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郎 第17节

  他们认识的时候并不愉快,可这已经是杨桢第2次得到这个人的帮助了。
  杨桢看着一臂之外这道脚步匆匆的背影,肩膀不是很宽,不过可能是比例好,看起来十分挺拔,有点像生在高山崖边的那种劲松,直的气质特别突出,因此瘦是瘦了点儿,但身板仍然出众。
  就是衣服有点邋遢,不过杨桢心想要不是为了帮忙,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从举手之劳到以身犯险,杨桢并没有自作多情,觉得权微的介入是为了他,认识自己或是被自己的勇猛打动,杨桢只是方向大错特错地想道:他可能是一个外冷内热,却不善于表达情感的好人。
  有了这个错觉的光环,杨桢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当即决定扫清这阵子以来刻意无视权微的小肚鸡肠心态,跟他冰释前嫌。
  权微不知道杨桢在背后原谅他,走得一如既往地快。
  杨桢不得不紧赶了两脚,将步幅调成可以跟权微相对静止的速度,这才身正手稳,去给权微清理衣服上的狼藉。
  权微今天穿着件白色的t恤,正面写着个大大的“人”字,背后斜着印了一支箭,也不知道这些印花是个什么意思,反正他穿起来还挺清爽,不过那是他从水泥台子上跳下去之前的形象了。
  权微在地上滚了半天,沾得到处是灰,腰侧在歹徒身上蹭了一块烧饼大的血迹和零星的蛋黄浆,后背更加惨不忍睹,压碎了一个支援的小哥砸下来的西红柿,接触面上除了红色的汁印和一块老大的皮,还有一堆青绿色的黏籽儿。
  杨桢的初衷是友好的,想给他把那块西红柿表皮给弄下来,谁知道他的手才碰到权微的后背,对方就电打了似的往前弹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冷脸。
  权微怕痒,杨桢这一碰技术含量高,愣是在浑身上下那么多的地方挑中了他抵抗力最低的腰侧边儿了,权微抖了一下,语气有点不太客气:“干什么你?”
  杨桢哪儿想得到他这么大反应,他是那种脚板心随便挠我无动于衷的体质,所以不知道权微在惊乍什么,他只是对权微有了好感,所以容忍度也高,心平气和地举起了右手:“你身上有这个。”
  权微定睛看了看,发现是块西红柿的皮,有兵乓球那么大,那别人这就是好意了,权微虽然不喜欢,但是他得领情。
  “不好意思,”权微没什么诚意地道完歉,紧跟着的一句“我不习惯别人碰我,下次你别……”临到嘴边,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主要是因为不会有下次了,不过次要的原因是权微说到一半忽然发现,那一小块西红柿皮的形状很微妙,有点像一颗爱心。
  最近流行起一组表情包深受孙少宁的喜爱,杨桢捏着皮的样子跟其中一张有8分神似了,好意之后又是“比心”。
  连个破的西红柿皮都在给他攒人品,权微于是什么都没说,他不说话,杨桢刚要开始说,却又被人打断了。
  菜场门口全是人,权微想要杨桢低调和不露面,就只能往后走。他扯着杨桢路过自家的门面,太后忽然推起卷闸门,慌里慌张地朝他们这里跑。
  在人群混乱之初,权诗诗和罗家仪就吓得跑回仓库拉上了卷闸门,趴在拉了铁条的防盗窗跟前朝外观望。
  权微高调地跳上摊子的时候,权诗诗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吓得心肝乱跳,她在仓库里大喊,又指挥罗家仪打夺命连环call,不想让权微出头,可是权微没回应。
  两人都担心得要命,跑到门口开个门都要抖三抖,费老劲出来逮人,权微又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们也害怕,只好又将门虚拉下来,重新趴到了窗户口找人。
  权微和杨桢面对歹徒觉得一秒万年长,但从权微加入战场直到刚刚,其实不过才5、6分钟。
  权诗诗一眼先看见了权微t恤上蹭的血,声音里立刻带上了哭腔:“小脸你受伤了?我天,老罗,你快出……”
  权微停在家门口,将t恤往肚子上面一掀,打断她说:“妈你先别喊,喏,大变伤口,屁事儿没有。你跟爸回屋里去,别出来看热闹,有人伤得很重,亏心,听见没?”
