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第103节

  美棠知道她找借口安慰自己,皱着眉头勉强笑了一笑,“纽约唐人街也就夜市有点名气。”
  冬日六点的唐人街夜市华灯初上,大西洋的海风挤进克罗斯海峡,登上曼哈顿岛,从孔子大厦那头吹进唐人街。
  这个车轮上的国度,即便在中国城的十字街口,四面八方的车流也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造成这种状况的,是街口的人行道上密集的人群,在这点上倒颇具中国特色。行人脸上也有种中国式特色的漠然表情,站在拥堵车流与人潮中,一眼看去,每个人脸孔上都有种不知要前往何方仿徨,与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这种人潮若是交给白人报社来解读,会说抱团而居的华人群体从不给旁人行方便。但事实上,这某种程度也是匮乏表情的东方人的一种人情味。
  离开十字街口,稍走几步便折进摆也街。随后,一间一间小食档的熊熊炉火,将沿街而坐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的生动起来。上海风味小食档一屉一屉摞过人头顶的灌汤包,小馄饨摊大炖锅里滚烫飘香的骨汤香味;广东的钵仔糕,肠粉,粿条,鲜虾云吞面;刚出屉的马蹄糕,粉饺,叉烧,烧麦,九层糕;台山的佛跳墙,蚵仔煎,莆田饼,肉燕,咸饭;还有街边小锅子里冒着烟的茶叶蛋与鲷鱼花生粥……
  她两走过一个海鲜档,煤灯后头的四邑老太太正将一把切段的鱿鱼须煎入滚油里,伴随着洋葱香味,“兹啦”一声——
  淮真吸了吸鼻子,一时间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美棠笑着说,“饿吗?旅社就在前面,我去同老板讲一声留个房间,不用担心,你先去吃一点。”
  淮真摇摇头,说不饿。
  她始终记得他说“迟点返来”,满心想等他返来一起去逛夜市。
  惠春旅店老板同美棠十分熟悉,两人熟络地聊了一阵,立刻愿意给他们留一间最好的房间,并给租房价格打了个大大折扣,一夜只要一美金二十五分,甚至囊括两人的早餐。
  谈妥以后,美棠与老板似乎有别的事情要聊,淮真察言观色,立刻说,“我在楼下报纸档买一份报纸,你们先聊,过后来找我。”
  美棠对她感谢一笑,又说,“楼下有一家红人开的中古aore店,卖的东西很有一些趣味。如果要给家人带东西,买过报纸也可以去那里看一看打发时间,我很快来找你。”
  淮真点点头,想了想,又将一美金订金留下,转身下楼。
  报纸档也是美国人发明的自动报纸售卖机,为了保留中国城的特色,特意安插在一个凉亭下的小杂货店里,独占了四面墙的一半。
  凉亭开了一面窗户,店老板坐在里面听收音机。窗台开的很高,若有人要买报纸,投币可以自动出报纸。
  若要买别的东西,比如中国运来的香皂、胰子、薄荷香膏、先施公司的荷兰水,要么登上台阶到亭子里去,要么得将头仰得老高才能跟店老板对上话。
  当日的报纸将头条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在售货机里整齐铺开。刚才走过这里,她恍然有看到关于iural ce的报道,回过头来找了找,果然没看错。她摸出一只五美分投进投币口,两分钟口,卷成一卷的《纽约时报》便从出报口滚下来。
  躬身去拾挡板后头的报纸时,视线掠过底下的《纽约邮报》,在头条上看见了安德烈与凯瑟琳这两个名字。她稍稍蹲下来一些,又仔细辨认了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uhleih october!
  她将那一小段读了一遍。
  真好,终于可以修成正果。
  杂货亭提供长途电话拨打服务,她本想借电话机打给家里,又担心哥伦比亚大学事情没妥的前夜致电,他们会比她更要紧张。仔细想了想,决定无论结果好坏,一口气等明天事情结束再慢慢讲给家人听。于是拿了报纸离开报亭,回去旅店。
  旅店楼下附带了一家旅社,小小的店面,上面打着广告:
  “纽约往返波士顿两日游,低至三美金!
  纽约巴士一日游,只要七十五分!
