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华 第158节

  北边递来了头一份捷报。
  这一天的鞭春牛,热闹的几十年后,还时常被人提起,那些喜气,那些高门大户派的喜钱,皇上的恩赏,太后的恩赏……
  直到傍晚,秦王才从宫里出来,让人请了李文山和郭胜,小斟说话。
  书院前院的花厅里,放了张宽几,摆了几样冷碟和一只红铜锅子,旁边一角,摆了茶桌,承影和含光温酒斟茶,在旁边侍候。
  李文山还没进花厅,就笑的喜庆无比,一进花厅,长揖到底,“恭喜王爷,世子爷真是锐不可挡。”
  “关拙言什么事儿?”秦王一件天青灰长衫,没系腰带,看起来十分随意自在,“他这个钦差,是去当摆设的。”
  郭胜落后李文山一两步,拱手见了礼,打量着秦王的脸色,喜色轻松都有,却浅。
  陆仪从承影手里接过酒壶,斟了酒,递了一杯给秦王,示意李文山和郭胜,“刚开年就有这样的喜信,这份喜气难得。”
  “是。”李文山仰头喝了杯中酒,坐到下首,笑起来,“听到喜信儿,我正和舅舅看几篇时文,舅舅说,这个点儿掐得好,世子心思真是细致。”
  秦王露出丝笑意,“拙言那脾气,只怕根本不想这个,就算想到了,他也懒得做,这肯定是关铨的主意,这个关铨,看着拙朴,其实细腻玲珑着呢。”
  郭胜带着几分赞赏,看着秦王,抿着酒没说话。
  王爷看人这眼光,真是难得,他评世子和关铨,竟和姑娘如出一辙,姑娘可从来没看错过人……
  “郭兄在想什么?”陆仪坐到郭胜旁边。
  郭胜放下杯子,却是看着秦王说话,“关将军是个稳得住的,又有世子在身边替他支撑,抵挡朝中诸事,既然动手收城,必定是有了把握,知道这仗怎么打了。
  这头一座城收回来,后头两城,也就快了。乙辛强弩之末,去年攻下三城,不过是放手一赌,这一趟,她赌输了。
  关将军和世子爷都是斩草必要除根的脾气,北方,和南边一样,这一战之后,至少二十年内,清静无忧。”
  这是他家姑娘的话,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太清楚太明白了。
  “这些都是极好的事,不过,没了外患,朝里……”后半句话,郭胜没说下去,朝中暂时被南北危机压下去的争斗,就要如火如荼了。
  “还有地方诸军,之前南北危机重压之下,皇上也罢,朝中也好,不得不动手重振清理,现在,王爷这个协理兵部,就清闲了。”
  这是姑娘的忧虑,唉,久治必乱,久乱必治,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李文山听的没了笑容,陆仪替他斟了杯酒,低低道:“人之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朝廷帝国,更是如此,如今的帝国,已经算得上清平大治了。”
  秦王凝神听着郭胜的话,神情倒是十分淡定,郭胜说的这些,他早就想到了,他想的,比他说的更多。
  南北承平二十年,二十年后,帝国内这场牵涉最大的争斗,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不说这些了,今天皇上说了春闱的事,已经拟旨定下了唐尚书,今年旨意下的早,唐尚书从明天起,就要闭门了。”
  秦王语调轻快的转了话题。
  郭胜笑起来,“还行,离春闱也就一个月多点了,今年上元节必定热闹的几十年不得一见,这个热闹,唐尚书是看不成了。”
  “皇上很高兴,要不是明年正好是春闱年,只怕要开恩科,这一科,皇上已经下了旨,要多录些士子,大约要比常例多出五成。”秦王看向陆仪,“你家十七叔这一科要是能取上,也算是托了柏帅的福。”
  听秦王提到阮十七,陆仪一脸无奈,“十七……唉,昨天还把阮氏气的不行。昨天一早,他去找阮氏,说想了两三天了,这一科春闱,他不打算考了,让阮氏跟我说。”
  秦王一口酒差点呛了,“又有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儿,他说,六娘子竟然哪儿也没去过,什么都没见识过,在太原府住了十来年,想去看趟庙会,都没能去成过,在横山县住了三年,杭州城没去过几趟,横山县那间以清雅著称的酒楼,她也没去过,说他一想起来就难受,他要带着六娘子四处游历,玩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再说别的。”
  郭胜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指着李文山,李文山摊着手,“这事我可管不了,他已经找我抱怨过两三回了,说我这个长兄不尽责,我说了随他。”
  “他怎么知道这些的?肯定不是你说的,他见你妹妹了?”秦王打量着李文山。
  李文山面不改色,“我哪知道!我这两个妹妹,不是,四个妹妹,哪一个我也管不着啊。大伯娘说过一回,都是正正经经的见面,婆子丫头一堆人眼睁睁看着呢,眼看就要成亲了,阮家那座宅子里又没个主事的人,有什么事儿只能跟小十七说,一面不见也不行。”
  秦王笑出了声,指着李文山,“严氏真是难得,阿娘前儿还说起你们府上,说见过阿夏和六娘子七娘子一回,一看就是宽严合度,教养的极好,活泼泼又不失分寸。”
  “大伯娘也这么说,说管得过了,把孩子管的死板一块,那就不好了。”李文山赶紧点头赞同,他也觉得大伯娘好极了。
  郭胜眉棱猛的一跳,太后什么时候见的姑娘?活泼泼不失分寸,这话,可得细想想……太后为什么要看姑娘?郭胜忍不住打量起秦王来。
  陆仪瞄着郭胜,看着他不停的打量秦王,眼睛微眯。
  秦王敏锐的迎上郭胜的目光,眉毛微抬,郭胜忙打着呵呵笑道:“这过了年,王爷二十了吧?还是十九?王爷的亲事,还没定下来?”