  权诗诗见他的肚皮上红点儿都没有,这才放下心,“嗯”了一声又开始管他:“那你呢?跟小杨两个脏兮兮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权微还是那句话:“去洗澡。”
  权诗诗跟罗家仪就住在门面后面的筒子楼里,闻言就低头去掏钥匙:“那你俩洗去吧,咦!衣服上都沾的什么啊?苍蝇都来叮了。”
  权微牵着一个大麻烦,是不会往父母的地盘离去的,他一边阻拦一边拽起杨桢就走:“别拿钥匙,不在这儿洗,你早点进去,走了。”
  权诗诗看他俩的眼神登时变得像在看一对垃圾桶似的:“那你们去哪儿洗啊?血呼啦碴的,上路会吓到别人的。”
  权微有点无奈地说:“不上路,我们偷摸的,去前头小巷子里的大保健店里洗。”
  杨桢再次被他拖上了路,直奔菜场最里面的生禽区,从那里左拐进巷子,就是一条接入大路的巷子。
  走了一会儿,权微不说话,杨桢就自动接上回,真心诚意地开始道谢。
  “权微,刚刚谢谢你,我之前对你不太友好,因为我感觉你不想跟我说话。我可能不小心冒犯过你,然后自己又没发现。有的话你告诉我,我想想,要是我错了,我会向你道歉的。”
  菜场的最里面是几群母鸡被关在笼子里,事不关己地“咯咯咯”,权微听见这些此起彼伏的鸡叫,心里觉得非常不正宗,没节奏,难听。
  他沉默到将杨桢带进了巷子才停下来,转过身去,没骨头似的往老红砖墙上一靠,看着难得对他也和颜悦色的杨桢说:“不用谢,不友好很正常,因为你的感觉是对的,我对你也不友好。”
  “售楼处那次事出有因,我能接受,不算冒犯,你没冒犯过我,是我对你有成见,我对所有借高利贷的人都有成见。”
  杨桢瞬间明白过来,他对自己释放的那些冷漠和敌意,原来都是因为成见在先。
  第24章
  附议。
  杨桢在心里说,我也不喜欢欠钱的人。
  但借来还魂的身体有笔烂账是不争的事实,他没办法为自己做辩解,告诉权微他的身体欠了钱,但是灵魂是无辜的。
  关于身体的原主人留给他的一切,高利贷、疏远的同事、冷漠的亲情,其实都不太能刺痛杨桢,他一直当自己是一个被迫误入的“局外人”。
  债务他会努力地还,但不是因为他用了这具身体,所以心理上也产生了罪有应得的共鸣,他没有。只是因为欠债还钱不管是在中原还是这里,都是天经地义的规则,高利贷的障碍一天不肃清,他就一天不得安宁。
  但是杨桢不想还那么多,一是人的贪性犹如饕餮,永远不会有饱腹之日,二是他目前还不起,所以他才跑路,而且准备跑到宏哥妥协少赚一点也可以为止。
  然后他从幸福花园跑到这里,跟权微再见又碰见,这缘分不浅,就是有些造孽,打完冷战开成见,看样子是很难冰释前嫌了。
  被人这样直白地告知嫌恶,杨桢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心里有点猝不及防的难堪,他本来还以为即使不能跟权微成为朋友,但关系怎么也会比之前缓和,就是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一朝回到解放前。
  其实也没什么,他在中介公司打酱油那阵子,同事基本都对他有成见,杨桢有时候身心俱疲,不那么分得清丁卯,也会觉得有些冤枉,但事后想起那些针对都不属于他,便也很快就会放下。
  他心说不要紧,欠高利贷的不是我……但安慰很难即时奏效,又一次的背锅让杨桢有些憋屈,他叹了口气,迅速理了理情绪,然后抬眼直视着权微认真问道:“既然有成见,那你为什么救我?”