  超低价代理纽约前往大西洋城灰狗巴士票!”
  旅店醒目的广告旁边,躺着一家异域风情十足的aore,正是美棠说的那家。
  货柜是未经打磨的原木,所有货物颇为原始的堆积到天花板;店里灯光昏暗,头发蓬松的大胡子老板坐在柜台后头,见客人来,抖了抖胡子,算是友好的打过招呼了。
  这使得淮真觉得莫名诡异又亲切,像新学生误闯入了对角巷。
  美棠还没从旅店出来,她兀自在店里看了很长时间,很快挑好了带给家人的礼物:给阿福的大红酸枝镶银过滤烟嘴,带给罗文的橡木茶桶(据说可以长久保持干燥),又给云霞与另外两个女孩各自挑了一只小叶紫檀嵌象牙书签。
  那个印第安老板花了一点时间才让她明白:这些东西都是他和唐人街的华人老板一起开办工厂的,整个美国只有这一家。
  象牙小件不值钱,虽说对野生动物保护来说不太友好,但是短时间内她实在挑不出别的什么又精致又不那么贵重的礼物来。
  除此之外,她在这里着实发现了很多好玩意。
  因她稍稍懂得一点乐器,她在柜台角落看到一把小提琴,看了一下提琴上的字,是十九世纪末巴黎小提琴作坊仿帕格尼尼所钟爱的“大炮”。虽然是仿品,但制作精良,至今也算有足足一百个年头,流落到曼哈顿岛唐人街来,琴桥断了,马尾也断了两股。店老板说收她十五美金时她还吓了一大跳,假使她将琴买回去,回去三藩市花三十分钱找工匠师父修一修,送去au拍卖行,或者托海运公司的人转卖回国给上海或者香港懂行的富人,最终售价可远远不止一百美金。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很多上世纪初欧洲小作坊出品的狮头钢琴,或者雕花大提琴,摆在这里不知多少年,积了灰,也黯淡了。这些大物件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办法弄回家,只有那只小提琴可以肖想。
  但最终她还是只买了那一些带回去给亲人朋友的手信,没有买小作坊提琴。一来现在她与西泽都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十五美金对他们来说不算得小数目;除此之外,她相信西泽对欧洲作坊乐器以及美国拍卖行情的了解比她更多,她想等他回来告诉他。
  最终她对印第安人大叔致歉,说她要等男友回来和他一起商量一下。
  大叔说没关系,他可以为她留一整个星期。
  走到中古店门外,给凉风一吹,淮真突然醒过神来,脸红了一下。
  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将西泽与自己的未来都给计算在了一起,她意识里完全没有去区分什么是他的,什么是自己的。
  她从没有过恋爱经验,更没有过婚姻经验,所以也无从探究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仔细一想,她才发现自己无意之间真的有计划过跟他更长久的未来。
  即便没有钱,贫贱一点也未尝不可。
  这世上太多事情与感受,比物欲要珍贵得太多太多。
  她可以努力赚更多钱,可以支持他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他愿意。
  第126章 哥谭市6
  惠春旅社似乎很早便起意要与美棠家快餐店做金融区的生意,正巧今天美棠带朋友上门投宿,立刻给了她们最好的房间与最优惠的折扣;又借着这契机,同美棠说起正事,一聊眨眼一小时过去。
  从aore回去旅店,美棠与惠春旅社老板娘仍旧没结束谈话。见她回来,美棠告诉她,刚才西泽有打电话来旅社,说他一小时内回来,她是要稍等她一起去楼下夜市,还是先回旅店休息等他回来?
