脑科学研究所。
琼抬起头,她想要说些什么,但下一秒,欧佳伸出手,她重新绑好马尾,眼神猛地犀利:
「这会是一趟有些漫长的旅途,我们彼此信任吧,波里斯小姐。」
欧佳没有说谎。
他们在附近的私人机场搭乘小客机,然后往西边加州飞去,琼这辈子除了曾在高中时与队友们去另一个州比赛时搭乘过飞机外,她已经许久没感受到一瞬间失去重力的感觉了。
事实上在辽阔无边的机场,准备踏上台阶时,她有股衝动想要叫神田离开,但他们只是在强风吹抚而过时,两人相互直视,最后又一起上了飞机。
「苏联口中的『谬尼摩西尼』是什么呢?」
当飞越洛磯山脉时,琼在颠簸的飞机上这么询问。
「我不知道。」欧佳这么回答,她身边的士兵从未开口说过话,或许乍看之下她就像被护送的主子,但实际上琼明白欧佳也时刻被监视着。
「问他们想要做什么?」神田在自己旁边开口。
琼皱起眉头,将问句复述一遍。
欧佳顿了顿,然后说:「苏联那最先知道这个研究所,据说是因为那里有个超能力者实验体,有着『绝对忘不了的记忆力』,也就是说,他的脑袋储存的记忆量比正常人还要更多。」
「然后⋯⋯」琼开口。
超能力者。
超能力者不是神田。
就在这个瞬间,她打了个冷颤。
她从一开始就搞错欧佳的意思了。对方玩笑般脱口而出的说「超能力者」——那是指莱尼。但苏联不知道莱尼长什么样,更不知道在接下来对方甚至脱离实验体,开始以如此特殊的身份,央求其他人让他们能够——上月球。因此欧佳在舞会上,也并不能确定对方真的就是脑科学研究所的核心成员。
「他们认为这个人的『天赋』可以确实地把月球上的某个东西『回收』。我所知道的资讯只有这么多。」欧佳轻声地说。
当琼望过去时,她看见了神田甚至可以说是不安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从来没有想过,难道其他的太空人不能执行「回收」的任务,唯有莱尼能够将谬尼摩西尼带回来,就像中校所说是因为他的记忆力,那要是普通人与谬尼摩西尼接触了会——
「意外」。她的脑海浮现这个字,琼艰难地嚥下口水。
漫长的旅途从飞机转为汽车,再转为另一架飞机。不同的司机,不同的保鑣,而时间感也被剥夺,琼在飞机上睡睡醒醒,比起民营客机,私人飞机像随时会解体,强风乱流带来的震盪让琼也担心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在机场时,神田曾看着休息室墙壁的世界地图,他站在俄罗斯与美国中间。一盏微弱的灯火照亮他的半身,有那么一瞬间,琼感觉对方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波里斯小姐。」
某天的凌晨,欧佳突然举着无线电和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研究所的那个男人,人早就已经在发射场了。你是什么时候联系的?」
琼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感到高兴,还是要为欧佳与她之间的误会而崩溃。但她只是随意带过,并且强烈要求对方一定要把自己带往发射场,她必须要见到莱尼。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然后,欧佳轻声地说。
「什么?」琼抬起头。
「如果我们的身份都很普通的话,我很想跟你当好朋友。」
整趟旅程欧佳没有给她多少食物,在真的进入俄罗斯国境内时,琼的胃里大概只有两三块军用乾粮。
她抹开窗户的雾气,发现外头雪白一片,指尖也开始变得寒冷。
琼接过了其他人给予自己的大衣,而在看向神田时,才发现对方早就趁其他人不注意,自己穿上一件羽绒外套。
自始至终,对方一直站在自己身旁。
琼恍惚地想到哥哥。她还记得现在以贩毒为业的哥哥,从以前就能看出一点端倪,哥哥小学时曾偷过同学的橡皮擦。对了,哥哥曾经说过,要是他是隐形的就好了,这样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被人发现。
而现在她看着神田在人中穿梭,随意地将那些人手上的食物拿来吞下,一边掏起某个人的枪,在检查弹匣后,又若无其事的放回去。
与隐形相去甚远,因为这些人也根本不会意识到曾发生什么事情。
神田彷彿从未存在过,那个莱尼与爱葛妮丝口中最宝贵的家人,站在飞机尾端的储货区,瞇起眼睛,就像随时会融化于空气中。
两天后,他们穿越俄罗斯北端,绕了远路来到哈萨克拜科努尔。
拜科努尔发射场是一处荒漠,来到哈萨克境内,雪变得少见,甚至气温开始温暖,与佛罗里达的发射站不同,拜科努尔的寂寥感如海一般扑面而来。
巨大的火箭与支撑架近乎高耸入云,从遥远处便能看见,她必须要瞇起眼睛,才能看见有如脏污小黑点的工作人员在忙上忙下。
他们搭乘军用卡车沿着道路前进。
琼感觉燥热,明明这里的天气并不炎热。她感觉一眨眼自己就来到了陌生的国度,欧佳讲着流利的俄语,和彷彿一拳就能够害死她的壮汉沟通,而后便通过了检查站。
铁丝网与闸门在身后远去,当车缓慢驶向建筑物旁,琼呼吸着陌生的空气,而她看见远方的运动场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莱——」
当琼还没说完时,她便看见神田从车上跳起,一口气衝过去,接着琼愣愣地看着,那两个人几乎一起跌倒在荒土上,扬起一阵飞烟,紧接着神田破口大骂,很明显不是什么感人的相逢。
而琼也一起跑下车,像个笨蛋一样奔跑向前。
——「所以,你和神田一起来见我?透过⋯⋯威胁?」
当琼被美其名为接待,实际上为软禁的形式待在小房间内时,莱尼与神田一起进来,他们三个并排在小小的会客室中,没有人看向彼此。