  权微其实没想救他,但他又不能把手脚伸给杨桢说你问它们,而且结果就是救了,杨桢想跪下叫他爸爸权微都不会拒绝,他随便扯了个理由说:“不喜欢谁和希望他去死,是两码事。”
  杨桢一听也是,危急关头的很多举动都是冲动在驱使,跟理智和好恶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像他去救那个大姐,也是因为想起了阿晚。
  既然权微对他有成见,杨桢也就不笑了,与人交往得有分寸,被嫌弃了还嬉皮笑脸的那是倒贴,他表情平平地问道:“所以你带我来这里,不是想去洗澡,而是想对我说这些?我知道了,然后呢?”
  权微瞥了眼自己的手肘,不意外地看见泥巴和沙子擦进了表皮,又是血丝又是组织液的看着有点倒胃口。
  他心说洗,跟你说完就去洗,打完不带杨桢去洗澡的算盘,权微这才露了个笑,开门见山地注视过来,他难得态度诚恳地说:“然后我希望你能离开菜市场。”
  离你远一点?跟你保持距离?杨桢心想这都没有问题,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权微的要求这么的……别出心裁,杨桢忍了忍,才没至于回他一句excuse me?
  这句话是黄锦教的,说是叫英语,用来表达一种“你他妈在逗我”或是“你是不是傻逼”的意思。
  杨桢心想因为对欠高利贷的自己有成见,所以想让他从菜市场走人?这个理由也太任性了。
  根据他们之前打过的交道,钥匙和顺路捎他回家事件,权微不像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这个世界有很多的梗,杨桢都听不懂,为了避免无知造成误会,他暂时没给反应,只是用一种探寻的语气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权微用一种“你看我像吗”的表情答复道:“没有。”
  这次他脸上没有平时那种冷淡的表情,不近人情的气质褪去之后,竟然是一副认真的姿态。
  认真地请自己走人……杨桢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冒犯,但比起生气他更费解,不知道权微这是菜市场场长的逻辑,还是在以救命的立场对他挟恩自重?
  不知道为什么,杨桢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些好笑,他心想权微一个外行,既不认识菜,在菜场又连个板凳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让他走。
  再说了,他在菜市场那个摊位虽然简陋,但上面凝聚着杨桢现在7成的家当,没开张、没回本,寻常他不会轻易舍弃。
  杨桢乱七八糟地想完,才追问道:“为什么?只是因为你对借贷的我有成见?”
  权微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杨桢差点被气笑了,他严肃起来,语气正经地说:“那我也不跟你开玩笑,权微,我觉得你的希望有点无理取闹。你对我有成见,我现在知道了,但是我不会走。我要离开还是留在这里,都得看我自己的需求,跟你没有关系,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
  他本来要说“走了”,但又觉得不怎么妥,走什么走,他不走,杨桢反应神速地换了个自己比较满意的说法,他说:“回菜场了。”
  权微将手一伸,拦住了杨桢转身面对的路,张嘴就是一波冷嘲:“还回去?回去用英雄.jpg的形式告诉那个胖脸,我在这里,你快来找我要债是吗?”
  杨桢没理解jpg的梗,但结合下文猜出了胖脸指的是宏哥,权微一会儿让他走一会儿又不许他回,杨桢终于失去了好声好气对他的耐心,不客气地回击道:“不回去,难道跟你一起去洗澡吗?”
  权微本来没想带他,但当时没想起来杨桢回去麻烦更大,他象征性地犹豫了一下然后答应了。权微将头往前面一歪,后背离了墙皮又将手往兜里一抄,违心地说:“来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打算么,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桢站着没动。
  权微走了两步发现背后没动静,停下来一看杨桢还杵在原地,表情又变成之前他们互不搭理的那样了。他哪儿哄过人啊,见杨桢敬酒不吃吃罚酒,登时也毛了,两大步蹿回来将脸凑到了杨桢跟前。
  “你是不是觉得,欠高利贷只是你一个人的事,跟其他人都不相干?”