  美棠挂心她挨饿,一定没法放下心来好好同人讲生意。淮真立刻说她也有事要先回房里去,叫美棠不用挂心她。
  美棠略有抱歉,听她讲完,冲她感激微笑。
  旅店老板娘将房间两只铜钥匙从墙钉上摘下给她,她留了一只在服务台给西泽,转身回屋去。
  旅店房间很大,白墙白被单,桃木的家具有点古色古香的氛围。
  等待西泽的时间里,她坐在桌前翻阅了那本纽约时报。上头讲了洛克菲勒基金这个大粗腿一共投入多少资金支持这个项目,这会议对学生多么要紧,学术团体理事会对此有什么什么看法云云,并没有太多有用信息。又读了读别的板块,看到有评论者对《龙女》的评论:“剧情俗套无趣,光芒只在黄柳霜一人。”
  读过报纸,她仍无事可做。那份手稿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再读一次无非徒增紧张。想起那段评论,她取出那瓶印度墨汁,想在手臂上写几个字,又怕写坏。恰好见到桌上一只竹篓里倒置着几支狼毫,取出一支来;将几张空白稿纸在桌上摊开,用勾线狼毫蘸取墨汁。
  写毛笔字还是她在协和学校的课上学的,跟十三四岁小孩儿一块上了半年课,每礼拜上三堂,学的囫囵吞枣。最后刚刚通过那门考试,到现在正楷写的中规中矩,勉强算可以看。奈何回腕无力,魂与魄字重复写许多次都写不好。待纸上那一个一个的鬼字变得她都不认得了,昏昏沉沉枕在胳膊上打起盹。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到床上的,更不知西泽几时回到旅店。
  听见响动,迷迷糊糊刚开睁眼,衬衫领口外光裸的后脖颈上落下凉凉一吻。
  她轻轻嘀咕一声,“回来了?”
  他说嗯,又问她,“饿不饿?老板说你没吃东西,叫服务台打了送餐电话,晚点会送晚餐外卖过来。”
  她总觉得睡了快有一世纪,稍稍坐起身,半梦半醒间有点不高兴,“都不饿了。”
  他靠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亲轻吻了一下,轻声说,“对不起。”又说,“我刚才去见了我爸爸。”
  屋里只亮着一盏寿桃形的粉色壁灯,亮在床头。西泽凑近来亲了亲她,又后退一步,远远坐在桌前长椅上。屋里很暗,他坐在阴影里头,肢体与神态都浸润在黑暗中,莫名使人觉得他有些形销骨立。
  淮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趋近前去,半跪坐在床位问他,“还顺利吗?”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关于什么的?”
  他没有答话。微微偏头,去看那桌上的什么东西,突然笑了。
  顺着他视线看去,桌上展开的纸上写满:龙魂,龙魂虎魄,魂,魂,魂,魄,魄,魄……
  西泽突然说,“i know this one.”
  淮真凑过去,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问他,“哪一个?”
  她以为会是“龍”。
  结果他将“魂”字指给她看。
  淮真微微有些讶异,这字对白人来说几乎算是生僻字了。
  他接着说,“读作‘wan’,是不是?”
  “wan”是魂的发音。
  淮真有点吃惊,没想到他真认得。
  他又补充说,“还要再加一个rain,才是云。”
  “wan”也是云的广东话发音。
  淮真楞了一下,然后笑了:原来他只认识一半。
  听他说完,淮真扶着他的肩膀,将整个身体靠在他背上,弯下腰去。
  就着这姿势,起笔在最后一个魂字后面跟了一个“雲”,问他,“是这个字吗?”
  他说是。
  然后接过她手里的毛笔,握钢笔一样,在小小的“雲”后面写了叠在一起的巨大两个“山’,是她的小楷“雲”字的两个大。
  淮真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的说,“云出,wa?”
  西泽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中国字放在一起吗?”
  “嗯。”
  淮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在脑海里搜肠刮肚一阵,也只能揪出两三句诗。“我不能确定,具体要看这两个字放在什么语境里。”
  他接着说,“这是个名字。”
  她想了想,“青云出岫?云出空山鹤在阴?”
  他听了一会儿,问道,“意思是?”
  淮真说,“中国人很喜欢从古诗里取名字,就像你们很喜欢从神话故事或者圣经中取名。‘wa’并不是个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如果是取自一首诗,应该是借用它的意境。the cl out, like this.”
  (“云出来了,像这样。”)
  西泽笑了,勾着她的腰轻轻用力,轻而易举将她抱在膝上坐着。
  又偏过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微微眯着眼说,“so it is overcast.”(所以是阴天。)
  淮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问他,“whose ?” (谁的名字?)
  使他显得有些神态阴郁的长睫毛微微嗡动了一下,然后才说,“it’s mine.” (我的。)
  云出,云出,虽然少见,却怪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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