再次见到莱尼,琼觉得像是有一整个世纪没与对方接触过。来到苏联境内的莱尼并没有变化多少,但琼却在对方进来时,看见莱尼伸出手抹去鼻子侧翼沾染上的血跡。
莱尼穿着运动服,他背靠着墙,然后说:「你们到底怎么来的?」
「谈论这个之前,你能先告诉我为什么直接不告而别吗?」神田先行开口。
琼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与对方意见一致的时刻,她点点头说:「我真的很担心。」
夹在他们中间的莱尼顿了顿,然后说:「快来不及了。」
「什么快来不及?」琼问,她试着不想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但感觉每个字句说出的瞬间,她的咽喉都分泌出某种酸质,逼得她必须吐出口。
「月球,谬尼摩西尼。」
莱尼伸出手拿了纸笔,他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开始画图:
「会议那天他们说卫星拍到谬尼摩西尼正在蔓延扩张,美国不想要让我去涉险——但要是现在不去,下次月面上或许就没有地方可以降落了。」
莱尼画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圈,上面用红色的画笔标示了谬尼摩西尼扩散的位置,至今琼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把它想成类似于岩浆般,会不断冒出的液体。
「要是碰到会怎么样?」琼问。
莱尼回应:「我不清楚。」
「你难道不觉得⋯⋯你的行动里的『不清楚』,就足以构成不该上去月球的理由吗?」琼忍不住问,她甚至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
「我先去外面查看情况。」
神田边说边站起身打开门,而下一瞬间,整个室内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琼突然四肢瘫软,她坐了好久的飞机,还有好久的车,好不容易见到莱尼,但她原本毫无波澜的内心,却感觉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
「他在利用你。」琼开口:「你、你懂吗?神田,那个男人,因为只有你能记住他,所以他甚至连你酒精中毒的事都不在乎,他只想要你上月球,然后帮他解决问题!」
莱尼看过来,眼神中有着琼无法描述甚至无法捕捉的东西。对方身上也有着尘土的气味,她并不喜欢。
「没这回事,琼。」
莱尼看着她,然后说:「那是因为神田他一个人做不到,所以才需要别人帮忙,我有这个能力……」
「莱尼!」她不自觉地喊了对方的名字,琼好着急,她感觉自己手握着的不是另一人的手,而是家里的电话,她明明应该快忘掉那件事才对了,怎么越发清晰,越发令人恐惧?
父亲是怎么说的,说她是恶魔的孩子,害死了母亲,让家庭破碎。然后哥哥会告诉她那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说她挺好的,一直都挺好的。
「莱尼!」她喊着:「不是,不是那样,听着,他的诅咒跟你一点关係都没有,不要上月球,那上面很危险!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什么!说不定美国的那些人甚至不是为你好,他们只是怕你死了那就没有人要继续做了!」」
「我知道很危险。」莱尼站起身,但他们联系着的手并没有松开:
「为此我也做了很多准备。」
「但你喝酒了。」琼说:「你说一开始只是一瓶,后来再也克制不住,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你很痛苦。」
「那只是意外。」莱尼像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他认真地看过来:「琼,发射日期是明天,你也应该去休息一下,然后隔天就打道回府……」
「拜託别走。」琼握紧对方的掌心:「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你已经因为忘不了事情那么痛苦了不是吗?凭什么还要去承担别人的事情?不可以,莱尼,不行这样,拜託不要这样。」
「但没有别的办法。」然后,莱尼头一次露出了扭曲的表情。
「我必须现在去,琼,他的诅咒只能由我来破除,他绝对不能一个人孤独的死去,那样的话……」
莱尼突然噤声了,而琼的手因为用力而开始颤抖,她注意到有一滴液体在拇指指节落下。她一开始以为是鼻血,因此急忙往上看。
是因为什么难过的回忆吗?是因为自己再一次的踰矩吗?琼甚至也想哭出声,直到她听见对方开口。
「你不可以这样子,琼,你不能叫我不要管他……如果我不管他的话,谁来救他呢?爱葛妮丝给了他家庭,而我要给他未来……神田他……只有我能记住神田……他的一切……」
她这辈子没有看过任何人像这样静静的流泪,甚至连一点哽咽都没发出。
「就只是因为你记得住吗?」她脱口询问。
莱尼抬起头,他们对视许久,而后他轻声地说:
「琼,我问你一个问题……」
她的脑袋像暴风雨与海啸同时肆虐,而莱尼的眼泪滴落在他们交叠的掌心。
琼无法说出自己的问句,她颤抖着,张着嘴,像呼吸不到空气,她看着对方鲜艳的捲发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就连那双绿色眼睛也是。
莱尼说:
「要是我死了的话,你会记得我吗?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