  杨桢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感觉权微的脸离得很近,他还想往后退,却被权微搭住了肩膀,面对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杨桢愣了一下,从心地摇了下头。
  他其实一直都惦记着杨桢的父母和黄锦,但为了表达出跑路的坚决性忍住了没有联系,一次心软可能就意味着功亏一篑。
  但他也不能消失的太彻底,这样容易让狗急跳墙的高利贷地将债威逼性地推到亲友身上,所以6月中旬的时候杨桢用新手机号给父母发过短信,给了他们一个假的地址,万一高利贷来要人,可以用来拖延一下时间。
  但是权微不知道杨桢做过这些事,他只看见杨桢跑路之后,从一个人见人爱的采销员,变成了一个即将开张的菜贩子,真是事业上升、可喜可贺,好像完全忘了高利贷这个填不满的大坑。
  “可以,还知道摇头,”权微笑地说完,眼眸黑不见底,语气逐渐咄咄逼人起来。
  “那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你那个室友被你债主的跟屁虫连骗带骚扰,堵在我的房子门口,连钥匙都吓丢了?”
  “你问没问过你的父母,在你跑路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挨过打?有没有被人从外面锁在屋里出不去?有没有被人在大门上用狗血写一个大字的‘杀’?”
  “还有你的其他亲戚朋友,有没有被人24小时电话骚扰,询问你的远况近况?有带小孩的家庭吧,孩子有没有忽然不见过?有没有单身的女人,高利贷像人爷们儿一样住她的吃她的,吓到竹筒倒豆子?”
  “躲什么躲,我又没揍你。”
  杨桢在网络上了解过高利贷逼债的手段,但都没有这样详尽和绘声绘色,他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亲身经历的人不用想都会更惊慌失措,他还不认识杨桢的父母和其他亲友,因此在权微的“有没有”里最关心黄锦。
  杨桢偏过头,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压抑地问道:“……黄锦,他没事吧?”
  “你自己去问他,”权微冷漠地说,“你就是一个移动的台风眼,你靠近谁,谁就会被波及。”
  “本来你在这儿安分地卖菜,也没什么,就是刚刚的砍人事件一出,你现在肯定已经上网了,要是运气不好,胖脸今天就能找到这里来,所以我让你赶紧挪个窝,省得被逮住又要剁手。”
  权微语气不善,可言辞又好像关心自己,这种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告诫让杨桢觉得非常刺耳,怕被波及直说无妨,何必说得冠冕堂皇,杨桢心里生了些焦躁,他一下猪油蒙了心,恶向胆边生地说:“剁就剁,反正这也不是我的手!”
  权微猛地朝他抬了下眼皮,眼底有种类似于怀疑自己幻听的疑惑:“你说什么?”
  第25章
  面对他的疑问,杨桢没有回答,而是毫无预兆地打了个痛苦的闷嗝,然后朝他吐了口……呕吐物。
  权微措手不及,不好的预感在意识里将将成型,不可描述的酸气混合物就完成了自由落体,砸到了他那只被商家吹嘘为无敌轻薄款的帆布鞋上。
  轻薄透气,给您赤足般的舒适体验。
  于是跟体温相当的温度瞬息爬上脚背,权微看着鞋面愣了两秒,恶心和嫌弃迅如闪电地传达大脑皮层,召唤出了一阵恒河沙数的鸡皮疙瘩。
  他不是那种礼遇他人的性格,因此没有后退,下意识就将杨桢推了一把。
  怒极伤身,不知道牵动了身体里的哪根神经,杨桢发完那阵无名火,脑子里瞬时“嗡”的一声,被那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尖锐鸣叫刺激得难以忍受。他面露痛苦地去捂耳朵,可是眩晕不止,抬臂的动作又牵动了受创之后就一直腹胀的肚子,不适感骤然变成了一种剧痛。
  杨桢觉得肚子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他四肢发软,连挣都没挣一下,晃了晃,一推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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