  秦王斜着郭胜,眼睛微微眯起,他说了句阿娘见过阿夏一回,他就问他的亲事定了没有……
  郭胜看着秦王一点点眯起了双眼,呵呵干笑了几声,“瞧我这话问的,太子的亲事还没定呢,太子比王爷还大几个月呢,太子都没急,王爷也别急,还早呢,呵呵,陆将军你说是吧,这亲事么,最好晚点儿,象将军这样,多好,呵呵,是吧。”
  “象陆将军这样太晚了吧?”李文山忍不住道:“陆将军可是二十五六岁才成的亲,这……”
  “越说越不像话了。”看着秦王脸色隐隐有些不怎么好,陆仪指着郭胜和李文山笑责,“连我也编排上了。十七那头,你是大舅哥,不能这样任事随他,那是个想怎么就怎么样的,你不为了他,为了你大妹妹,也得把他管好。”
  “管十七爷没用,五爷把六娘子交待好,就得了。”郭胜接话笑道,眼角余光瞄着秦王脸上的阴郁,心里纳闷起来,刚才那些话,哪儿不对了?有什么隐情?
  几个人又说了没多大会儿,金相让人来请秦王,商量怎么庆贺北边这场大捷。
  陆仪陪秦王往皇城去,郭胜和李文山出来,转到大街,郭胜赶上李文山,低声道:“今年加录的事,五爷最好这会儿就去寻一趟十七爷,把这话透给他。”
  “那他就不考春闱的事?”李文山先想的是这件大事。
  “六娘子跟阮氏那样好,这件事不用五爷操心。五爷只管跟十七爷拿出兄长的气派,该说就说,我去寻一趟你舅舅,跟他说几句话。”
  李文山点头应了,两人各自去了。
  第339章 舍与不舍
  秦王和金相、魏相等人议了庆贺大捷的事出来,回到王府,进了二门,陆仪犹豫了片刻,“年前,娘娘把我叫过去,问了九娘子。”
  秦王脚步猛的顿住,“问她干什么?大相国寺那回,阿娘真是为了看阿夏?”
  “看起来是。”陆仪垂着头,没看秦王,“娘娘问的很细,王爷头一回见九娘子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当时的情形,问了小半个时辰,我都说了。出来的时候,我问了黄大伴,太后娘娘怎么想起来问起九娘子,黄大伴说,”
  陆仪抬头看了眼凝神听的极其专注的秦王。
  “去年中秋的那天晚上,九娘子姐妹几个,和霍老太太,徐焕往独乐冈赏月,江延世赶过去,吹笛子给九娘子听。”
  秦王脸色微青。
  “回来后,我让阮氏探一探六娘子的话,六娘子连中秋那晚的事都不知道,不过,阮氏说春节前,有一回严夫人和她闲话,说阿夏挨打那回,江延世亲手挑了好些东西送过去,其中有只建盏,江延世附了纸笺,说是一共得了两只,一只自己留着把玩,一只送给九娘子赏玩。”
  陆仪瞄着秦王的脸色。
  秦王的脸色倒象是比刚才平静了,背着手,一言不发,只大步往前。
  直到进了书房院子,秦王站在上房门口,垂头呆了好一会儿,才看向陆仪,“我知道你的意思,拙言大约也和你一样的意思,你说过一回,世事艰难,若能有个相喜相知的人日常相伴,不至于太苦,这话,拙言也说过。”
  陆仪默然看着秦王。
  “阿夏很小的时候,就很懂事,也很聪明,我拿她当妹妹,也没拿她当妹妹。”秦王的话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这几年,我常常思量衡量,哪些是我能付出的,哪些,我给不出,阿夏就是给不出的,我不能让她受到伤害,我舍不出。”
  陆仪张了张嘴,却又咽了回去。
  “咱们在做的事,未来的事,有多艰难,你我,还有拙言,都一清二楚,你觉得成算有多少?”秦王看着陆仪。
  陆仪避开秦王的目光,“这是天命所在的事……”
  “你我都心知肚明,成算,往最好处想,百中有一吧,今年是皇上四十整寿,未来,还不知道要艰难多少年,或者……”后面的话,秦王没说出口,或者满府飘血。
  “我不舍得把她拖进来,她那么聪明,眼睛看着你,好象看透了一切,她比阮氏聪明,聪明多了。我不能把她拖进咱们这个危局,我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一辈子都象现在这样,每天玩乐闲逛,时不常闯点祸事,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闯了祸长辈生气了怎么办,不用殚思竭虑,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手沾鲜血。”
  秦王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了尘埃里。
  “她要是嫁给江延世呢?”陆仪看着秦王。
  “阿娘什么意思?”秦王看着陆仪。
  “我看不出来。”陆仪迎着秦王的目光,坦诚道,太后的意思,就算看出来,是太后想让他看到的意思。“不过,黄大伴一问就说,娘娘至少想让你知道江延世的心意。”
  “我跟阿夏说,江延世不合适,她能懂我的意思,小古最好,七娘子和唐家贤的亲事,什么时候放定?”
  “说是四月底五月初。”陆仪答的很快。
  “这场战事,最快也要到秋末,拙言回来,要年里年外了,年底之前定下来。”秦王垂眼看着灯笼在台阶下摇出的光影,古家,是他挑到现在,最好的选择,只是小古过于爱好美人儿……算了,没有十全的。
  ……………………
  今年的上元节,因为两场大捷,那份热闹无以言说,皇上心情极好,连着吩咐了好几回,要热闹要喜庆,主理今年上元节诸事的礼部尚书郑志远,自然要使尽浑身解数,一大清早,满城已经热闹的不堪。
  阮十七早几天就说了上元节那天有事要跟六娘子商量,李文山不客气的表示,他得陪唐家瑞好好看一回灯,徐焕一口咬定上元节那天他得会文,郭胜虽说闲着,可他毕竟是外人,一个人陪李夏李文楠姐妹,可不合适。
  这个上元节,李夏和李文楠十分乖觉根本没提要出去满街逛这个要求,严夫人满意极了,这俩孩子,该懂事的时候,就是懂事。
  李文岚听说舅舅要会文,凑上去刚说了一句会文得带上他,就被郭胜揪过去,要带他去大相国寺看诗灯,最好再写几首诗。
  永宁伯府没有搭灯棚的习惯,当然,御街上也没他们搭灯棚的地儿,严夫人每年去严家灯棚,和嫂子说着话,消闲一晚。
  今年严夫人照旧去了严家灯棚,徐太太和霍老太太,被阮夫人请到了陆家灯棚,李夏和李文楠自然是要跟着霍老太太,至于八娘子李文梅,二太太说她病着,八姐儿要侍候汤药,天大的事也没有孝道要紧。
  徐太太陪着霍老太太,带着李夏李文楠,到了陆家灯棚,看了没多大会儿,阮夫人瞄着和李文楠头挨头趴在灯棚栏杆上,看热闹看的兴高彩烈的李夏,再不时看一眼滴漏,越来越心不在焉。
  徐太太看灯棚前一家家经过的歌舞杂耍,花灯彩结看的眼花缭乱,顾不上别的,霍老太太瞄着心神不宁的阮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阮夫人先凑了过来。
  “老太太,那个……”阮夫人口齿粘连,这话不好说,“将军说,……找阿夏,有几句很要紧的话,那个……”
  “我知道了。”霍老太太拍了拍阮夫人的手,示意她不用说了,她都明白了,“现在就过去?还是过来?”
  “是过去,这会儿也行,过会儿也行,就在……那边。”阮夫人长长松了口气,往御街最前努了努嘴,秦王府的灯棚,搭在最靠近宣德门的地方。
  “我知道了。”霍老太太伸头往阮夫人示意的方向看了眼,隔的太远,她只看到一片流光溢彩。
  霍老太太坐着喝了半杯茶,招手叫李文楠,“楠姐儿,你过来。”
  李文楠掂着脚尖,两步跳过来,“太外婆。”
  “太外婆在这儿坐着,怪无聊的,要不,你陪太外婆到唐家灯棚去瞧瞧,要是你唐家太婆在,太外婆就跟她说说话儿,要是不在,咱们再回来,成不成?”
  “嗯嗯嗯!”李文楠赶紧点头,招手要叫李夏,手抬到一半,被霍老太太按了回去,“让阿夏在这儿陪你阮家姐姐……唉哟以后不能叫姐姐了,让她俩说话儿,咱们都走了,玉姐儿要无聊了。”
  李文楠有几分犹豫,徐太太一脸的笑,冲李文楠摆手笑道:“你带你太外婆去就行,让阿夏陪玉姐儿说话,要是高兴了,就多留一会儿,说说话儿,出去逛一逛也成,就是得多带几个人。”
  太婆这是要带楠姐儿跟唐家哥儿说说话儿去,这是太婆想的周到,趁着还没定亲,多说几回话,万一要是说不到一起,或是一见面就吵,也还来得及……真是那样,那可就太可惜了……
  一会儿的功夫,徐太太想了很多很多……
  李夏瞄了眼阮夫人,也冲李文楠摆手,示意她去就行了。
  李文楠的目光从徐太太那一脸明显不怎么对劲的笑,看到李夏不停挥着的手上,嘟着嘴哼了一声,扶着霍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太外婆您也真是的……太外婆最疼我了。”
  霍老太太一边下楼一边笑,“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可不是为了楠姐儿。”
  “我知道我知道。”李文楠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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